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时?霎时吃了个臭气薰天,却还颇觉不足。
卢云自饮自酌,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回思这十年来人生际遇坎坷,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厂一遭,那些经世济民、状元美梦,早巳离身远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业皆成灰,日后却该如何自处?一片消沉间,卢云不觉笑了一笑,轻轻吟道:“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觐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卢云纵声长笑,碰地一声,当桌又拍开了大蒜,咕噜噜地猛灌老酒,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万物随我同游,人生颓废至此,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
这首“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卢云倘在十年前来读这首诗,必嫌弃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觉东窗日已红”、又是什么“思入风云变态中”,多了随性偏激之意,却少了闻鸡起舞、勤奋报国之心,以卢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难体会个中妙奥。如今人过中年,历经落魄潦倒、亲逝友散之苦,却能骤然反醒,领略了当年程颐的豁达。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丧家之犬、什么功名文章、豪情壮志,一切都罢了,在这天地为家,四大皆空之际,却反而赢回了两个字,称作“从容”。
啥也不在乎的时刻,卢云逸兴揣飞,正要举碗痛饮,匆见窗边酒客抬起头来,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样貌清奇,一双眸子颇见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爷了。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爷想必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听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卢云见知己来了,一看对方望着自己,自是欣然举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饮,正等着对方举杯回敬,那人却已叹了口气,自管默默低头,料来无心应酬。
卢云早年时脾气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讪敬酒,要不冷言以对,要不冷面相讥,如今见得来人无精打采,自也不以为意。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却听一名伙计沿桌而来,笑道:“几位客倌,叨扰则个,先给您结个帐。”
卢云低头饮酒:心情豁达,模样更是从容无比,便把铜板摸了出来,等着付帐。只听那伙计对着邻桌客人道:“您这桌是二十三两,算您个整数,二十两成了。”卢云听得这等天价,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不知那桌客人是否点了人参果、皇帝茶?可凝目瞧去,那桌上却只摆了壶水酒,四色小菜,余无长物。
卢云内心慌张,这才知道万福楼价钱不妙,几与黑店无二,看自己酒量大,叫了整整五斤酒,少说十来两银子,一会儿人家伸手要钱,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卢云一辈子几没赊过帐,更没吃过白食,至于行抢打人,那更是下用想了:心下惴惴问,只得蹑手蹑脚,悄悄拿出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搁在桌上,看看能否充当银子来用。
正祝祷问,耳中听得脚步声响,那伙计已然来了,他先哈腰致意,之后笑道:“客倌,您的酒菜是十六两,算您个整数,十五两成了。”卢云口袋凑不出三两银,听得这话,便只压低了大毡,悄悄伸出手指,朝桌上怪信点了点,希望小移计自行离去,“等等,你好眼熟……”那小伙计猛地把手一指,大声:“就是你!你这怪人真是怪!可给我遇见了!”正要捋起袖子,匆听脚步声响,桌边听得一个笑声:“别闹,快了去。”
眼看救星来了,卢云微微一愣,万没料到这封信真还管用,他抬头去看,面前站的却是一名中年聿柜。卢云心下微有错愕,忙道:“掌……掌柜的,这……这酒菜钱……”那掌柜笑道:“没事,客倌的酒钱有人买了。”
卢云更加讶异了,看这酒菜并非是自行免钱,而是有人暗中替他付钞,那就不是杨肃观的法力了,只是谁会这般好心呢?卢云心下好奇,便把目光微斜,朝窗边的那位酒客瞧去,那人却早已低下头去,只顾着饮酒,看他对身遭物事漠不关心,想来不是他付的钱了。
卢云满心疑惑,下知是谁为自己还钞,正纳闷问,那掌柜却奉上了一张名帖,微笑道:“爷台,请过目。”卢云低头来看,只见手上多了一张纸片,正面印了八个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图花精致,正是此地的戏票,卢云讶道:“这是什么?”
那掌柜靠近一步,附耳道:“这是琦小姐的一点心意。她吩咐小人,要我好生款待您,一会儿您吃什么、喝什么,全算咱们万福楼的帐上。”卢云错愕不已,道:“琦小姐…她是……”掌柜走近一步,悄悄朝楼下天井一指,附耳道:“她就是咱们万福楼的台柱,您方才见过的。”
卢云醒悟过来,这才想起戏台上的那位绝世美女,他越想越疑,便行列栏杆旁,自朝楼下天井观看,只见那位“琦小姐”早巳下台,却来了一群翻筋斗的,看他们东滚西翻,挥旗舞棍,十分卖力,四下宾客却是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全没一人正眼来瞧。
卢云心下领悟,已知这“琦小姐”非同小可,全场几百名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只是自己过去少去酒家作乐,自不可能认识这位“琦小姐”,却不知她何以殷勤款待,莫非她张冠李戴,却是误会一场?他转头望向掌柜,低声便道:“掌柜的,我与您家小姐素昧平生,她可是认错人了?”
