各人都是武林好手,自也熬得住辛苦,只是没料到南方地方居然大雪,天候异常,彷佛老天不愿他们找回宁不凡,这才刻意刁难。
傅元影眼望阴冷天际,心道:“这几年天象诡异,连皇历都不准了。今冬大雪冰寒,明春雨水越稀,我瞧又要干旱了。”唤来向导,取出地图去看,看明日一早争取时光,先沿白水河主瀑寻访,依着宁不凡留下的字条观之,那白水河大主瀑必有干系,上游没有,便查下游,左岸不见,便看右岸,若还不见人,第二、第三日则分头行事,各去陡坡塘、螺丝滩、滴水潭、吊水瀑、星峡瀑等地。纵使不能亲睹宁不凡,至不济也要找出他曾经落脚的地方,日后也好追踪下去。
又过一个时辰,风雪已停,轮到傅元影驾车了。夜色中似乎不见什么住家,商号酒铺更是付之阙如,景象有些荒凉。余人疲累一夜,各自呼呼大睡。看祝康与宋通明相互搁脚上身,梦中不时踢踹,当是心中有恨。那向导夹在脏臭难言的华山双怪之中,兀自呼呼大睡,想来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傅元影不只武功精湛,办事也甚俐落,路上大小庶务全是由他出面打理。行前更以国丈之名行文各地文武官员,路上无往不利,乃是琼芳最能倚仗的重臣。他含笑望着众人,转念想起了苏颖超,忍不住叹了口气。
哲尔丹败了、宋通明败了、赤川子败了,这些人或折腕、或淤伤,所受伤势远较苏颖超为重。
但如今这些人早已回转过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好似没事人一般。只有华山少掌门,只有他垮了下去,至今不能恢复生气。
若非自己点破,也许琼芳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那自信满满、凡事浑不在乎的情郎,其实内心如此悲郁。那天下第一的威名、三达剑的传说,再再仰赖他的守护,如今随着太医院这一战,双肩扛起的万斤重担终于坍塌,压得他兵败如山倒,再也爬不起来。
傅元影默默祝祷:“宁师兄,回来吧!这是你自己的徒弟啊!”
天光大亮之时,已听得震耳欲聋的瀑布水声,傅元影唤醒向导,那人打着哈欠,不住捶背揉腰,想来睡歪了筋骨。傅元影问道:“这就快到了么?”那人察看地形,道:“咱们现下走得是白水河上游,一会儿便到瀑布顶端。”傅元影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市集?”那向导颔首道:“下游犀牛潭有个小镇,想来有些渔家酒铺。”傅元影心下一喜,料知宁不凡多半住在镇上,不觉加快了车马,自想早些赶抵。
两人说话间,祝康已然醒转,一见宋通明的臭脚搁在自己身上,立时尖叫起来。宋通明斜目微睁,喝道:“兔儿爷!没闻过臭脚么?”两人相互推挤,抢夺毛毯,口中却又吵了起来。傅元影微微苦笑,心道:“这两个活宝也跟着来了,宁师兄要见了他俩,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又行半里,山道更加艰险,雪地初化,地下更显湿滑,傅元影便停下车来,让众人步行过去。
两辆大车停在山边,祝康向来爱洁,一下车便取回泉水,洗脸漱口,宋通明则是无礼之徒,大剌剌地对着榕树解裤施肥,再看华山双怪两个歪嘴斜眼地滚下车,料来十之八九睡扭了颈子。
琼芳与娟儿两名姑娘倒是天生丽质,虽然一夜不得好睡,依旧十分艳丽容颜,傅元影见她俩挽着手下车,上前含笑问早:“睡得安稳么?”他把话问了两遍,忽见娟儿苦着俏脸,取下耳中的丝巾,朝哲尔丹的徒弟指了指。傅元影哈哈一笑,哲尔丹此行轻车简从,只带了个徒弟随行通译,没想此人汉语能说,呼也能打,却不知梦话说得是哪国语言了。
山泉淙淙,娟儿手拿丝娟,与琼芳并肩梳洗。琼芳脸上泼了冷水,精神为之一振。她远眺山峦,只见四下山峰笔直向天,裹于云雾之中,极见孤高之感。颔首便道:“不来贵州,当真不知天下之怪,倒真开了眼界。”
那肥秤怪、算盘怪、宋通明三人轮着施肥撒尿,一个个湿着双手回来,肥秤怪打了个通天哈欠,讪讪地道:“咱那小狈子师侄最是古怪,什么地方不好钻,偏偏要来穷乡僻壤,害得我们这几个老的长途跋涉,当真莫名其妙。”算盘怪也不擦手,湿淋淋地拿着馒头啃食,他听水声如雷,茫然便道:“雨枫啊,这哗啦啦的水声,便是白水大瀑布么?”
