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曾经……曾经的颜承衣是什么样,聂枣也有些记不分明。
只知道这个身为自己婚约对象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冷淡。
如今想来,大概是颜承衣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所以故意冷遇她,以示表态。
但待谁都长袖善舞,矜贵却又不失风度的颜承衣,惟独对她格外冷淡,这件事还是让聂枣耿耿于怀许久——只可笑那个娇养在闺中的姜家大小姐一直觉得自己和颜承衣关系不算差,毕竟当时以她的容貌身份又有什么男子会讨厌她?
直到颜承衣取消婚约的要求发来,才像是打了聂枣的脸一般。
姜家勃然大怒,聂枣却不想为了这种事计较,她主动找到父亲,说这是她和颜承衣讨论过的结果,不要为此伤及两家关系,姜家才勉强接受,没有开罪颜承衣。
事后,她还粉饰太平的去找过颜承衣,笑着说:“不想娶我早说不就好了,更何况我想嫁的也不是你。不过你这次开罪两家,若不是我从中斡旋,只怕也难以交代。你可要记着,你欠我一次!”
那时,颜承衣扬了一下嘴角,道:“在下记着。”
现在想起来,颜承衣那时哪里是感激神情,分明是冷嘲暗讽。
***
回想过去的事情实在伤神,聂枣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在等待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真是失礼了。”聂枣起身道。
“无妨。”侍女笑道,“主人已经醒了,我去叫他过来。”
片刻,有人推门进来。
金石碎玉般动听的声线,颜承衣道,“……你凑齐一千万两了?”
约莫是刚起不久,仍显一丝慵懒。
“还没有。”
颜承衣并不意外,甚为平静问:“那你为何而来。”
聂枣直说:“我想进帝都,此次封禁不知何时才开放,只好来劳烦你。不是白帮忙,折成银两,需要多少我偿付多少。”
“付得起么?”
聂枣咬牙:“反正慢慢还。”
颜承衣看了一眼聂枣,“想不到你有生之年还想进帝都,还是说——刺杀圣上的事情与你有关。”
聂枣咧嘴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报仇那么大的理想,我只想好好活着而已。”
“那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进帝都么?有风险的事我不会做。”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聂枣迟疑了一下,“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对动摇帝都根本并无兴趣,也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除了任务不能说以外,还有一点很尴尬,夏白泽是颜承衣表弟。
夏白泽的母妃颜氏,正是颜承衣的姑母。
颜承衣道:“那好,成交,一百万两。”
聂枣喷血:“……这点小忙你也收这么多!”
颜承衣看着她,眼神平静:“那你就去找别人吧。”
***
如果有可能,聂枣真是不想再来找颜承衣。
不过也好,她欠颜承衣的可以用金钱衡量,也就不用再多生出其他纠葛。
聂枣换了一身装扮,躲在颜承衣的马车里。
驶入城门前被拦下,不多时,帘外传来声响:“主人,他们要掀帘检查。”
“无妨。”
未及聂枣反应,颜承衣揽过她的肩膀,带入怀中。
车帘掀开,聂枣已做乖巧配合状。
颜承衣用手指轻轻梳理着聂枣的发,神情倦懒,似笑非笑,十足纨绔:“有何问题?”
城卫看了看,虽皱眉,但到底没说什么,松手放人走。
待距城门已远,聂枣划清关系般迅速脱出颜承衣怀抱,颜承衣没有丝毫挽留。
马车里有尚且温热的香茶,白玉琼脂杯安然盛放,颜承衣品了一口茶,一举一动皆优雅至极,若说有什么不妥,大约是他自始至终冷淡,视聂枣为无物。
说实话,这么多年,她一直怀疑,颜承衣是不是不能人道,或者有断袖之癖。
“何故一直盯着我。”颜承衣终于抬头看她。
聂枣:“没什么。”
颜承衣终于笑了笑:“……我不是不喜欢女子,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这个话题实在沧海桑田,姜随云之事于聂枣已如前世,当年的她对这件事在意的不得了,现在究其原因却有些可有可无。姜家家破人亡,再怎么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小女子蒲柳之姿,自然是配不上颜大公子。只愿颜大公子能寻找真心喜欢的女子,白首不相离。”聂枣也笑笑,不怀好意,“——还有,既然已经进城,随便放我下来吧,银子我到时候会慢慢还的。”
“别急,城中人多眼杂,跟我到了目的地我再叫人放你出来。”
颜承衣的目的地是夏白泽的府邸。
聂枣察觉后脸上不禁有些不自然。
“你和七殿下很熟?”
颜承衣用理所应当口吻回答:“他是我表弟,熟稔也是自然,你……”他皱眉,“不会是在打白泽的主意吧。”
他没有细问过聂枣在做什么,又如何赚钱,但看她频繁的变装游走于各国也能猜到几分。
聂枣没说话。
“如果是的话,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罢。”
聂枣真是讨厌死了颜承衣这个口气,这种一个人就生杀决断不容违逆的口吻。
但这时候得罪颜承衣也不明智,聂枣敷衍道:“我尽力吧。”
“你想拒绝我的建议?”