那掌柜摇头道:“错不了,她方才在戏台上就瞧见您了。她说爷台难得回京,定得给您接风洗尘,那才不愧故人之谊。”说着不待卢云答应,已然找来了伙计,吩咐道:“开包厢,准备八大八小。”卢云咦了一声,还下及推辞,众伙计快手快脚,奋勇上前将卢老爷捧了进去,一旁送菜端酒,宛如遇上恩公,个个孝顺无比、卢云得了天大好处:心下却是纳闷无比,一不知琦小姐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她与自己有何瓜葛,百无聊籁之中,便又取出了那张戏票,反覆察看,忽见戏票后头印着戏码,左书:“卖面郎巧遇故人子”,右书:“杨太师计围万福楼”。
卢云咦了一声,看自己正是个面贩,这“买面郎”若非自己,却是何人?依此戏码来看,莫非一会儿自己便会在此遭遇故人之子?可“杨太师计围万福楼”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一会儿有官兵前来此地抓人,叮他们想抓谁?这“杨太师”又是谁?难下成便是畅肃观么?
卢云满心纳闷,自人京以来,事事透着古怪,先是胡媚儿交来了一只信封,上书“灵吾玄志”四宇,还说什么杨肃观对自己另有安排:现下偏又遇上了这个“琦小姐”,对自己殷勤招待在种玄机,让人难以猜想,卢云看下懂道理,索性也下再多想什么,反正喝酒有人付帐,便只管专心大吃大喝,等着事情水落石出。
约莫喝了半壶酒,堂上慢慢也热闹起来了,看那楼梯里上来一群又一群客人,都是先前楼下看戏的客人,这会儿戏演完了,便又来楼上玩耍。不多时,堂上几十张板桌便都坐满了人,诸人高谈阔论,你一言、我一句,话题全离不开那位“琦小姐”。
卢云有心探明“琦小姐”的来历,忙潜运内力来听,听得堂上一人道:“喂,老张,听说鲁王爷要包下琦小姐,是真是假?”另一人道:“呸,凭他那个脑满肠胆,也想来碰人家的玉手,真是忝不知耻。”
先前说话那人道:“没法子,世道不靖啊,这鲁王爷多有钱,听说还想当摄政王呢,我看今儿是元宵,他八成又要过来闹场了。”另一人叹道:“算了,别惹这些闲气。你忘了上回不还有个客人被鲁王爷从五楼丢出去,摔成了重伤?”先前那人叹道:“他妈的,喝酒、喝酒。”
卢云听了几句,这才晓得这琦小姐是个大红人,好似万福楼里常有争风吃醋之事,居然还把人打伤了。昔时“宜花院”名动公卿,今朝却属“万福楼”独领风骚,卢云望着面前满满一桌酒菜,想起这是“琦小姐”的一番盛情,一时之间,心下忽有不祥预感,不知自己是否又已惹上天大的麻烦?正想溜之大吉,匆听堂上传来女子娇呼:“师姐!等等我!等等我!”
卢云听出这是少女的声音:心下微惊,忙开启包厢窗扉,偷眼瞧望,只见堂上一名少女飞奔而过,看她身法好快,果然是之前见过的翠杉,再看不远处还有两名美女,正是海棠、明梅来了。
元宵夜里金吾不禁,少女们要想大口喝酒,今夜正是时候。卢云见得这三个厉害的来了,更加下敢离开包厢,只管低头喝闷酒,却听海棠在包厢外说话:“糟了,没桌子坐了。I满堂桌子都坐满了,海棠、明梅她们来得远了,自然没位子,正盼望她们自行离去,匆听翠杉道:“师姐,那儿还有空位。”卢云从窗缝向外瞧望,只见临窗边一张板桌,桌边独坐了一名客人,却是先前见过的那名酒客,看他人剌剌地占了整张板桌,众少女若能将这不速之客支开,自有位子坐了。果然翠杉便靠到了二师姐耳边,道:“明梅姊,你去打发他吧。”
明梅凝目去看,只见那青年孤身饮酒,脚边一只行囊,桌上摆了个长长的油布包,里头定然藏有凶器,自己若要过去凶他,小命难免不保。眼见苦差事来了,明梅便推辞道:“我看先别赶人了,这人的衣服看来还干净,下如和他挤一挤好了。”翠杉忧声道:“不行啊,男女有别,师父知道了,会骂我们的。”霎时两个小的转了过来,向大师姐哀求:“海棠姊,你长得最漂亮,你去找位子吧。”
海棠哼了一声,傲然转身,须尖问艳光四射,众男客瞧到眼里,忽然间堂上空了许多位子,老老少少同挤一张板凳,虚位以待,盼着与美女同桌饮食。海棠见惯了这等场面,当下莲步轻挪,自在堂问巡视,正审查人品相貌问。忽听堂上传来一声呼唤:“海棠姊,你也来啦,快来这儿坐吧。”众男宾大失所望,寻着声音去瞧,却见不远处坐厂一名官家小姐,看她身旁还陪了个姑娘,一身劲装打扮、腰悬短棍,好似是个保镖,两人一坐一站,正向九华诸女招呼。
“是何凝香!”众女对望一眼,一时大喜而呼,海棠欢容蹦跳:“有位子坐了。”明梅雀跃拍手:“咱们不必付钱了。”翠杉则是一脸讶异:“何凝香,她是谁啊?”
