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英雄者,方能论英雄,老英雄双手抱胸,容色沈静,只在望向堂下。
堂下一共放置十排木椅,每排横坐十名军官,百人端坐沉默,望来好似专心听讲,其实臂膀早已锁紧气力,全数按上刀柄。堂边竖立了百来只长矛,倚立亲兵胸前,反照了一道又一道寒光,尽数映上说故事那人的脸庞。转看大堂四周,窗缝里更凸出了一只又一只蓝森森的锐铁,数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弓箭的冷毒光、哪些是饿狼般的凶眼光。
刀藏鞘里、箭在弦上,情势一触即发。百来名听众鸦雀无声,或低头,或瞄眼,全在等候总兵大人的号令。
没有人在听讲故事,堂下如临大敌,宛如行军打仗。他们的指挥名叫钟思文,此人气定神闲,身居碉堡之中,端坐高椅之上,他凝望着面前的老英雄,随时等着下令抓人。
该怎么说这回事呢?钟思文瞧着堂上莫名其妙的老英雄,眼中泛起了迷惑。
一个时辰前,城门口出现一匹马,马上坐正一员大将,此人身披盔甲,手戴汉玉指环,一入城便自道身分,自称是怒苍本寨的“江东帆影”,欲见此城总兵钟思文。
怒苍高手辈出,正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纵是守城小卒也曾耳闻,“陆孤瞻”三字一出,如雷贯耳,小兵小卒吓得连滚带爬,旋即上报将领,众将赶来城门一瞧,惊见马上乘客鹤立鸡群,身高几达十尺,那胯下玉骢四足骏长,形体宛如大象。众将吓破了魂胆,慌张之下,一边差人上报总兵,一边调兵遣将,将这名十尺儒将团团包围。
消息送入总兵府,钟思文自是大喜过望。陆爷仁侠磊落,凡事与秦仲海透着相反,今日既然单枪匹马而来,若非有消息相送,便有拨乱反正之举,欣喜之下,险些倒履相迎了。也是怕对方反悔,一面派重兵将他“迎”进了碉堡,一面写了加急密件,火速送往北京。
迎来了敌方首脑,双方正要辟室密谈,哪知陆爷忽然交代下来,说他要讲个故事给众人听,对方行止怪异,钟思文自是啧啧称奇,不知他是发了高烧,还是哪根筋给挑断了,只是自己等了十年,难得遇上升官发财的良机,怎能在枝微末节上争执?于是便依着陆爷的意思,让满城将领排排坐于堂下,学着小孩儿模样听讲故事。
兵不厌诈,陆爷是否另有阴谋呢……钟思文身为兵法名家,心中多少犯疑,正忖量间,身旁一名参谋靠了过来,低声道:“总兵,这人该不会是假扮的吧?”
钟思文心下一凛,凝目去瞧堂上的正人君子,只见他白面黑须,孤身坐堂,一股仁侠磊落之气透骨而出。那椅子坐于胯下,更若板凳般低矮。没错,就是他,他便是昔年的五虎上将,今日的本寨双英,“江东帆影”陆孤瞻便是他。
这位陆爷温文尔雅,仁义为先,麾下一弓一刀,弓是解滔,刀名雪恨。每逢临敌交战之时,必定严守分际,一不教唆反叛,二不阴谋陷害,无论战况如何紧急,必为对方留下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为了这等仁义作风,朝廷上下多尊一声“春秋君子将”,只是私下聊起来,莫不讥为“裹脚娘子军”。
无论是春秋君子,还是裹脚娘子,总之这人就是陆孤瞻。可此时钟思文认出了人,却猜不透他的来意,为何陆爷要深入敌营说故事呢?他是来投诚的?还是另有图谋?
“陆爷啊陆爷……”钟思文终于忍不住了,听他咳了一声,摇头道:“我瞧您也别说什么劳什子故事了,倒是您只要愿意……‘那个’……在下敢拍胸担保,您至少封得子爵。”
左一句这个,右一句那个,钟思文口气暧昧,说得自非光明之事。陆孤瞻听得劝降,却只面容沈静,他轻轻转动指上的汉玉环,摇头道:“总兵,容我说完故事,诸位之后要杀要剐,陆某悉听尊便。”听得陆爷说得坦荡,满堂将士眉来眼去,嘴角无不泛起了笑。
钟思文却是智足多谋之辈,对方越是示意大方豪迈!他心中反而越感猜疑。
陆孤瞻不是普通武将,这人战场上手持大铜鞭,一挥一扫,便要打死百来个人,平日江湖走动,更常拿着马鞭抓人,随手一抛一扯,正教人士手到擒来。以武功而论,这人足与“煞金”石刚平起平坐,万万小觑不得。
此时此刻,最要提防的,便是他忽然暴起发难,以这人的武功身手,一旦起意刺杀自己,碉堡内抢先冲上的几十人非死不可。下属死伤惨重也就罢了,万一自己这条老命断送在这儿,那可大大不划算。钟思文打量了情势,便缩到后排椅子上,躲到一名高大武将背后,他召来参谋,附耳悄声:“传赵教头准备鱼网,过来埋伏门外,咱们先任他装疯卖傻,等他松懈之后,咱们便如此如此……”
赵教头便是赵任通,此人出身岭南醒狮团,排行老二,乃是“铃铛老六”任宗的二哥,“七代醒狮”任勇的弟弟。见事机敏,武功卓绝,尤其要紧的,他是“客栈”的人,乃是大掌柜亲自安插在霸州的探子。整日刺探军情、打听隐私,钟思文自己出身军部,平日自是少与赵教头往来,只是不世奇功在前,此刻若要生擒五虎大将,便不能不靠这人的武术。
想起抓住了“双英”之一的陆孤瞻,堂下众将一个个眉开眼笑,有些按耐不住了。那陆爷浑似不知大难临头,竟无不适之色,他见众人窃窃私语,沈声便道:“总兵大人,我的故事说到哪儿了?”
