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众人练功之际,郭通武却瞥到了大门外隔着晨雾有一模糊人影,正逐渐靠近。
自此处沦为分坛之后,便少有客人到来,甚至连同在一山之中的千剑门也罕有到访,只是时不时在山上碰上面,打几声招呼而已。
郭通武和傅元荆都有点诧异地望着那个渐渐清晰起来的来者,却觉他步伐缓慢,似乎脚上有千斤石,每一步对于他来说都要克服极大的阻碍。
来者居然还抱着一个人。
那些练功的帮众也发现两人眼神有异,直瞪着他们身后的大门,却不敢慢下动作,生怕被责骂,只得用余光偷偷瞥去,十分吃力地看到大门那里正有人走了进来。
随着那人的面孔愈发清楚,一些人已经顾不得理会会不会受责,停下手脚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
郭通武、傅元荆也怔怔地望着他,连去责骂那些停手停脚的帮众的心思都没有,全被那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个人的面目就像干涸的水塘,血色全无,精疲力竭,似是将所有的哀伤都消耗尽了那般,双目无神,惨淡得仅余泪痕于眼角。
所有的表情,都已经死去。
仿佛让人看到枯草萎木,了无生气。
全部人都不自禁地停了下来,盯着他。
和他抱着的那个人。
“帮主!”
“大哥!”
踉跄几步,背着包袱的陈如风走进了天风帮中,摇摇欲跌,双手依然紧紧抱着一个人。
很快,其他人也看清楚了他怀中的那个人。
江晟天安详地合上眼睛,嘴角挂着浅笑,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样,有几分心满意足。
夏日,偏偏有一股凉意充斥在四周。
就连阳光,都带不来一点温暖。
郭通武和傅元荆大惊失色地过来搀扶着他,唯恐他会跌倒,又看到了嘴唇苍白的江晟天,和他胸口上一道血迹未干的伤口。
天一下子塌了下来,所有帮众都一凑围上,郭通武和傅元荆的两只手刚扶上,陈如风便全身力气一空,软绵绵地滑了下来,依然死死地抱紧江晟天的遗体不放。
“回来了……”陈如风看着江晟天的脸庞喃喃道。
旧日原本左右各一椅的主座,只有一人坐在右边的椅子上,眉宇悲愁若死。
整个天风帮上下,都是死气沉沉,更有一些帮众忍不住偷偷用袖子抹过脸。
郭通武、傅元荆二人心沉神哀,每呼出一口气都是疼痛的。
陈如风一直呆呆地望着天风帮的大门,脑海之中回荡着昔日的一幕一幕情景,从最初二人第一次踏入天风帮,在建帮大典上的豪言壮语,再到江晟天拂袖而去……
他闭上眼睛,无数根针直扎到他的心头上。
江晟天的遗体已经被安放在房间之中,用白布盖上。
“大哥……”良久的沉默后,傅元荆强忍着伤痛问道:“二哥他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谁人杀了他的?我郭通武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替他报仇!”郭通武满腔悲痛地捏紧拳头。
但陈如风迟迟没有发声。
他眼神迷茫失魂,好像自己眼前的所有景物,都是虚幻的,都是不真实的,只等待着自己梦醒的那一刻,一切就会回归到实在。
“杀他的那个人,是我。”陈如风颤抖着声线,将郭通武和傅元荆都吓了一跳。
“什……什么?”郭通武瞠大双目,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但害死他的人,是李林甫。”陈如风接着便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二人,每说一句话便要深深吸一口气,到了最后他的内心几乎就要崩裂尽碎。江晟天最后的恳求,还历历在目。
“岂有此理!”郭通武暴怒跳起,青筋泛动,“李林甫……李林甫……不单三番四次要跟我们天风帮过不去,还要害死二哥……”
陈如风眼神凄凉惨淡,心力交瘁,迷迷糊糊之间居然昏睡了过去。
“哼!”相府书房之中,同样有人雷霆大发,书卷凌乱落了一地,几乎书桌都要被掀翻,李林甫怒气冲冲地望着这一片乱景,“这个江晟天,连性命都不要,都要背叛我!!”袖子拂过,笔架连带着笔一起扫到了地上,李林甫就像一只恼火的老虎,恨不得立刻随手找一只低微的猎物咬碎泄愤。
与往常一样,叶之杭在一旁看着他如此失态的举动,并不发一言。
“我早已说过,哪怕是至亲,也千万不能将自己弱点暴露于其面前……”不待叶之杭说完,李林甫已经像一头即将扑过去的猛兽怒视着他。
叶之杭不予理会,继续道:“现在既已铸成大错,就得想方法补救。”
“那些账簿江晟天必定交到了陈如风手上,陈如风与我乃不共戴天之敌,难不成他肯放过我?”