群雌聒噪中,已然飞奔至板桌旁,各自安坐下来、那何小姐模样害羞,见得众女到来,却只低下头去,羞羞地道:“海棠姊……你们……你们也来看戏啊。”海棠笑道:“是啊,难得元宵佳节,谁要不出门,谁便是黄脸婆。”说着把秀发一掠,傲然道:“伙计。”
众伙计慌忙到来,乖乖伺候着,只听明梅快嘴快语,说道:“给送壶极品碧螺春,一碟蛇胆瓜子、一盘冰糖鸭舌、一碗五香凤爪……”看这女孩热门熟路,连珠炮的呼喊中,一叠又一叠点心送上,霎时摆满了一整桌,伙计这便来陪笑收帐:“小姐们,一共五十两。”
付钱关头到来,九华三女定力过人,一个个眼觐鼻、鼻观心,各自安坐不动,那何小姐好似家境不坏,便取出了绣花荷包,捡出了一张银票,胡乱扔了出去。
银票百两一张,伙计大喜过望,正要称谢收下,明梅却嘿地一声,大声道:“且慢!这儿有零的。”便将银票收入钱囊,另取现银付帐。多出来的自然充公了。
那翠杉是个新来的,眼看何小姐出手如此阔绰:心下自是仰慕,忙凑到海棠身边,细声道:“师姐,她是谁啊?怎地这般有钱?”海棠仰起头来,傲然道:“她是我的手帕交,姓何名凝香,她爹爹就是首辅大学士,当今百官之首何大人。”
听得阁揆宰辅的爱女在此,四周宾客有在留神偷听的,莫不低呼一声,卢云坐在包厢里,听得话声,自也暗暗惊奇:“何大人的女儿在此?”当下从窗缝里瞧出,只见那何小姐细皮白肉,五官果然与何大人有分相似,不觉微微一笑,想起红螺寺里的百官云集:心中便想:“这逗何大人真是个好福气,当年旧识里只他一人飞黄腾达。”
这何大人不是别人,却是当年西出阳关的左御史何荣,卢云与他称得上相熟,却下知他家里还有这么个宝贝小女儿,只不知是不是私生女就是了。
人生如梦,当年和亲队伍历经多少事,真是一言难尽,有的成了西域皇后,有的成为天下第一大反贼,当然也有人打回原形,再次做起了浪迹天涯的穷面贩。卢云笑了一笑,慢慢的喝着酒,正出神间,又听翠杉低声道:“原来这位是何大人的千金,真是久仰了。那……那个小丫环又是谁?怎还带着棍子?可是有武功么?I卢云先前早巳看到那名劲装姑娘了,看她手持短棍,身上却穿着崆峒弟子的服饰,此时听翠杉口无遮拦:心中便想:“这小姑娘嘴快了,恐怕要得罪人了。”
心思才起,果然包厢外便传来呸地一声,那劲装姑娘大声道:“谁是丫擐了!你们给我听好了,姑娘就是崆峒山的‘飞霞棍’黄巧云。奉何大人之命,特来陪何小姐夜游。”说着抽出了腰间短棍,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哼道:“九华三姝,有眼无珠,这话想是没说错了。”
刷地一声,海棠拔出了短剑,剑光霍霍之中,已将鸡爪切了几切,淡淡地道:“崆峒一脉,脑袋空空,我也是久仰大名了。”说着敲了敲桌面,哼道:“师妹,给斟上了茶。”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都会大打出乎,明梅忙来缓颊,笑道:“别吵、别吵。何小姐,你爹爹平日不是管你管得严么?怎地今晚放你出来透气了?”
听得此言,那何小姐叹了口气,眼眶却泛起了泪光,自将脑袋一偏,枕在黄小女侠肩上,轻轻抽噎起来。见得小姐如此惨澹,九华众女自是眨了眨眼。海棠吮着鸡爪,一时也不好白吃人家的,便问道:“你干什么了?可是给谁欺侮玷污了么?这般可怜。”
听得此言,何凝香泪水益发泛褴了,一时掩着心口,宛如西施捧心,哭道:“我……我……”这女孩嗓音娇弱,说话时气若游丝,还下忘掩着小嘴,海棠运起内力,仔细听了半晌,却还是不得诀窍,只得招来了黄巧云,皱眉道:“她怎么啦?可是病了么?”
黄巧云白了她一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