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高处看去,千剑门正像一头不可侵扰的巨兽般潜伏在最深之处,俯瞰着整个翠华山。
陈如风今日到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何,似乎是要响应着心中的某一种呼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了旧地。
遥望曾经最为天风帮最初的起源之地,小小柴帮开始,历了多少变迁,终究只是辉煌一霎,经不住风浪吹摇,如一座迅速拔起的山峰,未过几旬又俄顷塌摧。
风静夜寂,胸臆却烦闷燥意生,沙沙草音,陈如风的身子似是受风牵引,不由自主地动弹了起来。
怒风剑锵然出鞘,剑身碧光挟月色流动,剑尖处似摘下点滴星光,一时间寸草掠起,仿佛受惊折腰,只不过是剑风吹拂,力度刚劲所引致。
月下,繁星点缀的夜空,剑如风转,人若疾影,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将剑法铺展开来。
那是一种充满着宣泄的剑意。
绿波青涛,浪浪相叠,连绵不绝,犹如绿龙游舞,狂风卷席,在漫山遍野之间绽放出一朵旋动的风舞之花。
蓦然睁开眼睛,空气之中还弥留着烛火的残香,墙上挂着的那个大红“囍”字已被黑夜涂上了一层漆暗。
这一天,好像过得十分飞快,让江晟天错觉只是做了一场绵长的梦一般。
当他看到正酣甜地谁在自己旁边的李音如之时,才确信这是真真正正的现实。
李音如似在美梦之中,虽在熟睡,嘴角也不自主地微微扬起,含笑而眠。
江晟天的眼神凝在了她的脸上,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两个酒杯。
“现在还有后悔的余地。”他心中再生踌躇,却像触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样,惶惶地张开了眼睛。
既然早已决定走上这一条路,便义无反顾。
但唯一放不下的……
他心中一绞,无法言喻的疼意涌来,淹没了他的思绪。
他轻轻地、难以割舍地在李音如的额上轻轻一吻,然后,悄悄下床。
天尚未明,繁星依旧。
他已换上一身便装,相府也在白日热闹喧杂之中彻底地宁静了下来,只有几声草木深处的虫鸣,似是在应和着星辰闪烁。
关上房门,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狠然转身,带着决断与痛苦,又似有一点释然,离开了流心苑。
长安城门,一个鬼祟的黑色人影走到了城门之下。
“谁?”这个人影甫一靠近,立刻就招来了卫兵的警惕。
“奉丞相之命,有要事需连夜出城!”那人影应道,从城门上的火把之中可映出他手上正举着一面令牌。
一个卫兵匆匆从梯阶上走下来,细细地辨认了一番,向城楼上汇报道:“确实是相府的令牌!”
城楼上的那个总责的卫兵虽然有点奇怪,现在三更已过将近天明,为何要在此时出城,不过既然是丞相差遣,他也不敢阻挠,连忙开了城门,让那人出去。
江晟天整了整肩上沉沉的包袱,似是要刻意避开火把上的光照,低着头走出城门。
城门在背后吱呀沉声关上,面前便是昏黑无光的道路。
他的身在半空幻化成各种虚影,剑早就变成了不可捉摸的绿光碧芒,只是每一下的剑斩,都会带动凌空裂荡,又有滚滚暴风横肆碰撞。
陈如风蓦地一抓紧剑柄,跃空疾进,闪到了一石壁之前,怒风剑再现浩荡剑芒,犹如猛兽爪刃,剑过之处,剑痕残留半空聚而不散,石壁上火花激射四溅,仿佛书画名家单手执笔即兴挥毫,意趣大发,不羁狂放,石壁之上也发出哧哧的硬物受损之音。
剑痕浮淡,陈如风霍然收剑入鞘,双脚平稳下地,高有十人的石壁上,已刻有入石两寸的大字:天风。
二字每一笔画都如长剑方出,一竖一横一撇最后之处都尖锐明显,跟剑锋无异,气势具足,但整体却透着一点落寞无奈之意。
陈如风苦苦地笑出一声:“天风帮,江晟天的天,陈如风的风……”
黎明将至,星月尚未落。
他躺在草上,双手架在脑勺后,看着远处的天风帮,双眼迷离,隐隐现笑。
缓缓地闭上眼睛,沙沙的声响不断地回荡在耳边,宛若一支天然的曲调,催人入眠。
“今天大喜日子,我这个做兄弟的不能来恭贺你。不过,迟点怕是你就直接来跟我要贺礼了吧?”陈如风笑着自言自语道,笑得如此自然大方。
沙沙的声音愈来愈响。
里面还混杂着脚步声。
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这种地方呢?