“即便如此,若他执意要将这些账簿公诸于世,我们也有把握在此之前将天风帮彻底摧毁。”叶之杭淡淡说道,神色深暗。
原本李林甫只是一时火头遮眼,才大失理智,如今听了叶之杭所言,怒气稍稍平息,问道:“你可有好主意?”
“我亲自去跟他谈谈。”叶之杭抱起双臂,沉下头来。
第四十四章:爱恨情仇(上)
翠华山笼罩在大片的愁云之中,淡淡流水,似也带着忧伤潺潺淌过。
天风帮之中,已是挂起白布,哀然遍门。里头香烛焚味,缕缕青烟,充斥着整个分坛,没有喧闹,没有吵杂,只有每个人沉重的静默。
胡九未、刘宏、柴元朗齐齐赶到,也有谢兰汀、谢文成姊弟,和久未露面的关行义以及一些江湖上结交下的朋友都纷纷前来吊唁。
厅中,香火不断。
关行义望着陈放厅中左边的棺木,重叹了一口气,眼中不知是因为烟熏还是伤痛,泪水模糊。谢兰汀一介女流,看到此情此景不像其他男子汉一样心性坚忍,忍不住就倚在胡九未的肩头上,低声啜泣起来。胡九未、刘宏和柴元朗三人都痛心疾首,紧咬着牙关,不让已逼着眼眶的泪珠掉出来。
然而,一直最冷静的人是陈如风。
他看着一个个前来吊唁的人,目无神采,任由旁人如何向他打招呼,他也毫无回应,招待人客之事只得由郭通武和傅元荆等人代办。
“如风,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关行义走到了陈如风身旁沉声问道,声音也难持平静,像即将崩堤而出的涌流一样。
陈如风素来对关行义敬重有加,尤其是关行义一出现,令他忆起当日三人共度苦难的日子,心中一酸,不忍不理会他,刚想开口却又觉满胸堵塞,难以启齿。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了四个字:“奸人所害。”
“何人所害?!”关行义双眉上挑,悲痛眼色也转化为阵阵怒意。
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争吵之声。
众人都是心头火起,今日是江晟天的丧葬之日,谁还敢上门撒野?
陈如风一身素白衣袍,目中闪过一丝怨气,当先走出大厅,其他人尾随在后。
然而看到来者,包括陈如风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心中的怒意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泄发。
李音如一身丧服,披麻戴孝,发髻后挽,信步走来。
陪伴在她身边的,还有叶之杭以及一众府客。
守在门口的人拦不住他们,只得由他们走了进来,和陈如风等人正面碰上。
陈如风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却像隔着一层陌生的霜雪。
这一层霜雪上,布满着泪痕,刻着极深的伤痛。
她的面容呈枯黄,憔悴不堪,不知是痛哭了多少个日与夜,才将她的精神摧残得如此不成人形。但表面上她偏偏不露声色,将最重的悲伤埋到最深处。
这个女子,看着就让人心痛。
“让开。”李音如清冷地说道,宛如一道冰锋,刺向以陈如风为首的天风帮众人。
陈如风略略皱了皱眉头,脚步没有挪动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感受到李音如身上的这股气势。
他也不会知道,一个刚刚才经历人生最庆喜的日子,一个晚上过后便落入最惨白的痛苦深渊的女子,会生出怎样的惊人的变化。
“我是他的妻子,我要带他走。”李音如直截了当地说道,声音之中仿佛有泪水滑落。
“我是他最亲的兄弟。”陈如风不肯妥协,目光瞪向她身边一直一眼不吭的叶之杭,心想必定是这人教唆,李音如才会挟着这般阵势找上门来。
虽然是处于夏日,却让人犹如身处锋寒交击之中,尤其今天是江晟天的丧礼,每一个人心中也平添了几分寒意。
李音如只是一声冷笑,道:“兄弟?你们可是亲兄弟?”
陈如风竟被她说得一时语塞,可他并不慌乱,道:“我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李音如轻蔑地望着他,“既然如此,说白了就是没有血缘关系?”
场中一片沉默,没有人敢去打断两个跟江晟天最有关系的人的对话。
“我是他的妻子,这个世上就数我与他最亲!莫非你还想阻我去见我夫君最后一面?”李音如陡然一怒,一点也没有了当日温文儒雅的小女子身影。
“你可以进去看他,但不能带他走!”陈如风声音也渐渐强硬了起来,“他是天风帮的帮主,生是天风帮的人,死也是天风帮的鬼!我相信他在天之灵,也希望在天风帮中入土为安的!”
