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奇摇头道:“说来是缘份吧。那年天绝大师上家里来选弟子,原本是挑我的,可后来你爷爷说我身子骨虚,不宜练武,便让大哥跟他走了。”阿秀讶道:“天绝大师,这又是谁啊?”
杨绍奇淡然道:“天绝大师便是少林镇寺之宝,武功之强,号称合寺两百年来第一高手,他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你爹爹。”
阿秀吓道:“这么厉害啊,那我爹武功定也不差了?”杨绍奇微起哂然,口中却未答话。
四大宗师,岂同凡响?天绝僧是少林不世出的怪杰,曾经自创天诀,继往开来,与宁不凡、方子敬、卓凌昭并称为天下四大高手,成名事迹不知凡几,阿秀遥想大宗师的威风,不由一脸钦佩:“叔叔,阿秀也想练武功,以后可不可以不读书了?”杨绍奇摇头道:“不行。你的身子骨虚,不合适练武。”
阿秀哼道:“我才不虚呢!我又不是你,打小便肾亏。”听得小孩无礼,杨绍奇嘿嘿一笑,便朝侄子腰际捏去,打算给他补肾、阿秀笑得眼泪直流,求饶道:“好啦、好啦,饶命啊叔叔。
我快断气了……“他笑得惨了,便攀到了前座,苦笑哈哈:”管家伯伯,我不行了,我身子好虚,你……你快停个车吧,我要透透气……“
猛听“啪”地大响,管家伯伯居然快马加鞭,车子便已飞驰而出。阿秀大惊道:“管家伯伯,你这是干什么?快停车啊!”
管家冷冷地道:“小少爷省点力气吧。你明日下午便要上学了,今晚哪来的空闲提灯?还是快回家收拾书本吧。”
眼看计谋给人识破,阿秀顿时痛苦万状,强拉着叔叔的衣袖,哭嚷道:“人家不要上学!人家只要提灯!叔叔!叔叔!你帮我说说啊!”听得侄子含悲来求,杨绍奇却只轻轻打呼,好似冬眠一般,阿秀却也不怕,只凑到叔叔耳边,轻声念咒:“淑琴来了、淑琴来了。”
咒语一出,果然惊醒梦中人,杨绍奇面色惨白,自知家门如虎口,一旦跨了进去,那便再也走脱不出,无可奈何间,只得附到阿秀耳边,轻声道了个计策。
“管家伯伯……”阿秀听罢妙计,登时捣住了胯下,痛苦道:“我尿急啊……
……”
眼看小孩漏尿,身子颇虚,管家却懒得理睬,迳把缰绳一提,车子反而走得快了,阿秀见他不睬自己,倒也不慌不忙,便把车帘掀开,裤带一解,对着窗外大吼:“来啊,来看啊,杨神秀水淹七军,杨肃观教子无方,杨家—门忠烈哪!”
说着哈哈大笑,打算水漫京城,夜半无人,可如此当众撒尿的行径,杨家却也丢不起这个人,管家大惊道:“小少爷,你娘才说过你,你……你怎又故态复萌了!
二爷,快替我管管他,别让他胡闹了。”
杨绍奇淡然道:“去找我大哥来吧。二爷我天生的没出息,怎好替他管教儿子?”
二爷吃醋得厉害,管家只好拉停了车,苦笑道:“行啦,小少爷下车吧,老朽认输了。”阿秀欢容大笑:“撒尿了!撒尿了!”
他蹦下了车,找到了一处墙角,正待哼起小曲,忽觉身旁空荡荡的,竟没人陪着自己,霎时气愤道:“怎只有我一个人?谁来陪我尿啊!”
自古儿童撒尿,多需长辈相陪,或嘘嘘引诱,或以身作则,方才尿得稳当。
杨绍奇见阿秀瞪着自己,忙道:“你……你自便吧。不用理我了。”阿秀哼道:“你看不起我么?没人陪我尿,少爷就不解了。”正要乱使蛮性,忽听哗啦啦水声溅响,身旁一人浑身剧抖,寒颤道:“神……神秀少爷,老朽舍命相陪了……”
凡人年纪越大,屎尿越多,看管家老蔡一把年纪,原来他才是真正尿急之人。
他呼出一口长气,正抖擞间?阿秀却把裤带系紧,急急溜回车上。管家讶道:“少爷又怎么啦?这就完事了?”
