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咳了一声,只是手指百姓,问道:“他们拿着碗盆,却是在做些什么?”琼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子么?没瞧见他们在蓄水吗?”卢云久不知人世景况,见了这等情状,自是怔怔无言。琼芳解释道:“连着十年都是这样啊,冬日一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热,过得立春之后,很快便要干旱了。”说着又去逗弄黑犬,自顾自地道:“你也别烦,反正你来日便要溜入深山当隐士,小老百姓是死是活,却关你什么事了?对不对?卢黑狗?”
琼芳满口讥讽,卢云却只置若恍闻,想起那夜与裴邺的对答,低声便道:“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天绝的遗言应验了。”琼芳眨了眨一双大眼,居然不知天绝僧是谁。卢云也不解释,便又启程离开。
琼芳虽然聪慧,却也不晓得天绝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师之一,更是当今大学士杨肃观的授业恩师。而这两句谒语,更是神僧圆寂前亲手传与卢云的。当时神僧燃烧圣光,焚地现字,足见身死前兀自万分戒慎,绝不容旁人窥伺盗听。
当年卢云一个心软,意外传出第一句谒语,尔后天下爆发连串灾祸,自永定河畔修罗挨枪算起,之后玉玺现身、柳门受灭、怒苍被围、乃至于景泰下野、正统复辟,一切变故全起于第一句谒语。如今相隔十年,这第二句谒语总算才给卢云说了出来,却不知是否又会有什么大灾大难了。
过得数日,已近元宵灯会,沿途所经乡镇莫不张灯结彩,路上找人问了,已知来到了顺天府,算来离北京不过两日路程。琼芳自知一到京城,卢云便要依约离去,她心中烦闷,几次想开口相留,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心里只是发愁。
这日下午阴雪蒙蒙,二人来到一处丘陵,卢云便又驻足下来,迳自煮起面来了。这几日大卤面、麻酱面,每日里面来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琼芳骂道:“又是面么?狗都不吃了!”卢云笑了笑,摇头道:“琼姑娘,最后一餐了。”
琼芳心下一凛,方才醒起两人的约定,她接过卢云送来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一旁小野犬倒是猛摇尾巴,等着饱餐一顿。
风雪止歇,雾气消散,两人坐在山丘吃面,从丘上眺望过去,但见天际一片湛蓝,里许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门环绕拱卫,隐现八臂哪吒雄奇之态,不消说,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统、举世瞻仰的国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该到了分离的时候了。琼芳满心烦乱,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要找些话来说,却又头绪纷纷,想要拉下脸来求恳卢云,却又找不到台阶。正烦间,忽听卢云“咦”了一声,他放落了面碗,转身行到一株白桦树下,怔怔沉思。
那树耸立林间,树皮上隐约有着一记刻痕,看卢云徘徊沉吟,迟迟不走,琼芳见他举止有异,便也放落面碗,行了过去。只见卢云跪在树下,望着眼前的一处草丘,那树根处长了几株小花,却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卢云好似若有所思,他轻轻去拨地下泥土,拨得几拨,便又停手不动,神气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琼芳心头难受,只是凝视着卢云,想要问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她抱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担,自朝板凳坐下。低声道:“小蠢蛋、小蠢蛋,咱们要回家了,你开心么?”
卢云见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来,眼见那碗面一口未动,便要收起。琼芳心下一恸,忽然伸手出来,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泪:“卢哥哥,你为什么讨厌回北京?”
卢云道:“不是讨厌,就是不想回去。”琼芳低声叹气,摇头道:“你太无情了,我晓得北京里有好多好多人记得你……比方说……比方说……”正要说出“顾小姐”三字,可不知为何,想起顾姊姊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就是说不出话来,改口便道:“好比说……好比说……娟儿也记得你……”
卢云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贵州北上荆州,数百里路算来,娟儿始终都在队伍里,他自也瞧见了这个小姑娘,颔首便道:“这小丫头可长大了,出落得好生标致。”
琼芳一听卢云称赞别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悦,冷冷便道:“别老记挂人家的样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卢云笑了笑,反问道:“你俩很要好?是不是?”