傅元影也是第一次过来,如何能答,那向导咳了一声,解释道:“白水河一带地形陡峭,传为岩熔所成,土人称为‘无山不洞、无洞不奇,有水皆成瀑’,或险妙如螺丝滩、或宽大如陡坡塘、或湍急如星峡瀑等,各位当是久闻其名了。”众人无精打采,都只闷哼了几声,随口敷衍道:“如雷贯耳,水声果然响得很。”
众人闲聊梳洗己毕,便朝主瀑而去,走不数里,瀑布之旁风大水急,天上便飘起无数水花。那向导早已有备,命取出了蓑衣,一人发上一件。虽说有了雨具,越往前走,雨珠越大,待到后来,乌云漫天,竟是落起冰雹寒雨来了。肥枰怪骂道:“昨日下雪,今日落雨,明日是不是大干旱?老子操你祖宗。”
众人各有内力护身,倒也不把区区雨水看入眼里,又走不到半个时辰,水声巨响之中,便已来到了白水河旁。
瀑布分为顶、底两处,时在上午,天光明亮,众人伫立瀑顶左岸,从悬崖下眺,但见白水河连绵而下,水势极为湍急,那河水来到悬崖尽头,登时泻往无底深渊,好似老天爷开了一张嘴,将那无尽流水吞入地狱。
急流湍湍,雄阔高绝,绝在一个“险”字,妙在一个“难”字,娟儿脚下有些发软,忙问道:“这河水好怕人,冬日会结冰么?”虽是贵客问话,那向导仍不免莞尔一笑,道:“姑娘异想天开了。西南不常落雪,若要水瀑结冰,恐怕难上加难。”
琼芳带着西洋远筒,朝着水面去看,雾气弥漫中,河上怒涛汹涌,一不见行船渔夫,二不见游人住家。她反覆看了一阵,将远筒递给了傅元影,摇头道:“除了滔天大水,什么都没有。”傅元影伸手接过了,举筒远望,眼前滚滚怒涛,难以垂钓捕鱼,自无百姓居住,入眼全是一片荒凉。
肥秤怪突发异想,拿起了大石头,奋力往瀑布下一扔,扑通一声巨响,那石头给急流一激,登时朝瀑布下滚落,霎时无影无踪。算盘怪看入眼里,心下称羡,笑道:“妙啊!师兄这手可真帅,且待我来试上一试。”说着又扛起另一块巨石,便要依样画葫芦。
那向导慌忙拦上,劝阻道:“老丈,此举万万不可。”算盘怪轰地一声,将那巨石放落,险些砸到那向导脚背上,听他讪讪地道:“他可以,我便不可以?你欺侮我瘦么?看我脸长么……”
当下取起了大石,狠命砸了下去,果然声势惊人,二怪为老不尊,轮番举石要砸,猛听背后一人道:“大胆!圣地在前,快快给我住手!别再扔了!”