“兜儿”一声响,那马车居然自行驶离了,管家茫然张口,正错愕间,却听阿秀的笑声远远传来:“叔叔,你的计策真灵,一会儿便把他骗下车了。”又听二爷叹道:“那有什么难的?等你到了他那把年纪,自也憋不住尿。”
一大一小即将开溜,管家总算醒觉过来了,他顾不得绑起裤带,便已拔腿直追,嚷道:“二爷!你不能走!淑琴还在家里等你啊!”淑琴二字一说,直似敲中了性命要害,车子更是飞也似的逃,可怜管家喊得声嘶力竭,反而更加追赶不上。
好容易逃得远了,阿秀便跳到了前座,笑道:“叔叔,你真的不回家啦。你不怕奶奶骂你?”
杨绍奇叹道:“骂就骂,总比落在淑琴手里强。”阿秀嘻嘻贼笑,道:“叔叔,你为何这般讨厌淑琴啊?她又不会吃了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杨绍奇心下恼火,喝道:“你还有空管我的闲事?臭小子,叔叔先跟你约法三章,你今夜玩归玩,就是别闯祸,不然消息传到你爹爹耳中,叔叔可要倒大楣了。”
阿秀专惹横祸、善降奇灾,上回才害得胡正堂痴呆,看杨绍奇今夜纵鬼出门,难保不惹大灾大难。正担忧间,这小孩居然还来挑拨离间了,听他嘿嘿阴笑,道:“叔叔,你挺怕我爹的呦。”
想起大哥的森严家规,杨绍奇不由微微叹气,他捏了捏阿秀的黑面颊,叱道:“谁怕他了?
告诉你,叔叔在家里是天大地大、谁也不怕,就只怕你。“
阿秀笑道:“叔叔怕我,那我怕谁?”杨绍奇微微一笑:“你是过街老鼠,见谁怕谁,就不怕我。”阿秀哈哈欢喜,便又扑到叔叔怀里打滚,当真是没大没小之至。
叔侄俩虽说差了二十岁,可阿秀调皮捣蛋,杨绍奇也是个混世魔王,是以平日感情甚笃,他俩笑闹了一阵,不久便见了一处大宅,却是伍大都督府到了。杨绍奇知道阿秀欲找华妹,却反而提起缰绳,正待飞车而过,阿秀慌道:“叔叔,我要下车。”这回换杨绍奇冷笑了,听他阴侧侧地道:“小子,这儿可是大都督府,你找伍爵爷公干啊?”
阿秀年少脸嫩,自也不好明说来约人家闺女,正蠕蠕耨耨间,杨绍奇却哈哈一笑,自行拉停了马车,他从后座里找出了侄儿的花灯,见是只五尺大关刀,那刀自也不是正牌的郾月刀,而是柄关刀形制的灯笼,专供小童嬉戏之用。
杨绍奇见阿秀下车,还随身背着小包袱,也懒得多问,便自顾点燃了灯笼。
阿秀仰头看着,只见那刀头红晕晕的,寒夜里粲然生光,望来加倍的威武精彩。
一时满面亢奋,喜道:“叔叔,快、快给我。”杨绍奇俨然而笑,将灯笼高高提起,便朝水沟抛去,吓得阿秀高扑起跳,惊惶来接。
杨绍奇生性调皮,此时抓着了机会,自要狠狠戏弄阿秀一番。
好容易玩得够了,这才拉过了侄子的手,将灯笼珍而重之地交了过去,嘱咐道:“乖乖去玩,记得天亮前回家,别让你娘操心了。”
阿秀喔了一声,道:“那叔叔你呢?你要去哪儿?”杨绍奇微笑道:“别管我,叔叔和朋友约了。你自去玩吧。”说着从车里找了件棉袄,披到阿秀肩上,却是怕他受寒了。
眼看叔叔弯下腰来,朝自己挥手作别,阿秀毕竟年纪小,走几步、回回头,心中忽有不舍之感,便又奔了回去,嚷道:“叔叔!你和我一起走吧,咱们一块去提灯。”杨绍奇失笑道:“我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搞这个?”阿秀不肯走,只死拖着他,嚷道:“走呗!走呗!”