陆孤瞻受围受困,一切只为讲说那个故事。只是众人急着升官发财,谁又来听了?钟思文听得询问,不免大吃一惊,只是嚅啮啮地回答不出,他搜索枯肠,忙道:“阁下适才提到狮子老虎……像是蚩尤率领百兽,大战黄帝三百回……”正不知所云间,一败涂地急忙低声送讯:“总兵大人,他方才说到英雄降世。”
钟思文醒觉过来,忙道:“是是是,英雄,阁下适才提到英雄。”
“英雄!英雄!何谓英雄!”陆孤瞻仰起头来,蓦地轻啸一声,只震得碉堡桌椅隐隐作响,众将脸上变色,就怕他暴起伤人,一时大为戒备。
陆孤瞻沈静了容情,他凝视堂下众人!朗声道:“何谓英雄?出类拔萃谓之‘英’,有长才不世出,洞烛机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鹤立鸡群,英姿勃发,可得其英字。”他撇眼众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权千姓万家,志于九州、气吞海内,识人而复容人,容人而复用人,天下群英无分男女长幼,甘愿纳侧妻身,如此霸气,吾得尊其‘雄’!”
陆孤瞻厉声说教,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他撇望众将,缓声又道:“英这个字,说得便是出类拔萃的大本领。雄这个字,则是吾等豪杰的大气概。少了‘英’字,志向再大,也要抑郁难伸;反之没了父怙万家的担当,无论闯下多少丰功伟业,都只能算是自个儿的淫乐业,百年过后坟前凄凉,天下谁还会感念他?”
堂下众人等着立功,哪管自己有无英才、有无雄魄,自是不以为意。陆孤瞻目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冷冷地道:“我今儿跟你们说的故事,便是英雄的故事。请诸君务必细听。”眼看众将心有旁骛,陆孤瞻情知世道如此,只得低声叹了口气,又道:“太古洪荒之世,英雄自天而降,他身负神力,气宇凛然,百姓问其名姓籍贯,英雄手指苍天,豪笑再三,百姓大惊下不敢再问,只能视若熊虎。”
“英雄身无长物,却能父怙天下,虽英俊却不雄染人妻,勇猛豪强却不欺贫压弱,心悬路人命运,大地以一肩扛。百姓见他自视奇高,每日里只知打抱不平,不事谷粮、不贩有无,饥吞腐肉,渴饮泥洼,久而久之必然一命呜呼,众人怕无端死了,便推举长老与他商议,只要他能屠狮伏虎,百姓便会替他起造一座大庙,让他衣食无虞,安心做他的豪侠。”
“英雄一听请求,便即慨然应允,他高歌而起,拔剑出征,果然八方猛兽难以抵敌,一见英雄仗剑到来,莫不落荒而逃。从此英雄无敌于天下,人间丰衣足食,他便荣归故里,成为庙中供奉的传奇。”
“没有狮子老虎的人间,一天天过着,春去夏来,秋收冬藏,人们也按着约定,年年推着谷车送往大庙,前去孝敬英雄。这天有个聪明的孩儿跟着来了,他拉着父母,哽咽问道:”为何要给别人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啊。‘“
故事讲到了紧要关头,碉堡外脚步杂杳,那位赵教头终于赶来了。传令来来去去!想来随时都要动手,陆孤瞻面无容情,只举起手来,示意众人把故事听完。
“童言无忌,却也说出了心里话。天下安定了,却为何还要供养这不事耕作的家伙?
大家越想越迷惑,想起自己年年要向这人磕头叩拜,心中更是不平。于是第一声附和响起,有人呼喊道:“是啊!太没道理了,坐享其成的家伙,不就是土匪吗?‘孩子急了,老婆气了,第二声、第三声,声声附和有如排山倒海,逼得长老们噤默难言,面对发怒的百姓,他们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野兽已经给捕杀了啊!”
