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见我时,第一个眼中不带情。欲的男人。
我看不清他,我甚至不知他是做什么的,他在想些什么。此时我方知,天外有人,之前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实在肤浅。
鬼都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有许多女子,她们学得却是如何魅惑他人,如何引诱他人,而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些我天生就会,不需要教。
令主告诉我,只要我完成任务,便可以得到奖励,可以往上爬,可以操控很多人的命运。
我喜欢这件事,如鱼得水,乐此不疲。
后来令主告诉我,我“死”后,没多久楚王便病重而亡,由储君芈君辽即位。
我“哦”了一声,并无太多感觉。
他说,你真是个怪物。
我冲他笑,比起我,你更像是怪物。
令主是个很奇怪的人,他需要人陪他喝酒,需要人为他研墨,甚至需要人陪他说话,可他的*极浅。他是唯一一个,与我朝夕相对,却并不急着将我压在身下的男人。
我想我大概找到了那个我想找的人。
我使劲浑身解数讨好他,挑逗他,服侍他,手段尽出,希望他对我坦露*,但矛盾的是我又不希望他真的像那些男人一样轻易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他好像并不讨厌我,给了我很多前所未有的特权。
但他依然不曾臣服于我。
他的眼睛是冰冷的霜,眉宇间是疏离的雪,我想他大概和从前的我一样,找不到想找的人。
我柔顺地伏在他的膝头,长发蜿蜒而落,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勾起嘴角,我会成为他想找的那个人。
唯有我。
时间是一把利器,我终将磨去他心头的坚冰。
那是一年冬,年末评定还未开始,他出了一趟远门。
回来时,他那双冰灰色的眼睛里空空洞洞,像是遗失了什么。
我陪他饮酒,他喝酒一直很克制,不会醉,不会沉迷,但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醉了至少五分。我放下酒壶,倾身去吻他。
他的唇亦是凉的,我便用自己的唇辗转去捂热他。
他没有拒绝。
我撬开了他的唇,柔若无骨攀附在他身上,用自己滚烫的身体点燃他。
第二日,天降大雪,素白的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靠在他的怀里,摩挲着他的颈侧,褪掉了他最后一层伪装,他的脸色苍白的过分,脸却依然是极英俊的。我亲吻着他的脸颊,心头盈满了富足。
我可能是这鬼都,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他真容的人。
我想我得到了他。
***
我过了一段神仙不换的日子,直到某个真相来临。
我才知道,不管冰冷还是疏离,都并非是我魅力不够,而是因为他心里有人。
有了妻眷还对我动心的男人不计其数,他为什么成为例外?只因为……他爱得比那些人更深。
这让我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唯有我。
唯有我!
我开始明白那些过去占有我的男人的心情,郡守也好,平川侯也好,掠夺和独占欲是人之本性。
我未显露是因为,没有遇到值得的人。
而更重要的是,对镜梳妆之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渐老去。
尽管我比大多数的女子看起来都要年轻,尽管我花费了一切办法延缓自己的衰老,还是无法抹去那丝眼角生出的细纹。
而他不会。
他像是被时间凝固了年岁与容颜。
从她见到他那天起,至今,他就没有改变过分毫!
我明白,很快我便会成为一道过眼云烟,一位无足轻重的过客,从他的人生中流逝,而很快也许会有另外一位美貌的女子走进他的世界,睡在他的膝头,为他研墨斟酒,而他会渐渐,渐渐地遗忘我。
忘了这个曾经冠绝鬼都的倾夕。
我不甘心,怎能甘心!
离开鬼都,我将消息传递出去,很快便招到愿为我卖命的人。
我说我是被鬼都之主胁迫,前来求救,只要他侵入鬼都,囚禁令主,我和鬼都的财富便统统是他的。我还对他说鬼都之中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女子,而此时也多半在出任务,他需要拿下的只有令主一人。
没人能抗拒,他带了三千兵士跟我入了鬼都。
只对付一个人,三千人都显得小题大做,在乱世三千人都足够圈一地自立为国,答应带这么多人是因为总要有人来搬运鬼都巨大的财富。
圆月亥时。
我看见令主坐在揽月楼,也就是我所住的宫殿之上,夜风掀动他的白衣,猎猎作响,熟悉又陌生。
他看着我,和我身后的兵士,无悲无喜。
毫无惊讶,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心痛。
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的涌动,我不得不将指甲嵌入手心中,以让自己镇静。而这份突如其来的强烈感情不知是因为背叛他而愧疚,还是因为我知道我即将掌控他。
剑。
我第一次看他用武器。
细而长的剑,宛若银丝,闪在夜空中,美丽而炫目。刀刃所到之处,头颅肢体尽断,血花飞溅。那一袭白衣从沾上斑驳血点,到一寸寸被染红,直至最后,近似血衣。
杀戮持续了很久。
兵败,一溃千里。
逃窜,惨叫,求饶……交织成了一片残酷的海洋。
这样的战力我始料未及,我知道我该趁着他还来不及杀我先逃,可我不想这么做。
他终于杀到了我的面前。
他像个嗜血的恶鬼,就连眼眶中都是血,发丝在打斗中散开,血腥味浓重地垂在肩头,但那一身血衣让他不再冰冷,仿佛燃烧中的火焰,明亮灼人。
他说,为什么?