众人听这嗓音稚嫩,语气却甚严厉,诸人心下甚奇,回头去望,只见一名孩子体型瘦弱,右手提拿拐杖,左手搭在儿童的肩上,正自一拐一拐地向前行来。看他年莫十四五岁,双眼黯淡无光,却是个小瞎子。算盘怪笑道:“什么圣地?瞎眼说瞎话,小小孩子不学好……”
他满口胡言乱语,那少年却不理他,几名孩童从竹篮里取出鸡鸭鱼肉,又拿出线香纸钱,迳自跪倒在地、朝那大水祭拜起来。
算盘怪满心诧异,不由笑道:“你在干啥?拜你娘的祖宗么?”一旁孩童怒道:“死老头!嘴里放干净点!我们在拜水神师父!”众人异口同声,奇道:“水神?”那瞎眼少年低叹一声,泪水滚滚而下。其余孩童面向大水,齐声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大旱,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
众人听那童歌纯真,辞义却极为怪诞迷信,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
这几年来天候偏冷,夏日干燥、冬极酷寒,每每全国飘雪,南地如广越一带亦然。四季失调,收成大坏,便有不少百姓兴建龙王祠,祭拜水神,类似歌谣也曾在京城流传,禁不胜禁,朝廷中人多曾耳闻。
那向导见众人面露不解,便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贵州地方向来祭拜龙王,相传那水神龙王爷就坐镇瀑布之中,千万不能戏侮。是以来到河岸,切莫轻蔑游戏。”
算盘怪呵呵大笑,道:“游你妈的大头,老子不砸石头,撒尿总可以吧,混帐东西……”也是此人天生顽劣,众孩童越是数说,他越是发威,当即解下裤带,便在河岸旁撤起尿来,众人见他如此鄙俗,无不大摇其头,一旁琼芳、娟儿面红耳赤,两人走了开来,自去赏玩风景。
算盘怪下车时才撒过尿,此刻自是有意气人,听他哈哈大笑,喊道:“龙王爷在哪儿?显露给老子瞧啊!你爷爷来给你送茶水啦!”正自舒爽通畅,忽然一个黑影窜向前来,砰地一声,算盘怪下巴剧痛,身子向后翻仰,错不及防间,竟然中了一拳。
众人赶忙回头去看,却是那小瞎子下手打人。区区一个目盲少年,居然能听风辨位,认声出拳?众人大为诧异,心下均是一凛:“这孩子有功夫。”仔细去看那少年的形貌,只见他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但动手时眼皮兀自十分紧眯,料来这双眼不曾全盲,还能勉强辨认些模糊景物。
那小瞎眼偷袭得手,算盘怪身为华山耆宿,自是惊怒交迸,他大喊大叫,出手去抓,己然揪住那小瞎子,众人怕他打死人了,慌忙劝道:“轻手些!”算盘怪骂道:“老子要向他收帐!他打我一拳,我折他一条手臂,让他学个……”乖字未出,小瞎子顺势跌入算盘怪怀中,只见他身形旋转,腰力、腿力、臂力连动,喀地脆响,算盘怪大声惨嚎,当场右肩脱臼,已然痛得蹲下身去。
那小瞎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马脸老头,还想收帐么?”算盘怪大意轻敌,竟尔落得折臂下场,自是大怒欲狂,左手抄出金算盘,喝道:“操你奶奶!偷袭暗算……”那小瞎子听他骂不绝口,听声辨位,飞脚直踢而来,宋通明怕他吃亏,赶忙入场还招,将那小瞎子逼开一步,一旁肥秤怪赶来,自将算盘怪的臂膀接上了。
小瞎子微笑道:“人挺多的,下个换谁上?”宋通明哈哈大笑,正要踏步下场,祝康却己抢先一步、听他淡淡地道:“不劳通明兄出手,这场让给我吧。”不待宋通明答允,便已行向小瞎子,微笑道:“小朋友,年纪轻轻,却在路上做恶霸,不怕官府抓你么?”