陈如风心生警觉,已翻过身来,探出半边身,看到了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天风帮的方向,不知所想。
黑夜之中,辨不清他的脸庞。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怒风剑,眉目一凝,“是谁?”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这里居然会有人在,吃了一惊,往后倒退数步。
陈如风整个人站起来,天边开始翻出一丝亮白来。
二人几乎同时看清了对方,身子均一震。
默然对视良久,陈如风先回过神来,淡淡地问道:“今天不是你的大喜日子吗?怎么你来了这里?”
江晟天该是马不停蹄地急赶着过来的,喘息未平,但语齿尚算清楚,笑了笑道:“我是想来交托些东西给你的,没想到凑巧在这里碰到你,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
陈如风听到“心有灵犀”四个字,面上有点提防的表情略略缓和,“什么东西?”
江晟天连忙解下包袱,稍吃力地走过去交给了陈如风。
陈如风接过打开,里面竟是一本本蓝色的账簿。翻开一看,他的神情陡然变为惊愕,抬起头来怔怔地打量着江晟天,但因天还没全亮,看不清江晟天的脸容。
“这些是李林甫官商勾结的罪证,有了这些账簿,就有何李林甫讨价还价的筹码,可以挽救天风帮于水火之中。”江晟天苍白地笑着道。
陈如风静声无语地将这些账簿整理好,思索了片刻,开口问道:“为什么你要这样突如其来地调转枪头来帮我们?你不是跟叶之杭有心要弄垮我们的吗?”
“因为啊……”江晟天苦苦一笑,望向远处天风帮的轮廓,心怀突然变得舒畅起来,“我可是天风帮的帮主啊!”
陈如风听毕江晟天这一句话,心头又是激起千层巨浪,不能自已,好像有什么丢失了许久的东西,忽然又重回到了自己手中一样,这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一下子占据了全身。
他双手情难自禁地伸出,搭在了他的肩头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陈如风不知为何,自己说话竟变得有点结结巴巴起来,大概是过度欣喜所致,“尽管你的表面有多坏,但你永远也当不了叶之杭和李林甫那一类人……”
“那么,你就是说,我的能力永远及不上他们了?”江晟天有点无力地笑道,“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我会在这个日子里带上他们的罪证来找你,这次总算是我胜了他们两个一把了。”
“是啊,”陈如风一拳打到了他的肩头上,他也忘了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个亲切的动作了,“之前瓜洲渡头的通风报信,还有渔正方救我一命,都是你的秘密所为了?”
江晟天笑着点了点头,碍于视线过暗,陈如风看不到他的脸愈发煞白,豆大的汗珠流落不停。
“我就说我猜得没错!”陈如风激动地叫了起来,“果然是你这家伙!”
“不过渔正方也因此……”江晟天黯然垂头,想起当日自己一刀刺入渔正方腹中的情景,和他那解脱的表情,一时伤感不已。
陈如风一怔,立刻就晓得渔正方最后的下场。他的死始终是受自己所连累,顿时心生疚意,默默地哀叹了一声。
“对了,李林甫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呢?”二人平复一下心情后,陈如风便问道。
天边愈发光亮,星月黑夜尽褪,二人都能清楚看到彼此的容貌。
江晟天只感到天旋地转,双脚发软,膝头弯曲直往地下陷去。
眼前之景,跌入了一片模糊之中。
陈如风这才看到了江晟天惨白无血色的面庞。
他由喜转惧,一把将江晟天扶着,感到他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着,哆嗦着,仿佛正在受严霜寒迫之苦。
但江晟天面上却无苦状,反倒露出舒心的笑颜,像是扫清了心中所有的负担,眼神之中充满了轻松。
陈如风慢慢将他扶下来,让他半躺在草地上。
“李林甫逼我服下了‘十二断魂丸’,需每隔十二时辰内服下解药,方可维持性命。”江晟天徐徐说道,没有一丝难受之意,虽然此刻他正在受着噬心之痛。
他身体的反应正在倾诉着由体内发出的痛苦,他的双手死死地捏着陈如风的手臂,几乎要抓下一块肉来。
陈如风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袋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断绝了片刻神思。
待他灵台稍微恢复清明之时,脑海急速地思索一番,才怯怯颤抖地道:“我……我去帮你取解药……”
他正想动身之际,却被江晟天用仅余的力气拉住。
“不要……我……我拿这些账簿来给你,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江晟天恳求地哀求道。
“不!”陈如风几乎是喝出声来,“我不要这些账簿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替你取解药!”