我笑了。
他放下剑,又说,我竟不知你想杀我。
我静静凝视着他,回答,不,我爱你。
我爱他,无论有多么扭曲,有多么狰狞,也无法否认无法改变。
他从我柜子里取出一个酒盒,说,你想杀我,我给你机会。这里有六个酒觞,其中一杯会放下穿肠毒药,我们互相问问题,答不上来或打错便喝一杯酒,直至喝到有毒的那一杯。
我说,好。
斟好酒,他先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说,不,我不想杀你。你……爱我吗?
他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喝下去,一杯。
我看着他,心凉若水。
然后他问,你爱我吗?
我毫不犹豫回答,爱。你爱的人是谁?
他继续喝,两杯。
手指藏在袖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深入肌理,疼痛尖利。
然后他说,你恨我吗?
我笑笑,答:恨。你呢?
我恨,怎么能不恨,若没有他,我怎会动心,怎会焦虑不安,怎会如此,可爱意总比恨更深重些。
他仍是喝,三杯。
不恨?
他竟不恨?
还是说,他根本从未在意过我?
血气在我的肺腑间翻涌,我努力咽下那一口甜腥。
他看着我,忽然想起问,倾夕是我给你起的,你本名叫什么?
我咬唇道,不记得了。
在楚国时,他们更喜欢叫我美人,或者贱人。
我喝下了第四杯,没事。
还剩两杯。
我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令主,你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对我心动?
他去拿酒杯。
但我忽然怒了。
我一把夺过他的酒,和着第六杯,在他未反应过来之际,一起咽进肚子里。
毒素上来的很快,我瞬间便感受到腹部绞痛,神智昏聩。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我忽然大笑,要杀便杀,又何必多说这些!看我费尽心思引诱你,挣扎在你的棋盘里,很有趣吗?令主,你可有心,可有——
我已无力,倒在了他的怀里,静静合上了眼睛,嘴角溢出血丝。
还好,我想,我可以用最美的样子死在最爱的人怀里,不用等到自己容色日衰,垂垂老矣……只是……
我在唇间呢喃:愿君此生常如意,万里河山无故人。
就算世事都能如你所愿,我也诅咒你,诅咒你永生孤独!
☆、第二九章
第二十九章
“想不到这故事这般曲折惨烈。”聂枣感慨。
公子晏附和道:“的确好一出虐恋情深……话说,令主竟然是用剑的?”
虽然故事很虐,不过两个人的关注点都很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聂枣深沉:“而且以一敌千,看起来颇为能打……也许有些事我们要重新计划一下……”她顿了顿,“令主真的是人吗?”
“或许从前是,但现在不一定了。”公子晏也沉思,“至少他曾经爱过某个人。”
“你觉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反正不是你。”
“废话,看就知道只怕那女子早已经作古,不过……”聂枣毫不留情道,“直接动手杀令主看了希望渺茫,如果知道他喜欢的女子是何样的,装成那样攻略令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公子晏更不留情地嗤笑道:“你在令主身边这么多年,摸清了他的喜好没有?”
聂枣沉默了一会:“你觉得他对倾夕动过心没有……你是男子应当能分析出一二吧……他们毕竟……如果不是倾夕最后反叛,也许能白头到老也不一定。”
“令主不会老。”
“我知道,这不是重点!”
公子晏低头重新看倾夕所写,那些字迹看起来不像是写的,倒像是什么凝成的,他看了一会,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么?”
“不信。”聂枣直接道,“若真有鬼魂,这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多悬案。帝都光我知道未破的杀人案件就不下数十起,且都恶劣无比,真有冤魂早便伸冤去了,怎么还会留这些恶人性命。方才也不过是我们见到幻觉了而已……不过我信执念。”
“执念?”