小瞎子听得“官府”两字,嘴角斜起,倒转拇指,朝地下比了比,自啐了口唾沫出来。祝康惊道:“这算是什么?”小瞎子笑道:“不算什么。你若是怕了我,尽管过去报官。”祝康嘿了一声,心道:“目无王法,不教训一下,日后怎么得了?”他行走天下,还没听过这等狂言,二话不说,左拳使个虚招,右掌直进,便向那瞎眼少年门面招呼。娟儿慌忙叫道:“明眼人不打瞎子,别伤他了!”傅元影料知那孩子身份有异,当下拦住了娟儿,低声道:“别慌,先让我看看这孩子的武功家数。”
那瞎眼少年眯起半盲瞎眼,双足跨步不动,侧耳倾听敌声,待到掌风逼近,猛地断喝一声,震脚踏出,正拳直向祝康的右掌击去。眼看那少年拳力不俗,祝康心下暗自一凛,手掌成抓,便朝他拳头兜拢,要藉着抖枪的“圈儿劲”控住对手。
手指才一触碰对方的拳头,那瞎眼少年含笑道:“你暴露位置了。”候忽之间,黑影飞天而起,左足顿地,右腿旋风,砰地大响,祝康竟被狠狠踢中一脚,看这瞎子变招之快,堂堂河北祝铁枪居然一招不到,身上便被踢中。祝康受了一脚,连忙退开三步,跟着吐出胸口浊气,免得受了内伤。
先前那瞎眼少年打了算盘怪一拳,众人还只是惊奇这少年身手奇快,待得他踏出震脚,祭出旋风腿,满场高手都是识货的,无不议论纷纷。宋通明低声来问:“这瞎孩子好生邪门,却是哪家的弟子?傅元影细细思量,这小瞎子的身法看似险急难测,其实并无邪气,尤其方才让祝康触碰拳头,再后发奇招制人,用得当是一套上乘的拳脚招式。沉吟便道:“他用得是内家拳法,只是招式新颖,我过去从所未闻。”那哲尔丹江湖资历过人,自也与弟子交头贴耳,臆测那少年的师承。
祝康惊怒交加,他今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世家弟子,岂料竟在西南乡野给一个无名瞎子打退?他丢不起这个脸,当下从怀里取出一根尺许铁棍,刷地一声,拉开了棍身,瞬间便成长达丈许的铁棍。他吐气扬声,棍头飕飕数声颤动,已然亮出了家传本领,凛然道:“河北祝铁枪,谨接兄台高招。”
莫说对手是个瞎子,以祝康的江湖地位而论,此战万万不该出到器械。琼芳暗暗摇头,正要相劝,那瞎眼少年忽地微微一笑,转问身旁儿童,道:“圣地在哪儿?”
说话间,一名孩子伸手出来,带着那瞎子转身,众人顺着方位瞧去,那少年面向东北方,河心处却是一座荒石。看大石二十尺见方,不住承受湍流浪花冲打。众人慌忙去看,只见白水河从一处小瀑坠落,再朝主瀑冲来,倾斜之大、水崩之勇,石头一会儿给惊涛覆灭,一会儿显露出来,如何够站人?放眼望去,自是一片光秃,空无一物,却不知何以被他称作圣地?
正纳闷间,那瞎眼少年己然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合十,说道:“水神师父在上,只因宵小欺压,徒儿不得不抵抗,一会儿若有杀死杀伤,还请见谅。”众人见他一本正经地叩头说话,无不看傻了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祝康咳了一声,道:“小兄弟,你若是怕了,只管说一声……”
话声未毕,那瞎眼少年自行起身,将拐杖拿了起来,他低声问向身边少年,道:“他用得是什么兵刃?”众少年异口同声来答:“长长的熟铁棍!”
瞎眼少年含胸拔背,面向祝康,道:“阁下久等了。来,我俩对个几招。”言语沉稳,大见老气,祝康飕飕转动棍身,招数颇见精妙,听他喝道:“我现下先攻你下盘,再打你左右两侧,你可听明白了?”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