可江晟天依然死死地拽着他,没有放手。
“没用的……我这是第二次背叛他了,更何况……当日我亲眼看着渔正方受虐至死,后来他求我一刀了断了他,我这几天……一闭上眼……就看到他……我知道……是我的良心在折磨自己……”江晟天苦苦摇头,“进了相府以来……我做了许多错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天风帮……”
听着江晟天的声音渐渐衰竭下去,陈如风的眼眶早已浸湿。
“李林甫以为用手握着我的性命,还有以音如为诱饵就可以操纵我……他如此老谋深算,却做梦都想不到我还是能出卖他……哈哈哈!”江晟天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陈如风看到他笑,就越是痛心。
草木随着风起引发一阵舞动,一片绿涛在山上此起彼伏,碧绿萦绕着二人四周,吹拂之声隐隐如佛僧诵经,平缓清心。
“天风帮……绝对不能跨……”江晟天望向远处尚在隐约夜暗之中的天风帮,又将目光转到石壁上,落在了刚刚陈如风用剑所刻的“天风”两个大字上。
日光渐落,“天风”二字似是铺上了一层金光,夺目生辉。
江晟天欣慰一笑,口中不停念道:“天风帮……江晟天的天……陈如风的风……”
“我这个帮主,能在最后为天风帮出一点力,也算是无憾了。”江晟天合上眼,嘴唇已咬得溢出血来,显然是强忍着非人所能忍的剧痛,陈如风哭成了泪人。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陈如风理智不清地道,一边将江晟天支起,坐到他背后,双掌运功催动真气,往他的背上拍去,股股绿气从掌中飘起,源源不断的真气注入到江晟天已垂危的身体内。
“不要做这些徒劳之事了……”江晟天的声音已细若蚊虫,啪的一下往旁边倒去,吓得陈如风六神无主,连忙将他拉着。
“我……好痛……”江晟天终究还是受不住十二断魂丸的苦楚,叫出声来,“不知……多久……我才……才能死去……”
陈如风撕心裂肺地摇着头,他还是第一次生出这等人力渺小之感,眼看着自己最亲的兄弟受尽折磨,偏偏自己只能在一旁无能为力。
纵使你武功高强,又能如何?
江晟天的手软绵绵地握着陈如风的手腕,用最后的力气哀求道:“求求你……杀了我……我很痛苦……”
陈如风已说不出话来,死命地摇头,泪水失控地掉落在草地上。
“当帮帮我好吗……”江晟天嘴唇就像白雪之上覆盖了一层殷红,血在他的嘴角交织成网,“我……不想再……忍受这些痛苦……”
他的手像蜗牛攀爬一样伸到了怒风剑上,示意陈如风赶快下手。
“只要……一剑而已……”江晟天抽搐着身体,陈如风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二人的手一同按着怒风剑的剑柄。
“啊——”陈如风仰天大喊,叫声响彻整个翠华山,让人错觉地动山摇。
迷糊之间,江晟天似是又回到了相府书房里的那个密室,看到了当日渔正方的脸容。
只不过是今日那张脸,却成了自己而已。
阳光终究是刺破了云端,一点一点地洒在了江晟天永远僵止的脸上。
陈如风的手前所未有地狂颤,好像那只手已不是属于自己。
他不知道用了多少的力气,才将怒风剑从江晟天的胸膛之中抽出来,然后跪倒在地上。
泪仍在流,却已无声。
山草萋萋,江晟天躺在其中,像是放下了尘世之中所有的牵绊,舒怀地微笑着。
第四十三章:归临源地
天已亮明。
翠华山,就像刚刚从被子之中钻出来一样,太阳渐渐地覆盖了一大片山脉,朝气蓬勃,不发生机。
曾经作为天风帮的发源所在,现已为分坛之用,除了左右护法和长老外,大部分原先为柴帮的人都留在了这里,因此在惊海门旧址的总坛收纳的大部分都是天风帮发迹后才进帮的帮众。
虽然是分坛,但其作息都跟总坛无异,天才初亮,傅元荆便催促弟子起床练功。聚集此处的帮众都是以柴帮旧众为主,只有几个熟习内家武功的帮众留于此处,因而他们都只是练习拳脚上的功夫。
空旷的平台上,已站满了精神抖擞的帮众,郭通武、傅元荆眼神满意地扫过他们。
晨雾露水,萦绕在围墙之外。
帮众击拳呼喝之声,铿锵有力,听者仿佛感到拳拳打在了自己的耳膜之上,拳风飒飒,他们虽然并非内家之士,但外家功夫可是扎实得很。
这里相较于天风帮总坛,多了几分幽静,多了几分阳光,并不因人少而显得逊色,且这里人人都是对自己的帮派赤胆忠心一片,他们大多人的家眷都是居住在此,他们早已打定生根于这翠华山上了。
郭通武、傅元荆从伏牛山上到来之后,将伏牛山的旧部全数充入天风帮中,加之两人素来脾性和悦,大得人心,这里便变得上下和睦,协力齐心,并没有因为自己身在分坛而心怀怨恨。
毕竟,在天风帮总坛的人,也不见得十分好过。
二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众人练功之际,郭通武却瞥到了大门外隔着晨雾有一模糊人影,正逐渐靠近。
自此处沦为分坛之后,便少有客人到来,甚至连同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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