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哭得非常非常伤心啊…
…他低头唏嘘,心里恨着自己,恨着上苍,何以给他如斯磨难?他真恨自己,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诫他的路,献出了情人与顶戴,以及自己这一生……却什么都不管用……
还没登台就要退隐了……可怜的卢大人,他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要走了。
此生便像给雷劈了、给瘟疫染了,给马车撞了,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谁想这般了此残生?他真想大声问问老天爷,为何选上他?他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错?
不然为何要夺走他的情人、毁去他的一生,让他承受如此天罚呢?
是谁在陷害自己?是谁在背后暗捅一刀?卢云低头垂泪,惶惶然间,他张大了嘴,因为他找到了今生劫难的解答。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因为他一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条线……它从来都不鲜明,却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头里、混在血脉中,只消心还能跳、血还能流……正道之界,岂容自己一步寸让?
如果让了,那就不是卢云了;如果让了,又何必死撑在这里,为嗣源悲、为倩兮哭、为此生的际遇感到痛楚?如果让了,他早已登上庙堂,成了当朝一大权臣……如果让了,他早已提拿杀人之剑,成为为所欲为的天大王啊!
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卢大人的命数仍然不变。便像狼一定吃肉,飞蛾一定扑火,纵使夺走了挚爱、砍杀他的肉身,卢云仍旧是卢云,他绝不会背叛最初的志向。
没什么好后悔。想到这里,卢云也沉静了下来。凝视着五尺外的倩兮,心里不再感到犹豫悲伤,反而隐隐感激上苍的厚道。
让他在遭逢了无数变故之后,还能平安回到情人身边,悄悄告诉她……看…
…卢云活着回来了!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守住了当初的约定,如今的他清清白白,不带一分罪业,足以俯仰无愧地向全天下宣称……
看!卢云回来了!他已经通过了全部的考验,完成了他的一生!
当此时刻,古屋的幽灵消失了,此生的悲怨也已尽数消解。
临别之际,卢云显得很平静,他弯下腰来,像是要做出最后的告别,随即向顾倩兮长揖到地,便已转身离开。
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已经全部走完,如今卢云已然找到了此生的终点,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他潇洒地转身,在旧日情人面前光荣地退隐,从此去到了他应去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倩兮总算站起来了,她捡了半天布,始终没挑到合意的,自也不知背后藏了一个怪人,更不晓得自己险些给抱个满怀,也是她蹲得太久,膝盖麻了,才一站起身来,忽然“啊”了一声,身子向旁一晃,足趾碰着了货品,只听“咚”地一响,大批布轴向旁倾斜,旋即排排滚倒。
地下全是布轴,这捆布一倒,株连祸结,少说要滚倒一两百捆布。顾倩兮吃了一惊,急急探手去拦,奈何她没练过什么武功,自也晚了一步。正等着布轴满地乱滚,老板惨叫之声大起,却于此时,大批布轴居然凝下了,它们无缘无故,全数立回了原位。
元宵夜里有奇迹,顾倩兮微微一惊,不知怎会如此,她转头去瞧老板,只见那小老头儿兀在柜台算帐,两边相距极远,自不可能是他出手来救了。可低头去看布轴,偏又一捆捆整整齐齐排列在地,好似自知不该着地乱滚,便都乖乖站好了。
顾倩兮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自己头昏眼花,心生幻觉,其实她方才根本没撞着布轴。可说也奇怪,脚趾儿明明还疼着,却又是怎么回事?
找不出道理,没法想了。她摇了摇头,便又仰起头来,继续去寻架上的布料。
先前瞧过了地下的几十匹布,没一个对得上色,自也不曾擦到合意的,可抬头去看,头上布架却达十尺之高,顾倩兮虽已提起了足跟,伸长了手,几番却还构不着。
有些麻烦了,顾小姐虽然聪明,却也不会轻功,自无法一跃而上。正想请老板帮忙,猛听“咚”地一声,那捆布竟然落了下来,正正掉在面前。
古怪的布轴,无故从架上坠落,直挺挺的立在面前,那模样活像个小小兵儿,只在仰头向顾小姐大喊:“别再挑了!快买俺吧!”