正拉扯间,忽听一声咳嗽:“绍奇兄,你来迟了。”阿秀抬起头来,猛见巷里跨出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衫,腰上缠着条红带,眼神满布森然,阿秀吓了一跳,颤声道:“崇……崇卿哥哥……
……“
伍崇卿来了,看他目光冰冷,一脸杀气,半夜里撞见,怕要以为遇上了僵尸。
阿秀心里发毛,正要缩到叔叔背后,却听嗤地轻响,—张纸片飞了过来,恰恰飘到杨绍奇的手上。
眼看奇怪的东西来了,阿秀赶忙提起脚跟,只见叔叔手里拿的是张戏票,上头印了八个字,见是:“万福楼里、戏如人生”,阿秀咦了一声,自也认得这是万福楼的戏票,却不知崇卿哥哥干啥送将过来,莫非是想邀叔叔看戏不成?正奇怪间,却听伍崇卿静静说道:“欠你一次人情,来日补报。”说着转过了身,却似要走了。
伍祟卿总是这般阴阳怪气,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摸不着头脑,阿秀正感疑惑,却听叔叔叹了口气,道:“伍兄,在下有一言相劝,盼你倾听。”
“不必。”崇卿哥哥斜过眼来,静静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既已下了决心,便无回头之路。”正待迈步离去,又听叔叔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去找卢云?”
卢云二字一出,伍崇卿身子微微一震,脚步便停下来了。杨绍奇摇了摇头,还待再说,忽觉袖子给人拉了拉,他低头一瞧,却见阿秀仰起了小脸,满面好奇地道:“叔叔,谁是卢云啊?”
杨绍奇清了清嗓子,自管弯下腰来,道:“你不是和华妹约了么?怎又不走啦?”阿秀眉头紧皱,自朝伍祟卿瞄了瞄,忧声道:“我才不能走,万一他找你打架,我得给你做帮手。”
“打架?”杨绍奇手指伍崇卿,哑然失笑:“和他打架?我可是活得厌倦了?”
杨绍奇文弱书生一个,浑身挤不出三两肉,伍崇卿却打熬了一身铜筋铁骨,两人若要当街开打,不出一招之内,阿秀便得给叔叔收尸了。他心知如此,一时更是苦着小脸,低声道:“那……那我更不能走了,叔叔,你……你赶紧逃吧,我来给你断后。”
还待胡说两句,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阿秀回头去看,惊见祟卿哥哥俯身向下,重重一声鼻哼:“嗯!”
“妈呀!”阿秀给那怒眼一瞪,自是吓得死命飞逃而去,连包袱也忘了拿,那伍崇卿倒也好心,便将阿秀的小包袱提在手上,用力向前一抛,登时砸中了儿童脑袋。
砰地一声,阿秀摔倒在地,他疼哀哀地拾起包袱,哭道:“恶霸,专只会欺负小孩,看我去找你爹告状去。”伍家父子系出同门,老的那个生了张国字脸,镇日“嗯”声吓人,小的那个也是有样学样,当真可恶之至?阿秀坐地假哭,背后却没了声息,他偷眼后瞄,这才发觉叔叔与伍崇卿全都走了。他松了口气,霎时先呸地一声,跟着卷起袖子,破口大骂:“姓伍的混蛋,你逃得可快啊,有种放马过来,让本少爷会会你!”
他嘴上骂着、脚下却摆出逃命姿态,万一伍崇卿冒将出来,他便要速速开溜去也。天幸连骂数十声,倒也无人现身叫阵。阿秀松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开,忽然间心念微转,想起了一个好玩把戏,忙脚下急急,奔到了伍崇卿适才所立之处,学着他的低沉嗓音,森然道:“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出言相辱?”
