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整天,华山门人总算回到了紫云轩。郡王爷们除了「临徽德庆」四大王,阁臣里除了何宰辅、杨五辅两位,其余文武百宫大致给送得齐全了。众弟子们有的玩了一夜,有的给派了苦差,此时便同来赵五爷爷房里闲聊。
近几年西北大乱,每逢战火阻塞道路,玉清观众弟子每逢回不去华山,便来紫云轩落脚,几乎把这儿当成了家,赵老五辈分甚高,国丈更为他准备了一处房舍,专供这位长老起居。
琼家是富豪人家,园子里假山林立,瀑布淙淙,可说坐拥亿万之资,不过琼家人丁不旺,老国丈就只一个孙女儿,等她嫁入苏家後,无论是房子还是银子,也都要成了苏颖超的囊中物。
想起两家首脑不只要一起练剑,还要做一床睡了。赵老五越想越是喜欢气,便道:「得福啊,去煮点元宵来吃。」
元宵便是糯米汤团,其内包馅,不同於汤圆,却是用竹篮子慢慢筛出来的。陈得福早已烧起了热水,听得赵五爷爷吩咐,便扑通通扔了十来只元宵下水。肥枰怪懒懒地道:「今晚皇上不是召见掌门么?这当口怎么还没回来啊?」算盘怪笑道:「皇上见了掌门,准是龙心大悦,搞不好要赏给咱们一人一条金腰带啊。」
御赐金带到来,华山弟子从此行走江湖,都能自称是天子门生了,一时间人人喜上眉梢,正要来问长老,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叹息:「都别说了。」
门外响起温雅嗓音,众弟子一时又惊又喜,慌忙起身道:「傅师叔!」房门开启,缓缓行人一人,正是傅元影到来。
傅元影,号雨枫,看他面带倦容,才一走入屋内,便在椅子上瘫了下来,好似累坏了。众弟子端茶倒水,自来服侍师叔。一旁算盘怪笑道:「雨枫啊,你们不是去见皇上了么?玩得开心吗?」
众弟子想起皇帝的赏赐,莫不一脸猴急,却见傅元影摇了摇头,叹道:「别问了,咱们今夜没见到皇上。」
赵老五见他面带愁容,不由心下一凛,低声道:「怎么了?皇上不高兴了?」
正统皇帝没有子嗣,从来把琼芳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看苏颖超娶走了他的心肝外甥女,来日固然爱屋及乌,宠爱有加,可送出门前必也心生不舍,自要掂掂这个准外甥女婿的份量,想来种种刁难手段使出,苏颖超纵不给剥皮,怕也要给大大奚落一番。
天威难测,只要一个对答不慎,难保不生意外。众人各自想像情景,内心自是有些担忧,却听博元影道:「师伯别多心。听说皇上今夜不太舒坦,喝过茶水後,?S然肠胃犯疼,连著拉了一晚。
连法会都没曾露面。」说著接过弟子奉来的茶碗,啜饮了一口,叹道:「总之今晚乱糟糟的,祈雨法会草草了事,掌门若要谒圣,恐怕得过两日了。」
皇帝腹痛拉稀,八成是吃坏了肚子。众人满心好奇,却不知红螺寺的大师傅们服侍周到,却能让他误食了什么不洁之物?正起疑间,一旁陈得福已是全身颤抖,一边望著锅子里的滚滚元宵,一边勒住了了小黑犬,就怕这小狗吐露内情,自己的脑袋不免搬家。
听得皇帝只是肚子痛,赵老五便也安下心来,忙道:「贵妃娘娘那儿呢?她不是一直说要瞧瞧咱们颖超么?今夜可曾碰上了面?」皇后娘娘在景泰朝时乃是贵妃,众长老们叫得顺口了,虽己复辟了,却始终改不回来。听得赵老五提起皇后,博元影却又叹了口气,道:「听福公公说,皇后娘娘法会前沭浴净身,结果像是著了凉,一直喷嚏著。」