“英雄被捕了。罪名是不用他了。人间不需要那么强的东西,大家都吃饱了。”
众人听得故事如此进展,不由微微一惊,陆孤瞻凝视堂下众将,静声又道:“宰杀了北海蛟龙、砍烂了南山猛虎,人间最后一害也被缚入刑场。英雄被处死了,他的妻子裸体示众,他自己则被剥皮分尸,扔到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返回故土……”
悲戚的故事,让人禁不住想哭。碉堡外的兵卒受了感应,无不哽咽啜泣。堂内众将能高升到校尉,多半铁石心肠,一名将领嘴泛狞笑,起身便道:“姓陆的,屁放完了么?”
陆孤瞻闭上双眼,摇头道:“别急,故事还没完……因为……”
“英雄的儿子回来了……”
一众武将闻言吃惊,莫不抬起头来。
“不同于惨死的父亲,他不再逞英雄。他带着百万饿鬼过境,即将昭告世人,他是魔。”
魔字一出,堂上众人俱有不安之意,陆孤瞻凝视众人,静静又道:“魔者也,天下孕生之物。人们既然舍弃了第一个英雄,破弃他所信仰的道。他的儿子就不会再走父亲的老路。不做傻子的他,和百姓一样精明厉害……不过他和凡人有点不同,他是英雄,他有父亲传下的智与勇……”故事说完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有寒意,陆孤瞻望向堂下众将,总结道:“由是乎,人间就成了今日的模样,战火四起,万民凉薄,危害天下苍生的不再是狮子老虎,而是我们自己。自今而后,人间起了大杀戮,连神佛也无法收拾了。”
猛听一名将领喝道: “T。M。D陆孤瞻!你究竟想放什么屁,明白说吧!”
陆孤瞻摇了摇头,淡然便道:“本朝第一个英雄,便是秦霸先。他是仁义使徒,也是忠勇烈士,可他所笃信的志业却遭天下人破弃,终让他惨败于神鬼亭,死法极惨极冤。”
说到此处,一双神眼森然吊起,瞪视着满堂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全都懂了。秦霸先若是第一个英雄,那第二个英雄不就是……想起那西北七十万叛军之首,天下罪人共主,众人面色一变,全数安静下来。
“霸先公一意孤行,致为奸人所趁,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因仁义而死,那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陆孤瞻叹了回气,幽幽又道:“试想行仁义者受天罚,还有谁愿成仁尽义?非只秦仲海见到了父亲的死,连那江充、刘敬、柳昂天、卓凌昭、杨肃观、伍定远……天下每一位英雄豪杰都亲睹了傻子的下稍。诸位,你若也是英雄,你会怎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回话。陆孤瞻长叹起身,他目向上苍,轻声道:“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时,天下便已注定了这个面貌。如今大贤已死,正道已崩,当普天下人人信奉强生弱死的那一刻,我佛必会呼应大家的期盼,诞下一位最后的强者,过来收拾我们每个人。”说到此处,须发俱张,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诸君!这场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就是轮回道上的罪与罚啊!”
大道破灭之后,天下必有大灾。孔丘言仁,却为春秋诸侯所共弃,当那些骄狂君主逐出仁者之日,何尝晓得战国之火正悄悄烧入门来?而不耻言仁的他们又何尝能够想见,那苦口婆心的孔老疯子或已亲眼预知:最后强者始皇的崛起之日已在眼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儒已死,人间不怜弱小,所以战国君王尽残暴。只因强生弱死、物竞天择,所以全天下最嗜血的始皇得以脱颖而出,从容杀戮六国每个后人、每个输家……自此九州化炼狱,全天下连同始皇在内,一同领受那轮回道场的“罪与罚”。
“罪与罚”,便才智高绝如赢政,下令屠杀儒生的那一刻,不啻也谋杀了自己的满门。儒生奉信仁义,却得惨死以报,忠义如此下场,后世遂无一人舍身护道,满朝更无一字仗义之言,致令日后赵高嚣张狂妄,指鹿为马,而举国噤默以对,终使子婴受虐,大秦十五年而亡。
说到底,孔丘失守的那一日,轮回便已开启,这便是谁都无法挽回的“罪与罚”。
“放屁!”听完了解说,一名将领霍然起身,戟指怒骂:“我等精忠报国之士,岂能听你妖言惑众?来人啊!将他抓入牢里,割除双耳、刖斩双足!便拿一条入营不拜的罪名,也得让他生不如死!”口沫横飞之中,陆孤瞻叹息摇头,低声道:“擒我容易,擒怒王难。”
怒王二字现出,如同打了一记间雷,钟思文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
“善游者溺、善骑者坠,在下由衷相劝……”陆孤瞻回望满堂人众,轻声道出来意:“诸君若心系霸州满城百姓,还请即时开城投降,切莫自误。”
终于说出来了!开城投降四字一出,碉堡里爆出了哄堂大笑,人人捧腹喘气,笑得眼泪流出,骂道:“陆孤瞻!都说你是个人物,谁晓得他奶奶的,你这老狗连混蛋也不如啊!”刷刷数十声连响,堂下刀光辉映,俱已出鞘,堂外兵卒也预备了弓箭绳索,随时等候进来拿人。
虎落平阳,陆爷身陷重围,想来武功再高十倍,也已插翅难飞。当此绝境,陆孤瞻依旧镇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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