“吾!”阿秀走回了自己的地盘,将关刀向地一撞,自做傲然拊须状。跟着又匆匆奔回伍崇卿的位置,沉声道:“汝!何人也?愿通姓名!”
“哈哈哈!”阿秀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先来个大笑三声,眼见不远处有座台阶,便又傲然行上,一边摸着空胡须,一边冷冷地道:“无知小儿,也配问我的名姓?告诉汝,吾乃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隶河北杨家将……杨神秀是也!”
说着高举关刀,脑袋急转,嘴角不忘挂着一幅冷笑。
深夜霜寒,黑沉沉的大街全无行人,阿秀也独个人唱起了独脚戏,他摆足了冷脸,复又跳下台阶,做鼠辈震惊状,骇然道:“好样的!汝……汝便是杀文丑、斩华雄、大破契丹兵的大将杨神秀是乎?”这段话太长,难免说得口干舌燥,他喘了喘,便又跳上台阶,厉声道:“是吾也!”
“杀呀!”阿秀手中乱斩,脚下乱踢,一时烟尘乱起,顿行几分飞沙走石之象。正砍间,他忽然左手捣胸,缓缓坐倒,喘息痛苦道:“好刀法……小贼伍崇卿今日死于杨大爷之手,非常瞑目……”把头一歪,作咽气死亡状,还没死得透了,便又爬起身来,欢喜高唱:百万军中第一功,孤身北上赴辽东,欲知谁是英雄子,速来北京见秀公!
“哈哈!哈哈!”小阿秀高兴极了,他唱着娘亲写给他的小儿歌,正要挥刀助兴,忽见刀头晕暗一片,蜡烛不耐风吹,熄了。
阿秀天性贪玩,便算一人独处,亦能畅快淋漓,他打着了烛火,眼见关刀再次发光,复又洋洋得意起来,他大摇大摆走到都督府门门,仰望金匾,傲然道:“嗯,此乃一品侯爵府,我那定远老弟住在此处。”他拿起门环来敲,沉声道:“定远吾弟,秀公来找你了,快叫你老婆过来开门。”之后学起伍伯母的嗲嗓,羞涩道:“别急,婷婷来??⒗??!
来没两声,门里真来了脚步声,阿秀心下大惊,赶忙逃到后门去了。
后门便是小门,门上还贴着两张新年画,左书“年年有余”、右书“冠上加官”,却是天津杨柳青的年节版画。阿秀的母亲是当今有数的丹青圣手,长年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知晓这些门道。
他站在后门,瞄了几眼年画,正要开口讲评,忽听后门墙下发出“呀呼”、“呀呼”两声怪叫,阿秀心下大喜,赶忙喵哇哇地叫了几声。眼着趴在地下,静候回应。
伫立良久,始终听不到暗号,阿秀耐不住性子,低声便喊:“华妹、华妹、你怎不出声?可是给你爹逮着了么?”才一说话,便听门里传来吱吱叫声,听来颇似老鼠,阿秀心下纳闷:“不是说好学猫头鹰么?怎又变老鼠了?”当下咿咿歪歪地乱叫几声,当作答腔。
这个咿咿歪,那个吱吱啊,墙里墙外鸡鸣狗叫一片,忽见狗洞里钻出个小女孩儿,皱眉道:“阿秀!是你么?”
看这小姑娘家容色艳丽,身穿小小黑貂袍,服饰华贵,自是华妹来了。阿秀大喜道:“你可冒出来了,真急死吾也。”华妹摇头道:“我老早在墙里等你了,只是听外头尽是鬼叫声,不敢贸然出来。”阿秀茫然道:“什么鬼叫,我学的是猫头鹰啊。”
华妹奇道:“猫头鹰是这样叫么?我觉得不像啊。”
后花园傍,墙头马上,这个是都督娇娇女,那个是五辅小公子,小男小女加起来不满二十岁,却也懂得花前月下了。华妹见阿秀依约而来,便喜孜孜地取来一只灯笼,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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