众人颇感诧异,没想今夜皇室处处不利,先是皇帝拉肚子,之後皇后又着凉,却不知是否有扫把星闯入了紫微垣。正纳闷间,却见扫把福颤巍巍地端来元宵,瞧这人面色青紫,却不知在怕些什么了。
一年一度的元宵夜,今儿正是最热闹的十五,无论有多倒楣,都该吃碗元宵冲喜,傅元影累了一晚,至今还没吃饭,方才接下汤碗,却听碰地一声,房门开启,飞也似地冲入了一个姑娘,跟著打开了衣柜,一股脑儿躲了进去。
怪事年年有,今夜透著多,看那姑娘身法快绝,行径偏又古怪无比,却不知是否与女鬼有关,众弟子一脸讶异,还不及过去察看,猛听走廊里传来大声咳嗽,众人探头去看,但见门口缓步行来一名老者,手拄拐杖,走两步、咳一咳,喷得满地痰。正是琼国丈到了。
国丈身长九尺,可此时年老驼背,竟比常人还矮了些。众弟子正欲上前见礼,国丈却已在门口停下,就著门内便是一阵暴吼:「小妖女!你别老躲著我!给我滚出来!」众人大吃一惊,不知国丈为何动怒,又见他拿起拐杖,重重敲著地板,暴喝道:「小妖女!别以为你有伍定远撑腰,便能为所欲为!告诉你!自己嫁不掉,趁早上尼姑庵报到,少来带坏我孙女,你这怪物疯婆!听到没有!」
国丈戟指门内,又吼又骂,却也不管赵老五等人面面相觑,全是一脸茫然。他吼得痛快了,便又咳出一口脓痰,呸地一声,却不知吐到哪儿去了。众弟子正骇然闪避,门边又行来了一人,却是「若林先生」吕应裳到了。听他劝道:「老爷子,人家已经是九华山的掌门了,再说这儿人多口杂的……您就给人家留点面子……」
「放屁!」国丈怒道:「掌门又怎么著?自己嫁不掉,便可以拆散别人么?妈的,镇日想方设法、拆散鸳鸯。毁败姻缘,就是见不得别人成双入对,好让她那仇视天下男子的毒怨遂心!以为老头子不知道么?国丈气血已衰,脾气却是不衰,看他袍袖一拂,气冲冲而去,兀自边走边骂,十分气愤。吕应裳乾笑不已,便朝赵老五等人打了个眼讯,急急跟苇走了。
众弟子呆呆噍著,正不知高低间,忽然衣柜打开,小妖女钻出头来,问道:「喂!老疯狗走了么?」众人定睛一看,但见这小妖女一张鹅蛋脸,大大的眼睛圆圆亮亮,带了几分调皮,果然是娟儿到了。
娟儿年岁不小,还比众弟子大了几岁,可平日活泼没架子,颇得人缘,众弟子此时仪容不整,乍见美女,自是穿鞋的穿鞋,著裤的著裤,十分忙碌。赵老五哑然失笑:「你是干啥了?抢了国丈的钱啊?」娟儿哼了一声,俨然道:「谁理那老疯狗,镇日乱汪汪……」
「雨枫!」正骂间,老疯狗竟又冲了回来,娟儿吓了一跳,赶忙关上了衣柜。听得老疯狗狂怒道:「你一会儿过来家庙,我还有话问你!」
开家庙是一等一的大事,除开年节祭祖、科考中举、婚嫁喜庆,绝少开门,眼见国丈又气冲冲走了,赵老五更是讶异了,便问傅元影道:「到底怎么回事?吵成这德行?」
傅元影长叹一声,拿著汤匙搅了搅元宵,便自起身离房。赵老五满心茫然,正在此时,衣橱又打开了,娟儿跳了出来,喘道:「老疯狗,乱汪汪……有种再来吓我啊……
」话声甫毕,背后真来了「汪」地一声,娟儿吓得魂飞魄散,正要跳回衣柜里,却见一条小黑犬扑到了腿上,摇头摆尾,挨著她又跳又叫。娟儿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救命啊!」
