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没吮吸出奶水,便委屈的朝他哭了起来。他微微一笑,就地取材,编了只竹篮,将她和另外一个大一些的孩子一起放进篮子,背在身后一一从此他背负的便不只是仇恨,还有两个小生命。
第二年,他牵着她学走路,一路瞒珊,她扭头一笑,嘴里缺了一个门牙。己经长出一口好牙的寒光嘲笑她,她连忙抬手捂住嘴,然后抿着嘴,不好意思的抬头看他,眼睛又黑又大,像两颗水灵灵的黑葡萄。
第三年,睡在破庙里,她小小的身体供进他怀里,躲避庙里的蚊虫。他缓缓睁开眼,然后彻夜未眠,手里的蒲扇一下一下的拍打着她的身体,直到她在梦里露出笑容。
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
这只手在他手中长大,这个孩子在他眼前长大。
然后,一枚大如燕卵的物事跌落在地上,原地打了几滚,便躺着不动了。
凤血歌死死盯着那物事,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可他还是不大确定……毕竟那东西珍稀无比,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里。直到他俯身捡起那物,仔仔细细的鉴赏了片刻,才终于得出结论。那是一枚情蛊。
凤血歌猛然握紧那枚蛊,转身奔回花艳骨身边。
“小艳骨,你还有救”他握紧手中情蛊,坚毅的对她说,“师傅一定会救你,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就算知道这锦囊来历不明,就算知道这锦囊背后多半有阴谋,就算知道一旦使用了这枚情蛊,必定后患无穷,就算知道即使服下此蛊,也不过是饮鸿止渴,可他依然选择划破手腕,将血滴在那枚情蛊上,以自己的血,将之温醒。
情蛊是蛊师的不传之秘,通常是用蛊师自己的心头血温养出的一种特殊蛊虫,若是下在寻常人身上,则那人必须时时刻刻留在蛊师身边,倘若负心离开,便立刻有挖心之痛,炮心之苦,故凡人视蛊师为蛇蝎,视蛊为剧毒。
可凤血歌却知道,蛊并不只是毒而己,某些情况之下,它还可以是稀世良药。
譬如他手中此蛊,若是下在活人身上,自然是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可若是下在心脉受损而死的人身上,那蛊虫便会懵懵懂懂的寄在对方心头,然后以身代之。
简单说,一枚情蛊,便是一颗新的心脏。“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为师来承担一切}”凤血歌扶起花艳骨,将那情蛊合着自己的血喂到她唇边,“……为师只要你活着。”
第四十四章 喟叹君生我已老
蛊道之奇诡,不下于画皮之术,区区一枚情蛊, 竟真能从阎王手里夺人。 三日之后,花艳骨幽幽转醒,躺在床上,呆呆 地看着顶上帐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确定自己 还没死,可伸手拉低衣襟,摸上胸口的淤青,那股揪 心的疼痛却又告诉她,那一夜发生的一切都不是 梦。
掠影背叛了她。
花艳骨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背叛她,她待他还 不够好么?名为主仆,实际上她连鱼刺都会帮他挑 干净。说是护卫,可实际上她在遇到他之前,受的 最重的一次伤,就是十二岁那年不小心折断了手指 甲,而这点小伤能跟她胸口上的致命伤比么?吃她 的,喝她的,穿她的,然后狠狠震碎她的心脉,为 什么?因为有人给他更好吃的,更好喝的,更好穿 的么?
“瞎了你的狗眼!”花艳骨嘲道,语气里的嘲讽 也不知是针对掠影还是针对她自己,狠狠抹了脸,待心情平复了一些,便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可 惜脚步虚浮,没走几步就软倒在地,引得一人推门 而入,心急火燎地冲到她身边。
“师妹你的睡相怎么这么差!”寒光将她打横抱 起放回床上,然后给她盖上被子,末了见她瞪着一 双眼睛,还鬼使神差地将温暖的右手心按在她眼 上,嘟囔道,“居然伤得这么重,连眼睛都没法自 己合上了么?”