反复握了握拳,聂枣终于转头看向那个烦人的男人:“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又如何,你觉得于七殿下会有什么影响么?还是说,你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
夏白泽的现状当然不能说很好。
不说话不交流,一年内笑容仅少。
颜承衣终于稍微动容,他略略皱眉:“你有办法改变?”
“不能说一定成功,但可一试。”
“不会害他?”
“当然。”
“那好,若你成功,此次我送你进城的人情一笔勾销。”
聂枣刮目:“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哥哥。”
颜承衣淡淡笑:“若伤他半分,休怪我不客气。”
又是一个弟控吗……
聂枣有点累爱。
这个男人对她万般冷淡,对家人倒是还不错。
不过,聂枣也该庆幸,这次她的任务不是去伤透夏白泽的心,抑或是让他爱自己爱的死去活来。
任务的要求很简单:让夏白泽如常人说话交流。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夏白泽依然是夏白泽。
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维持着自聂枣走前就没变过的作息。
雨夜,夏白泽没有外出,只留在屋内看书。
听雨落荷,风声飒飒。
聂枣将做好的桂花糕点套好,放在乳狗身上,让它驮着送到夏白泽面前。
隔遥远距离,聂枣看见夏白泽愣了愣,即便狗在他周围打转,他也不敢伸手去碰。直到那狗蹭了许久夏白泽的裤脚,他才稍稍伸手触及雪白的绒毛,狗亲昵的蹭着夏白泽的手指,完全没有一丝攻击性。
——这是自然,聂枣挑的是全狗舍最乖巧听话的一只。
又过了一会,夏白泽才动手解开狗身上绑着的囊袋,袋子里桂花糕的清香应该已经透了出来,夏白泽看了一眼,但并没有吃。
第二天,聂枣依然如此。
第三天,第四天。
夏白泽终于怀着好奇的心情,捏着桂花糕一角尝了尝。
聂枣买的是帝都闻名的花记桂花糕,每日出笼便被抢光,她还是花了钱雇人排队才能买到。
桂花糕的滋味似乎俘虏了夏白泽,摇下一口之后,他呆了好一会,嘴唇抿了半晌,但最终又将桂花糕放下。
隔了几日,他才又多咬了一口。
聂枣叹气,她所料未错,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冷情冷心,他只是既防备又没有安全感。
“诶,七殿下啊,七殿下是不怎么说话,不过人不凶的。上次他泡温泉的时候,小七加错了水,烫得皮肤都红了,七殿下也没怪他!”
“亲密的人,这……七殿下从不亲近人,特别是女子。若非要说的话人倒是没有,但七殿下倒是挺喜欢守门那位山人养的狗。”
“喜欢的东西,这我倒真不知,不过每次送去的小食,殿下吃得最多的应当是……桂花糕?”
聂枣就这么连续坚持了一个多月,每日都送,准点准时,不曾遗漏一次。
在攻略对象时,她从来不缺少耐心。
夏白泽终于能够接受每日送来的桂花糕,然而品尝着入口即化清爽香甜的糕点,夏白泽一次也没有好奇过送来的人,他只是将此纳入了自己生活环节的一部分。
又过了半个月,聂枣中断了一天。
夏白泽的反应很有趣,夏白泽朝着往常会送来的地方忘了忘,略微有些不安,但很快放下。
隔日,聂枣在桂花糕以外,还附赠了一张短纸笺,言明是因为昨日染了风寒才没能来送。
夏白泽盯着纸笺上几行字看了良久,久到聂枣都以为夏白泽已经睡着,才看他起身回屋。
返送回来的囊袋里,放了一张新的纸笺,油墨新干,工工整整的写了三个字。
望安康。
虽然是自己努力的成果,聂枣还是不禁有些雀跃。
此后她经常在运送的过程中加塞一些小纸条,上面会写些听闻或看到的趣事或干脆发些小女儿家的牢骚。夏白泽看完,虽说少有回复,但十次里总有一次。
就这么一来一回,已入了秋。
***
刺杀圣上的刺客始终没能抓到,帝都禁封也终于撑不住解禁。
期间颜承衣来过一次,他虽为颜家家主却不任官职只有袭承爵位,因而也不受控于帝都,生意往来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在帝都,偶尔回来便会去看看夏白泽。待发现聂枣只是做个侍女,连真容也不曾用上,于夏白泽更是毫无改进(颜承衣看来),倒叹了几声,极无诚意的表达遗憾。
不过,看得出,他们关系确实不错。
颜承衣来时,夏白泽总会稍微打乱一些自己的作息,去陪颜承衣。
虽然两人在一起,也是颜承衣一个人说,夏白泽默默点头,但兄友弟恭的样子,倒也显得温存。
入秋后,帝都更冷了许多。
多年不曾领略这份寒气,聂枣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
府里新来的小姑娘没经验的跑去骚扰夏白泽,第二天不出意外的接到遣送出府的决议。
这小姑娘比小兰硬气,接到消息二话不说冲到夏白泽面前,抽抽噎噎问:“七殿下,是奴婢哪里做的不好吗?你……你为什么要送我走?”