打狗要看主人面,不过主人若是陈得福,自要大倒其楣了。众弟子英雄救美,登来痛打陈得福,小黑犬惊恐之下,便朝娟儿怀里去钻,想来要改投明主了。娟儿咦了一声,道:「这……这是谁的狗啊?好眼熟呢。」她见这狗毛色光鲜,好似在哪儿见过,一时越看越疑,正想来问陈得福,却听赵老五笑道:「娟姑娘,你们到底怎么啦?闹什么事了?」
婿儿苦笑几声,道:「别再拷问我了,想问什么,自个儿去问琼芳,别再烦我。」
少男少女成婚在即,却似大祸临头,居然还有人受了池鱼之殃。算盘怪茫然道:「到底有啥古怪啊?琼芳那小丫头傍晚不是挺开心的么?我还瞧到她卖面呢…」
依吕应裳所言,此事不可多提,果然娟儿脸上变色,一时歪嘴苦脸,算盘怪兀自不察,便找来了了人证,自问吕得礼道:「小礼子你说,你傍晚不还领著弟弟们去吃么?一共吃了几碗啊?」
吕家三兄弟,老大吕得礼本在低头吃元宵,听得问话,却似天外飞来横祸,忙道:「我……我不知道,是我二弟嚷著去吃的!」说著将元凶推了出来。众人去看吕家老二,却见这吕得义慌忙摇手,道:「不关我事,是我三弟嘴馋,你们问他吧。」
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吕得廉见众人望著自己,一时心下害怕,急急朝身边去看四弟,这会儿却无耻了。他害怕之下,忍不住呜地一长声,竟尔嚎啕大哭起来。算盘怪讶道:「干什么啊?吃个面也哭啊?」吕得廉哭道:「我没有啊……我什么都没见到,我没见到琼阁主卖面啊……」
众人一脸诧异,不知这碗面是否有毒,正要来问内情,却听杜得籼细声道:「大家快瞧,掌门来了。」飕飕几声,众人全趴到了窗口,只见园子里一前一後行来几人,当前那位身穿儒装,低头行走,却是少阁主琼芳,再看背後,却还有三名提棍保镖,正是大名鼎鼎的「崆峒三棍杰」,再看队伍背後,远远还跟著一名公子爷,却是「三达传人」苏颖超。
琼芳来到不远处,小黑犬陡地有了感应,它仰鼻嗅了嗅,直欲张口来叫。陈得福怕它又惹祸了,忙握住了狗嘴,将它揪牢了。那小黑犬天却是猛力挣扎,只朝琼芳处猛摇尾巴,好似认得她一样。
娟儿见得异状,忍不住啊了一声,道:「完了,这狗该不会就是……」
一片混乱中,新郎新娘从窗下走过,看两人一前一後,相距几达一丈,中间还隔了三个保镖,情状大异寻常。肥秤怪讶道:「这是怎么了?往常不是抱做一堆么?今儿怎地排做一行啊?」众人纷纷转问娟儿:「是啊,到底怎么啦??姑娘快跟我们说吧!」
娟儿苦笑不已:「别问我,你们真想知道,该去问它吧。」众人低头去看,只见娟儿抱起了小黑犬,拍了拍它的狗脑袋,却见这月下神犬兀自摇头摆尾,好似得知了大批秘密,十分神气。
月光冷冷照下,今夜的琼府大异寻常,他们开家庙了。此时此刻,心腹家臣齐聚一堂,东是「训晋难星」四进士,西是「林枫见火」四武士,合称紫云轩文武八教头。
紫云轩的管家姓许,号「南星」,年纪也长,乃是八位家臣资格最老的,再看「林枫见火」里的吕若林,枫字的傅雨枫,众人两边对座,只在仰望案上供奉的祖宗牌位。
香烟缭绕之中,一座座漆红牌位沾满了黑黄烟渍,但见诸子诸孙拱卫在旁,一块主牌高居其上,上书七字,曰……
「太祖英国公鹰」。
开国辅运推诚武臣,便是琼鹰。自他受封三公起算,琼氏一族多有泽荫,至今已传七代。依序看去,见是二世公?、三世公勤、四世公温、六世公翊……案上没有五世公的牌位,因为五世公还没死,他姓琼名昭号武川,现下坐在供桌旁的大位上,正使劲地咳嗽。