“……我已经醒了!”花艳骨咬牙切齿。
寒光愣了半晌,方露出狂喜的表情。
一把将花艳骨搂在怀里,将脸埋在她的肩与发 之间,寒光闷声笑道:“本大爷就知道……好人不长 命,祸害遗千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混账你拣点好听的说啊!”花艳骨突然觉得眼 睛有些酸涩,她抽抽鼻子,然后伸手环住寒光的背,将脸窝在他的肩上,弱弱地说:“是掠影……你们要小心他。”
“本大爷早叫你要小心他了!”寒光瓮声瓮气地 吼道,“那个王八蛋,等本大爷把他抓回来,定要 用他的骨熬他的油,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起掠影,花艳骨的心里就一阵刺痛,情窦初 开,芳心可可,可惜选错了对象。不错,花艳骨的 确喜欢他,这话她从未说出口,以后也不会说出口 了。喜欢上一个别有用心地接近她、利用她,甚至 毫不留情地下手杀她的人,这话无论说给谁听,谁 都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即便是掠影本人听了这 话,恐怕都会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然后讥讽她的 愚蠢。
而大师兄和师父,则会失望透顶地看着她吧。
所以她决不能说。
这份懵懂的爱慕,这份愚蠢的感情,就让它永 远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吧。
“好了好了,不提他了。”寒光不知道是察觉到 什么,还是纯粹提起掠影就牙痛,于是主动结束了 这个话题,一边扶着花艳骨坐好,一边道,“总之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有大师兄和师父就好,除我 们之外,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心怀叵测,你不要理, 不要相信他们的话,更不要吃对方的东西……”
花艳骨嘴角抽搐:“这话你十年前就跟我说过 了。”
寒光无奈笑道:“十年了,你从未听过本大爷 的话。”
花艳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寒光便抬手按在她 的唇上,表情严肃:“我用不着你赌咒发誓,我只 要你心里明白,每当你做错一件事,大师兄都要帮你善后,每当你信错一个人,师父就要多长一根白 头发……啊噗!忘记他是少年白了,十年前他就白 发苍苍了!”
拙劣的笑话没能改变两人之间的气氛,花艳骨 仍然愣愣地看着寒光,双眸湿润,泪珠滚圆如珠, 滑下玉盘似的脸颊。
“……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啦!”寒光见此, 立刻手忙脚乱,语无伦次起来,“每个娇生惯养的 女孩子背后,都有一个发誓要宠坏她的男人,更何 况你背后有两个!特别是师父,他哪是养孩子,他 就知道耍宝!你还记得么,咱小时候,他每逢吃饭 都把好菜好肉夹到自己碗里,然后再笑呵呵地把自 己的碗换给你……”
正因如此,所以即便是饥荒岁月,但只要凤血 歌在,花艳骨便不会挨饿。
“……大师兄,别说了。”花艳骨闭了一会儿眼 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等我病好 了,你把掠影抓来,我会亲手用他的骨头熬他的油。”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哪怕是做 错了的事。
所以掠影要为他的背叛负责,他必须死。
而花艳骨要为她信错人而负责,她必须亲手将 掠影挫骨扬灰。
“你能下定决心就好。”寒光摸摸她的脑 袋,“现在好好休息吧,你心脉受损得厉害,当日 本大爷差点以为你已经死了……啊呸呸,我什么都 没说,总之你这段时间要心平气和,怡情养性,要 不要本大爷给你带几本《□》 来?”
“……谁用《□》养心啊?”花艳骨痛苦闭目。
“可比《三字经》什么的好看多了。”寒光幽幽 一叹,刚要继续跟花艳骨讨论书中精妙之处,却见 她右手按在心口,脸色苍白,神色古怪,这一幕可 把寒光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师妹,你哪不舒服?”