顾倩兮更惊奇了,左顾右盼中,心中益发纳闷了,她悄悄走到布架后方察看,不知那儿是否还藏了个夥计。
凝目审视,架后空无一人,并无异状,可那布轴却还好好立在地下,绝非自己的幻觉。
怪事益发多了,顾倩兮眨了眨眼,也是不明就里,便再一次举起手来,朝着头顶布轴作势取拿,她想瞧瞧布绢会否自行坠落。
伸长了玉臂,布轴全无摇晃迹象,顾倩兮毫不气馁,当下垫起玉趾,向上起跳几寸,正努力蹦蹦之间,一只手仲了过来,替她取下了一捆藏青布料。顾倩兮心下微微一凛,还不及回头去望,却听耳里传来了一声怪笑:“哎呀,对不起哪,老朽方才忙着算帐,可怠慢了夫人。来,这儿有个凳子……”不必回头去看,也知是老板来献殷勤了。
索然无味了,此地无神也无鬼,却只有一个老掌柜。顾倩兮默默无书,接过了凳子,正要踩将上去,忽见对面布架晃出了一个人影,他静静地、悄悄地,从杂物堆中缓缓而过。
顾倩兮睁大了眼,一时间,她像是找到了谜团的解答,登从凳子上走了下来,打量那个沉默身影。
布架宽约五尺,长长的横在店里,架子后方躲了个男人,他身长约莫八尺,头戴大毡,身穿褐布长袍,他轻悄悄地挪步,很慢很静、当然也很小心,那模样像是要走出门去,却又怕惊动了别人。
他甚至还压低了大毡,将脸转到了另一侧,他连五官也不想给人瞧见。
顾倩兮瞧着瞧,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往前行走了,她躲在布架的另一侧,假意瞧着布,可她的心思全没放在布上,只从布架缝隙里打量那个男人,目光一瞬不瞬。
很沉默的一个人,他驮着背,低着头,瞧来像是做小买卖的。
那身褐衣布袍很是单薄,罩在高高的身材上,望来有些宽松,足见主人翁身材瘦削,也能想见他的生活并不宽裕。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旅人吧,只有外地来的人才有如此风霜之色,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无数寂寞旅程,然后在这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他又要启程出发,去到另一个遥远不知名的外地……
瞧着那顶大毡,打量那身背影,恍惚之间。哗啦啦……哗啦啦……水珠飞溅,身边好似下起了大雨,仿佛穿过了十年干旱的正统王朝,回到了扬州故乡,在那雾蒙蒙的雨夜中,脚边倒了一柄纸伞,远处有个孤单背影……他低着头、怀里裹着包袱,就这样冒雨飞奔而去……
陡然之间,顾倩兮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她穿过了通道,抢先守到布架尽头。
布架再长,总有个尽头,而那布庄陈设再乱,大门也只有一个,无论谁想闯出门,都得从大门走。可大门已经给堵住了,那儿有个女人,她手上拿着一小块布,蹙着秀眉,低头不语,她的模样是如此专注,直似在思索螺祖为何发明蚕丝、黄帝又为何造出指南车,总之没把道理想通前,她绝不会移步。
此时此刻,无论谁想离开这间店,都得从杨夫人身边挤过去,她已经硬生生霸住了道路,眼见美女挡路,那男子好似微微一惊,却也不敢硬闯。他本是往大门直走,忽又改变主意,便改朝店中深处走去。顾倩兮见那人移步了,却又站起身来,慢慢地尾随着。
寻寻觅觅了一整晚,灯笼益发黯淡,蜡烛将尽,夜渐深沉,杨夫人也一步一步地逼近,那无名男子也一尺一尺地向后挪移,这—男一女悄悄静静,便似在店里玩起了捉迷藏。
“夫人吆……我的夫人啊……”都说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杨夫人东挑西捡,毛病实在多,却要捡到何时方休?远处传来老板的哈欠声,也是按耐不住,只得从布架后探头出来,瞧瞧杨夫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名堂?
他妈的……杨夫人还站在那里不动,不晓得在干些什么,却到底是买是不买?
老板暗自咒骂,眼看午夜将近,时候已晚,只得端来了板凳,站到了布架底端,自编了小曲儿来哼:“夜黑风又高……老头儿要睡觉……买货买布要趁早…
…”
老板要打烊了,他占据了布架底端,一边低头哈欠、收拾布料,一边哼曲唱歌,不忘把布捆堆到了通道上,严禁任何人靠近、转看另一端,杨夫人却还霸占在那儿,可怜那男子已成瓮中之鳖,除非能推倒布架,抑或将老板一拳打飞,否则已是退无可退了。
头顶的灯笼幽幽暗暗,大毡下的脸面默默沉沉,顾倩兮却无止步的意思,她还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五尺、四尺、三尺,……
她想瞧一瞧,这名男子究竟是何来历?
三尺、二尺,依稀可见大毡下露出的嘴角儿。薄薄唇角泯泯下弯,看不出是愁是还闷,顾倩兮屏气凝神,两边相差就只一尺,一步踏过,她便能来到那男子的身边,可朦朦胧胧之间,她居然怕了起来了。她怕万一触到那身子,闻到那身气味,却什么都不是……
满心踌躇中,顾倩兮不敢过去了,素性将手奋力一推,听得布匹咚咚连声,一只又一只叠骨牌似的全倒了,统通朝那男子的方位跌落。
“我的杨家祖奶奶啊!”五百匹布轴滚得满地都是,老板忍不住大声怪叫,悲切哭号:“您不买就算了,干啥砸店啊?”