「家门……咳…哇……」痰盂端了过来,呸地一响,痰自天降,大堂里也多了一声低叹。
「不幸啊……」
不幸的家门响起了不幸的重咳,夹杂了不幸的吐痰声,此刻连痰盂里的那张老脸也变得不幸起来,颤晃之中,只剩一团黄黏黏。
琼武川吐完痰後,只在轻轻喘息。万籁俱寂中,听他道:「若林……婚事筹办得如何了?」
吕应裳,字若林,乃是玉清观的大师兄,目下由国丈荐保,正於开封主持漕运,颇受朝廷器重。听得国丈垂询,赶忙回话道:「下宫已按国丈吩咐,选定了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亲。克下喜帖聘礼、青绢暖轿、披霞凤冠、笙箫鼓乐……诸物皆已妥善,就等国丈禀明皇上准婚。」
当今琼家第一要紧的大事,既非开疆辟土,也非招兵买马,而是替紫云轩找到一位男主人。不孝有三、无後为大,琼家虽是当朝第一尊贵人家,但家无长男,不免有绝嗣之忧。琼武川八十好几的人,念念在兹便只此事。
耳听吕应裳还要再说,琼武川挥了挥手,打断了说话,淡淡地道:「行了。」说到此处,便又咳了一声,道:「雨枫。」
傅元影听得国丈呼唤,便即躬身道:「国丈。雨枫在此。」琼武川深深吸了口气,道:「颖超怎么样了?病好了么?」傅元影颔首道:「国丈多虑了。少掌门本就无事,只是经魁星战五关之後,身子……受寒微恙,将养几日,也就好了。」
国丈淡淡又问:「我瞧他镇日画著图,神思不属,却又是怎么回事?」吕若林与傅元影对望一眼,同声道:「我山门人习练剑法,夜废寝,日忘食,本属平常,还请国丈莫要担忧。」国丈点了点头,道:「那就好。你好好看著他,我明日得带著他面圣,别再给我出什么乱子。」
正统朝整整十车,这回却是华山掌门首次谒上,想苏颖超执掌玉清,师父曾为皇室立下汗马功劳,得御笔「功在国家」白绫金批一面,明日面圣封诰,定如驸马都尉一般风光。众家臣心下大喜,同时拜伏在地,喊道:「恭喜国丈!贺喜国丈!」
琼武川不置可否,他沈下脸来,目光微斜,打量著宝贝孙女。
自景泰入正统,从年轻拼到老,琼府终於有了中兴气象,先是长女玉瑛嫁入皇门,长子道甫高中状元,任南京通政司参议、詹事府少詹事,更是琼家寄望所在。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好容易掌握了大权,太少爷琼翊居然英年早逝,只留了一名孤女在世。可怜那早孤的小女孩儿,她的名字是……
「芳儿!」琼国丈眼角掠过,转朝堂上一角望去,厉声道:「芳儿!」
角落里站著一名美丽姑娘,她身穿儒衫,俏脸默默向地。看那柔弱可怜的模样,活像给大雨淋湿的小鸡,由衷地让人心疼。
琼武川当然也心疼,任谁有了这般可爱貌美的孙女儿,都舍不得打骂。可今晚的情势却由不得人,否则…头上三尺的英国公绝不会宽饶他。
在一众死人灵脾之前,连八十岁的琼武川也显得稚小了,他以手抚面,低低叹了口气,道:「无关的人…全都给我退下。」大批下人心领神会,各自躬身倒退,堂上便只留了八名老臣下来。
家庙里剩下的全是琼府心腹,这些臣子跟随国丈已久,全都领过琼家恩情、也都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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