“譬如你此时若有什么执念,而我将你诛杀在此地,人死所思所想具都溃散,可若你的执念十分强烈,或许会盘旋此地久久不散,而产生一些古怪的现象……这并非鬼魂,而仅仅是……执念……”
聂枣的声音低而幽冷,公子晏打了一个寒颤,觉得周围也无端阴冷起来。
“你是说……倾夕的执念在此处。”
聂枣的视线移向了那张书案,书案极长极大,乌木所制,厚重而深沉。
她抚摸着书案一寸寸探下去,至中时忽然一凛,手指按下什么,然后猛然上掀,那书案竟被她掀开了一半,薄薄的尘埃飞扬,瞬间露出一个幽黑的空间,一股难言的气味从中溢出。
公子晏赶忙过来看:“这是……”
聂枣掩住口鼻,稍稍退后,接道:“倾夕的尸身。”
那书案原来并不是书案,而是一口棺木。
尘埃散去,里面的尸身也渐渐暴露在空气中。
两个人看清,都是一惊。
已过十年,然而倾夕的尸身却并未腐烂,通体甚至还有些光泽,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裙,双手放在前胸,静静合着眼眸,唯独苍白诡异的面色暴露了她并非活人的事实。
而她身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草,这恐怕是让她不至腐坏的原因之一。
好一会,等那气味散去,两个人才大着胆子靠近。
苍白憔悴泛着幽幽蓝光的面色让倾夕的美貌大打折扣,但仍不失为一位倾国美人,聂枣盯着她看,也失神了一会,她几乎无法想象,这个人若活过来,鲜妍一笑能有多美,只怕是要满城失色了。难怪这么多男子为倾夕神魂颠倒,就连她是女子,都被这样的容颜蛊惑了片刻。
而她身边的公子晏显然看了更久,聂枣无奈,只得叫他:“醒醒醒醒,这不过是个死人。”
半晌,公子晏才回魂,有些涩然道:“她那故事,还真是所言非虚,不过……”公子晏盯住倾夕的脸,道:“或许是我的错觉,她眉眼好像有几分像你……
“哪里像?我怎么没觉得?”
“当然,就容颜你差她远了,这只是……”公子晏没有继续说,而是道:“错觉罢。不过,令主既然保留着倾夕完整的尸身,我觉得他也并非毫无感情。这上面的灰累积远不到十年,说明这期间他恐怕有来看过她,只是最近未曾来而已……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如此,若非有感情,我想不出第二种解释,他原本可以任由她的尸骨腐朽化作枯骨。”
聂枣仍在沉思,眼睛尖却在倾夕的棺木里瞟到了什么。
她靠近,小心翼翼将那东西取了出来,是一柄已经锈迹斑斑的钥匙。
聂枣立刻在四周搜查起来,公子晏见状,也帮忙找起了能使用这把钥匙的钥匙孔。
此时距离他们进来也已经过了不少时间,虽然两个人都表现的很淡定,可心里未必不焦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仍是一无所获。
急躁的心理让两个人的体力都有些吃紧,公子晏先靠坐在一边的栏杆边,聂枣随即也盘膝坐下。
“如果出不去怎么办?”
聂枣淡定道:“那就死呗……不饮不食我们至多能活三天,如果有水喝的话,大概能活个十天左右……”
“十天……年末评定都开始了,令主大概能发现我们失踪了。”
“那也不会来救我们的。”
“好吧。”公子晏低喘着气,他长得较寻常男子瘦弱,虽后天调理过,也并没有多大改善,“我方才看了,边上倒是有口井,不过已经枯了。周围都是尸骨,连棵植株也没有……不过那还有倾夕,如果她体内的血液还在的话,供我们应该还能撑几天。”
聂枣笑:“喝人血的事情,你说的倒是淡定。”
“我也不想的……”公子晏按了下眉心,秀气的眉宇皱起,半晌道,“我不想死。”
“这里没人想死。”
“我想去齐国,夺了太子丞的兵权,然后号令仍在的陈国兵士百姓,一起杀回陈国,重新建国……”公子晏的眉心皱的更厉害,这让他美丽的容颜显得有些狰狞,“我不想一辈子这么窝囊,我想证明尽管我出身低微,但能力却并不比他们差,我想狠狠打那些欺辱过我的人的脸。”
聂枣拍了拍掌:“好理想。”她笑了笑,“这可比你说你不讨厌我,还是什么你唯一值得留恋的记忆那段真诚多了。”
公子晏拿眼横她:“那也是实话,我被欺负的多惨你又不是不知道,甚至因为容貌差点……”他的手握紧了些,嘴唇紧抿,似乎咬着牙道,“我不甘心……论起诗书学识我明明未必比他们差……当年帝都里流传的好些个妙句都是那些公子哥逼我替他们捉刀代笔的……”
这个聂枣倒是知道,当年在帝都,公子晏不止画得一手好丹青,诗文也是极出众的,可惜他出身陈国,又是质子,不能被举荐为官,只好日日蹉跎在质子府里。
“然后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将他们统统踩在脚下!让他们战战兢兢跟我说话……”公子晏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道,“那时候我还想将来娶你为妻,然后……”
“等等!”
本来聂枣听的挺开心,没想到会出现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娶我,我记得我们明明没什么交集吧!你也谈不上喜欢我!”
“哦,那是因为当时在帝都时你是最炙手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