布匹滚倒、老板惨嚎,顾倩兮也鼓起了勇气,她奋力向前跨出一步,来到那男子的身旁。
—声叹息过后,屋里忽然暗了下来。直如风神降临,头顶灯笼猝然而灭,屋内的五六只火烛也应声而熄,黑暗袭来,淹没了屋中的每个人,此时人人都成了瞎子,老板唉呀呀地叫着,忙来摸黑摸索,急急去寻烛台。
屋里暗得怕人,伸手不见五指,顾倩兮的胆子却很大,乍见异象生出,她反而睁大了眼,迳自探手出来,朝面前一尺处伸去。
没有人,手指触到了冰冷布架,却迟迟触不到人。顾倩兮心里忽然急了,她赶忙转过身来,朝身遭四处拍打。
身边空荡荡,什么都?'不到,她泯住了唇,慢慢垂下了手,她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她低着头,轻轻倚在布架旁,心里呆呆的,忽然间发稍微微一动,隐隐约约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眼里虽然看不见,身上却有了感应。黑暗中有一只手近身而来,将触未触,似有若无,从发稍到脸蛋,点点残温仿佛要抚触自己,却总是差了一分—毫……
心里怦怦地跳着,顾倩兮张大了眼,陡地的走近了一步,依稀间那股温暖越来越近,越来越热,从头颈来到后背、来到腰际,渐渐而下,搂到腰、触到臀…
…
相隔虽只寸毫,可那人的手却益发放肆了,顾倩兮双颊晕火,她嘤咛一声,急急探出手去,要将那人一把抓住。
啪地一响,柜台边亮起了烛火,店内重现光明,眼前除了五颜六色的布堆,什么都没有,便似经历了—场幻梦。
—片寂静中,背后老板提着烛台过来,喃喃地道:“夫人,你没事吧?”
眼见顾倩兮满面晕红,竟是低头不语,那老板瞧着瞧,忽地醒悟过来,大惊道:“好啊!那贼小子还没走!”想起暴汉或还藏于店中,老板赶紧找了只大木棍,四下搜寻怪人,天幸左顾右盼一阵,却没瞧到那顶大毡,想来歹徒骚扰美女之后,定已逃逸无踪了。
他奶奶的,便宜那小子了……那老板松了口气,想起自己折腾了一夜,却没卖出一尺布,全是给那瘟神害的。忍不住又冒起火来,他拿着棍子,一路追到了店门口,骂道:“什么玩意儿,别以为自己长得像白无常,便能为非作歹,再敢上找这儿闹,小心老头儿即刻过去报官……”越说越气,便朝店门外走去,定晴一瞧,惨然道:“妈呀!这小子又来了啊!”
杨夫人醒觉过来,她急急奔到了门口,驻足一看,面前雪花飘飘,哪里还有人的踪影,可那老板却瞪着地下的一只竹凳子,骇然说不出话来。
毫不稀奇的竹凳子,翻侧在雪地上,转看竹凳之旁,却还残了几只脚印,再看脚印边儿、三尺开外,地下还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面担,担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想当然尔,有人把东西忘在这儿了。
白无常消逝无踪,却给本店留下了赠品,老板自是惊骇苦笑,顾倩兮不曾说话,她凝视着地下的面担,俯身拾起了竹凳,轻轻放回了担上,跟着伸出素手,拂开了担上的蔼蔼白雪。
面担还是暖的,炭炉上还留着余温,锅里依稀有葱蒜的气味,他方才一定在这儿煮过了面,爆过了香……
人过了三十岁,贫富贵贱经历了几遭,爱的恨的,喜的愁的……一辈子都不会再变了。便算江山改了,大海枯了、石头也烂了,许多事还是深深地埋在那儿,便像命中注定一般,早晚会冒将出来。不经意的……
好似回到了初恋时光。雪花纷纷,顾倩兮慢慢俯下身去,依偎在面担旁,她口中的暖气结成薄雾,将她的身子热暖暖地裹在面担旁,不舍分离……
四、天涯何处无芳草「琼芳!琼妹!琼娘娘!」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儿又来了个寻芳客,听得一名女子叫道:「你在哪儿啊!」
月色隐讳,四下风雪飘飘,这会儿却是娟儿来了,她在琼府园林里四觅喊叫,盼能把琼芳引出来。
琼芳平日机灵活泼,扮成男装的少阁主更见庄重俨然,岂料今夜先挨爷爷的毒打,之后又给情郎糟蹋,直逼得小妮子忿而离家,不知所踪。傅元影满心焦急,无奈又要守着少掌门,便商请娟儿早些来找少阁主,免得找不着她了。
傅元影吃的是国丈的饭,当然想劝琼芳回家,可娟儿又没欠国丈半文钱,自不这么想了。
看苏颖超平日风趣潇洒,还有个外号叫做「大眼猫」,颇讨少女喜欢。谁晓得兽性大发之后,原形毕露,个中之张牙舞爪处,还在寻常畜生之上。娟儿举脚一踢,一枚石子飞了出去,撞破了琼府的纸窗,她耸了耸肩,咒骂叹息:「男人啊,两文钱有找呢。」
嫁人、嫁人,二八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