夏白泽似乎被吓了一跳,倒退了好几步。
他一弱势,那小姑娘自然更强势,跨近两步,竟一把抱住了夏白泽。
“七殿下,我喜……”
还没能说完,夏白泽受惊般用力一推,小姑娘踉跄两步被硬是推入了寒凉的池塘中。
而就在那小姑娘挣扎着往上爬时,站在池塘边的夏白泽仿佛沾染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一手撑着桌台,一手捂着颈脖脸色青白的干呕着。
被救上来,小姑娘倔强的咬着牙,却也是很受打击的样子。
当晚,聂枣第一次收到了夏白泽主动发来的纸笺,只有两个字。
害怕。
第二天,聂枣送了两倍量的桂花糕过去,纸笺上回过去两个字:别怕,同时边上还绘了一个微笑的小人。
夏白泽翻开纸笺的时候,对着那张薄薄的纸,摩挲了许久。
而后,聂枣看见夏白泽略略勾起嘴角,扬起了一个清淡至极的笑容。
庄妃颜氏是出了名的美人,夏白泽肖似母妃,一张脸自也差不到那里去,更因为性情缘故,带上了几分如霜如雪的冷冽寒意,如今绽开笑容便如冰山融雪,一夕间千树万树梨花开,美不胜收。
之后的纸笺往来,夏白泽的字要比之前多上不少。
聂枣也敢试探着问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夏白泽经常练枪,是很喜欢枪法么?
夏白泽回她,曾见一人舞过,极好看,便不自觉模仿。
聂枣的心不自觉跳快了几拍,她问那人是谁?
夏白泽回她,柴峥言。
柴峥言这个名字早随着柴家的覆灭淹没在了帝都的繁盛之下,再是战力彪炳军功赫赫又如何,他到底是个罪人,在他人眼里也早已伏诛,聂枣以为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没曾想,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这个名字。
反复看着那三个字,聂枣心软得像水。
聂枣问,柴峥言是谁?
夏白泽回她,枪神,很厉害。空了一行,夏白泽才又写,我曾跟他学过,可惜没能拜师。
聂枣心一跳,问他,能说说么?
夏白泽像是一下开了闸,回了聂枣长长一封信,不是用小笺,而是用的信纸。
聂枣捧着这封写满柴峥言的信,几乎舍不得读。
夏白泽说他是先在擂台上看到柴峥言舞枪,而后被那绚烂的枪法蛊惑,自己也学了起来。一次偶然碰到柴峥言,柴峥言见他也练枪便忍不住上前指导了一番,如何握枪如何发力用何等的姿势,皆是极有耐心细细讲解,哪怕他并无回应也并不生气,只好脾气的笑笑。也因此,无论外界如何传闻,夏白泽始终敬他如师。
真是没出息啊。
聂枣把那信反复读了十来遍,直到烂熟于心。
满足感充盈着内心,是淡淡的与有荣焉。
看那,就算已经过去这么久,就算你仍然昏睡生死不知,也依然有人在惦记着你。
阿言。
***
之后的某日,聂枣问夏白泽,为什么不说话。
夏白泽迅速烧掉了那张纸笺,像是从未看到。
比起一个叛逆罪人,却对这件事更加讳莫如深,实在是奇怪。
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到庄妃颜氏再一次来访。
夏白泽再次坐在院中发呆,神情茫然无措,像是根本不知如何自处。
颜氏虽不是颜家的嫡长女,但也出自族里身份很高的房中,再加上样貌出众,她入宫没多久就怀孕诞下了三皇子并封妃,几年后,又生下夏白泽,进一步封了庄妃。
后宫之中,不能说是最得圣宠,也绝对是得宠妃嫔之一。
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无可奈何,聂枣去信给白芍,问她要了一份沉梦香。
夏白泽喜静,房中常年空寂,倒也方便了聂枣,她将香料下在香炉中,淡淡清香不知不觉的弥散。
这种香料的作用是让人不自觉的梦到梦境最深处、最深刻难忘的事情。
入夜,夏白泽果然辗转难眠。
至半夜,聂枣就听见夏白泽的低喘声,额头上的汗水大滴滚落,似乎是遇到了极为痛苦的场景。
聂枣狠心侧耳倾听,夏白泽的声带嘶哑,只能听到他勉强的吐气声。
“不……母妃……”
潮湿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夏白泽的发丝和里衣,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襟口,面目微微狰狞。
“……我不说,不会说……”
不说什么?
夏白泽咬紧唇,直到下唇紫白,也不肯再吐出一个字。
与在楚国有宋氏照应不同,想摸进帝国重重宫阙的深宫里,并不简单。
更何况,对方还是深入简出的庄妃。
和夏白泽熟悉不难,难得是如何解开他这个心结。
就在聂枣思考下一步出路时,却是接到了白芍过来的讯息。
“你问我要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