琼芳哼道:“那还用说,生死之交呢。”卢云颔首道:“那倒是。她是个小灵精,你也是个调皮鬼,你俩倒是一对。”琼芳原本板着脸,听得此言,嘴角还是露出了笑,道:“娟儿以为你死了,你一会儿进京以后,便来装鬼吓她吧。”说着提起双手,做厉鬼索命状,卢云哈哈大笑,摇头却道:“琼姑娘,莫要为难我。”听得此言,琼芳心中一酸,自知分离时刻己然到来。她垂下首去,轻轻咬住了下唇。
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和这男子在一块儿,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爱骂便骂,好似他俩之间有一条丝线,谁也割不断啊……
泪珠像是断了线,一直滚落下来,琼芳两只手只是紧抱着小狗,含泪无语。
卢云见琼芳低头哭泣,却也不便开口安慰。毕竟人生千山万水,各有各的路,谁也勉强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卢云道:“琼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琼芳颤声道:“你……你要走了么?”卢云点了点头,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将炭盆锅铲一一放回了面担,琼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着卢云忙碌的背影,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卢云收拾已毕,整装待发,他行到琼芳面前,蹲地说道:“临别之际,无以为赠,盼你日后幸福喜乐。”琼芳扑入卢云怀中,放声哭道:“卢哥哥!谢谢你带我回来!”
卢云伸手出去,拍抚琼芳的后背,微笑道:“你别谢我。其实卢某自离水瀑以来,心中始终悲郁。天幸与你同游几日,卢某孤心大慰,说来我才该向你道谢。”他不再多言,当即反身挑起面担,拱手道:“琼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会了。”
听得“再会”二字,琼芳嘴角下弯,胸口哽咽,拼死不让泪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来,挥手作别,只见卢云向自己一笑,便自转身迈步,飘然而去。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卢哥哥走了,自己也该回家了。在那个繁华的北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在等她,颖超、爷爷、傅师范,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这人姓卢名云,他不是宁不凡,更与自己的情郎毫无干系。大冷天的,自己为何要杵在这儿,像个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时光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琼芳也站起身来,她强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顾自地煽着,好似只有像这般高傲纳凉,她才会如过去十年的那个少阁主,凡事豁达,逢人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蓝天在上,白云飘过,午后斜阳映照,晒出了地下的孤影。琼芳低头望地,热泪盈眶,忍不住转过头去,盼能看卢云最后一眼。
空山寂寂,树林里白雪点点,卢云早已走了。
自今而后,分道扬镳。日后自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全都与这人无关……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隐山林,自己也、水远不会知晓……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鼻头红了,泪水和鼻涕一起冒了出来,挂在那张睑蛋上。看似刚强坚毅的琼小姐,其实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琼芳哭泣跺脚,把鼻涕抹上袖子,跟着起身飞奔,冲入了林间,大喊道:“卢云!还我钱来!”
眼看卢云还在前面不远,正自低头走着,浑像个老头子。忽听背后野狗追咬,美女杀来,兀自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收利息钱!”卢云原本缓步离开,一听娇声呼唤,更是低头狂走,其势若飞。琼芳拼死追赶,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爷爷替你讨回官职,让你和咱们大家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间面贩心肠刚硬,琼芳越是喊,他的脚步益发快。琼芳自知万难留住此人,当下把心一横,大声尖叫:“卢哥哥!我要是顾小姐,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你这没担当的废物!”
砰地一声,面担从肩上坠落下来,正正砸在地下,几只青花碗上下震荡,险些摔破了。卢云站在百尺之外,双手叉腰,慢慢转回身来。两人四目交投,卢云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凛若刀锋。
卢云发怒了,小野犬心生感应,立时逃到自己脚后。琼芳心头略感害怕,但转念一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绝不会下手欺侮自己这个弱女,当下把目光反瞪,大声道:“卢云!你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气的大坏蛋!你自以为逃到天涯海角,顾姊姊就会快活么?你根本没种见她,我明天就找顾姊姊聊一聊!让她晓得你是多么无情、多么无用!”
琼芳破口大骂,卢云目光却甚沈静,他摇了摇头,霎时踏步过来。琼芳见他折返,内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隐感欢喜,她仰起小睑,大声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你!”