“我再说一次,你给我让开。”李音如双目威沉,即便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她身上竟也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莫非你是想隐藏一些什么?”她身旁的叶之杭终于发声。
陈如风瞪着他的眼睛一寒,却并无多言,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让开来,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让出道来。
“你绝对不可以带她走。”李音如等人径直走过他们面前之时,陈如风在她耳边坚决地说道。
李音如心中急切,只顾奔进厅中。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满心之中仿佛结成了千尺寒冰,然后慢慢地生出一条裂痕,再缓缓破碎。
她的脚步不自主地停了下来,离远望着陈放着江晟天遗体的棺木。她的腰间似受剧震,痛楚迅速地蔓延至全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恸哭,失声扑到了棺木旁边。
终究,她还只是一个女子而已。
听着她痛彻心扉的哭声,闻者都不禁黯然垂头。就连守在厅外的陈如风看到此情此景,要将江晟天强留在帮中的决心都开始动摇。
“陈如风。”不知何时,叶之杭已悄然走到了他身边,表情莫测,“我有点事要跟你谈一谈。”
陈如风冷冷一瞥,哼了一声,当先往一个人少的角落走去,想看看他到底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远离了人群,陈如风眼中尽是不怀好意,与叶之杭淡然隐晦的目光对上,等他先开口。
叶之杭注视着他,声音压低道:“我知道,江晟天临死前将一批账簿给了你……”
“给了我,让我去揭发李林甫的罪证!”陈如风替他接了下去。
叶之杭深深地凝望着他丝毫不愿让步的眼神,平淡地说道:“你以为单凭这些账簿,就可以将当朝丞相入罪?”
陈如风默然,眼神射出怨恨。
“就算你真的可以将他定罪,那又如何?我们绝对有把握在此之前将你天风帮覆灭。倒不如你将这些账簿交还给我们,我们也让天风帮一条生路,大家就不用落得个两败俱伤之局了。”叶之杭言辞渐转锋锐,力陈利害,他知陈如风现在伤痛深入骨髓,一时半刻只想着为江晟天报仇,而没有去细想过天风帮。
“我不能让晟天就这样白白地死去。”陈如风寒声说道,“李林甫,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那么,若你真的要执意如此,天风帮最后只会招致灭顶,这一场斗智便算是我胜出。三局两胜,你替鬼王与我相斗,最终是你落败。”叶之杭一搬出此话,果然触动了陈如风的心思。鬼王当日舍命相救,于他有莫大恩情,他曾答应过要替他一偿心愿,力败叶之杭。若事难成,他又有何颜面去跟九泉之下的嵩焯远交代?
陈如风一时陷入两难境地,若答应叶之杭将账簿交出,轻易放过李林甫,则对不起江晟天,若不交出,李林甫反咬一口,天风帮被连根拔起不单止,他无法完成鬼王的遗愿,可算是不义……
叶之杭眼睛何等老辣,一眼看破陈如风心思,便道:“只要你能胜我,事后你要如何对付李林甫,我都不会理会。”
陈如风双目一凝,要胜叶之杭,就必先保住天风帮,既然如此,他也只有一步可走。
“你们二人狼狈为奸,我也不会放过你。”陈如风瞪着他道,叶之杭只是干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还有一个要求。”陈如风道,“你们得先解除一半对天风帮的制肘,我才将一半账簿交还给你们,待天风帮完全不受限制,我才将余下的全数归还。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各地官府对我们天风帮的打击,是你们在背后从中作梗。”
叶之杭也颇是爽快地道:“一言为定!”
此时,却有一把凌厉凄绝的声音,充满着痛恨与愤怒,从厅中传来。
“陈如风!”李音如虽然哭得近乎力竭,在仇恨的冲击之下说话的声音可是比得上震天钟鸣。
第四十五章:爱恨情仇(中)
原本伏在棺木旁的李音如像是受了不轻的刺激,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陈如风刚进厅门还未清楚李音如为何忽然间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之时,她就如一团熊熊燃烧的仇焰一般,疯了似地扑过来,碍于自己一介女流,除了忿恨地瞪着他以外别无他法。
其他人都不敢站前一步,任由陈如风独自去应付这一团烧得正烈的怒火。
旧伤未消,便有绝望涌来。
她想开口质问他,却无从启齿。
她哑口了半晌,除了一种自心而发的剧痛以外,她只能够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这三个字说毕,她就如虚弱过度一般,往前一倾将倒,陈如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将她扶着,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像是陷入了疯狂一样,厉声指着陈如风喊道:“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是你害得我们一夜红事变白事!”
全场皆惊,除了天风帮知晓内情的几个人伤神低头外,其余人的目光都刷刷地投往陈如风身上。
凝重如山的压力,陡然间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看到他胸口上的剑伤……他最后见的那个人是你……必定是你杀了他……必定是你杀了他!”李音如喊得声音都嘶哑,眼睛充血,恨不得就要将陈如风撕开两边。
“如风,这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