卢云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静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词。过得半晌,方才道:“琼姑娘,你年岁还轻,许多道理还看不透彻。我不求你谅解,只盼你务必遵守信约,莫让倩……”说到此处,不觉低下头去,拱手道:“莫让杨……杨夫人知晓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话,卢云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说完,言中没有忿恚,却只有求恳。琼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闭嘴,除非打死我!”卢云听她口气甚恶,一时叹了口气,怔怔抚面,却也无计可施。过得半晌,他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随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转身离开,可怜琼芳骂也骂了,损也损了,软硬兼施之下,仍旧徒劳无功。琼芳自知技穷,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说便是,不过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卢云摇头道:“琼姑娘,卢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会吧。”
琼芳怕他走远了,赶忙追了过去,唤道:“喂!喂!你别这么小气,我只是腿酸走不动,想请你送我去护国寺一程,等会儿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才懒得管。”
陡听寺名,卢云竟是一脸纳闷,他停下脚来,蹙眉问道:“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琼芳奇道:“护国寺就是红螺寺,亏你还住过北京,怎会不晓得?”卢云听得此言,方才醒觉过来。护国寺原称大明寺,俗名红螺寺,建于东晋年间,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依山而立,面向红螺湖,向为净土宗胜地,却没想改朝换代之后,居然改成了什么“护国寺”。
红螺寺只在北郊怀柔县,相距不远,卢云早岁入京时自也曾去游览,他听这个请求甚是容易,颔首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何时出发?”琼芳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怜声道:“乖乖好狗儿,畜生不能进去护国寺,自己去玩儿吧。”看她面色柔和,虽与一只狗儿说话,兀自满心怜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担,低声道:“咱们走吧。”
卢云点了点头,依言挑起面担,便自放步离开。走不数步,背后汪汪声响,野犬竟又狂奔而来,一时只在面担旁扑跳挨擦,好似把琼芳当成了铁饭碗。琼芳见它依恋自己,一时大为感触,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坏孩子,舍不得走么?”踌躇之间,居然又将它抱了起来。
卢云一旁来观,已知这个小姑娘秉性温善,要说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比起倩兮的果决、银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卢云笑了笑,忽道:“琼姑娘,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好啊。”琼芳默默摇头,道:“别说这些了,走吧。”
两人一犬搭乘面担,便如过往十来日,直朝护国寺而去。琼芳先前哭得伤心,此刻卢云陪伴身侧,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渐减,脸上又有了笑容。几里路过去,路上行人多了起来,看诸人手提香烛,却是要去护国寺参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红螺山脚,琼芳跳下面担,向卢云借了绳索,自将野大拴于树林之中,跟着一把揪住卢云,喝道:“咱俩先说好!你没见我走入佛殿里,决计不准走,否则到时一切约定不算,休怪我到杨家找杨夫人说去!”
她有意来激卢云,“杨夫人”三字说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卢云颔首答道:“放心,没见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琼芳骂道:“伪君子,假道学,谁要你好心了!”
二人延道上山,那护国寺背倚红螺山,加上东青龙、西白虎,群山围绕,号称“古寺深藏”,说来最是幽静不过。只是今日百姓络绎不绝,山道旁树悬花灯,似有什么喜庆。
卢云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灯会?”琼芳冷冷地道:“当然是元宵花灯了,难不成还是中元鬼灯么?”一路行去,山道台阶颇见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缓缓而上,卢云内力浑厚,虽然肩扛面担,又加上琼芳的份量,却仍健步似飞,不旋踵便过半山。
将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但见黄昏初月圆,花灯映残雪,护国寺张灯结彩,已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织,卢云挤在人群之中,见了门前的一座褐红巨石,上书“红螺寺”三个斗大红字。看寺名早改,这座大石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时屹立不摇。
想来正统皇帝皇权再大,石头也是听不懂。
此时庙外人满为患,那山门内却空荡荡的,全无游人百姓。卢云撇眼去看,只见庙门广场搭了条阶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护,不住驱离生人。卢云心下微微一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却又见了条笔直台道,上铺红毯,长达百尺,一路直抵天王殿。想来是供贵客行走之用。
卢云见了这等尊贵派头,忍不住眉头深皱,问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来么?”琼芳淡淡说道:“没错,我姑姑要来礼佛。”琼芳身为国丈孙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卢云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琼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没听过她,她叫做琼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没有比她更大的官儿了。”卢云醒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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