花艳骨看了寒光一眼,欲言又止。
“太医!”寒光号叫起来。
“……我没事。”花艳骨伸手拉住他的手指,微 微一笑,“许是因为睡了太久,刚刚又说了太多 话……所以……我有些饿了。”
“……本大爷给你拿吃的来。”寒光俯视着她, 嘴角抽搐。
虽不知花艳骨几时能醒,但房中一直备着一碗 热粥,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宫人进来探视花艳骨的状 况,然后将冷掉的粥换下,重新换上一碗热乎乎的 粥,如此反复,直到花艳骨醒来。
桌上的粥已经放了一段时间,寒光端起来尝了 一口,觉得温度适中,尚能入口,也便不计较那么 多,径自跑回床边,舀起一勺递到花艳骨唇边。第一勺,寒光兀自抱怨:“还指望你长大了能 够贤良淑德,伺候本大爷饮食起居呢,没想到还跟 小时候一样……”
花艳骨慢慢喝着勺子里的粥。
第二勺,寒光叹息一声:“这样也没什么不 好……”
花艳骨咬着勺子,艰难地喝下半勺,然后慢慢 地歪倒在床榻上。
寒光愣了愣,然后忽然间心中一寒,抬手搭在 她的脉上,然后面色大变,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而绝 望:“怎么会这样!”
明明刚刚还能好好跟他说话。
明明刚刚还跟他念叨着肚饿。
明明已经活了过来。
为什么又要在他眼前慢慢死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寒光手忙脚乱地 把她抱在怀里,然后拼命地将内力灌进她体内,试 图用真气刺激她的生机,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她在 他怀里缓缓闭上眼睛,气息越来越弱,一切就仿佛 是那一夜的重演。
吱呀一声,门扉被人推开。
寒光恍然未觉,直到有一只大手按住他的肩 膀,他才忽然惊醒过来,回头看着来人的面孔,然 后颤巍巍地喊道:“师父……”
凤血歌连日来不眠不休,一贯雍容的脸上终是 带上了淡淡倦色,他面色阴沉地俯视着眼前一幕, 没有丝毫迟疑地在床沿坐下,然后伸手揽住花艳骨 的细腰,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笔直的白发倾如银 河,洒在她的肩头,滑过她的脸颊。而奇怪的是, 刚刚还气若游丝的花艳骨,一入他怀中,便像是沾 了雨露的桃花,苍白的脸色慢慢红润起来,从半死 不活变得灼灼其华,竟只在这一刹之间。
寒光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 回事?”
“情蛊。”凤血歌淡淡道,“上百毒物放在一 处,厮杀出一条金□蛊。第一天喂它蛊师的心头 血,然后是九十九个负心人的肉,一百天的时间, 方养出的一种蛊虫……为师正是用此物为你师妹续 命。”
“……听起来比砒霜还毒,用这玩意儿续命真的 没问题么?”寒光嘴角抽搐,眼中的担忧更甚。 “这就要看你的了。”凤血歌懒怠地斜了寒光一 眼,“寻常人伤在心脉,则之后的日子里必须平心 静气,可你师妹正好相反,她压根就没有心脉了, 想要活着,就必须大喜大悲大怒,借以刺激心头寄 宿的那只情蛊。”
寒光目瞪口呆:“那我要怎么做,一见面就扯 她头发么?”
凤血歌微笑:“你今年八岁啊?这么愚蠢的想 法从何而来?”
寒光面容扭曲,过了好半天才道:“那本大爷 给她说笑话!”
凤血歌微笑:“你今年七岁啊?一股傻气扑面 而来。”
寒光咬牙切齿:“那老子给她跳舞!”
凤血歌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幽幽叹息:“回 头多吃几碗豆腐脑补一补……为师刚刚跟你说笑 的,你莫不是当真了吧?”
寒光的拳头捏得嘎吱嘎吱作响,倘若眼前男子 不是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早把对方挫骨扬灰了。
成功转移话题之后,凤血歌忍不住摇摇头,这 个徒弟于武道上乃天纵英才,可是脑子委实不大好 使,也不能说他笨,只能说太过直来直往,不懂得 任何心机手段,旁人稍稍使点小手段,便能将他骗 过去。他这样的人,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已经是极 限,再难更进一步,否则站得越高,摔得越惨。
他不适合宫廷。
而花艳骨便更不适合了。
想到他们的以后,凤血歌不禁轻蹙眉头。
或许他不该选择复仇,或许他当年杀死先帝之 后,不该继续留下来,或许他当年就应该抛下一切 浮华虚名,带着这两个孩子海阔天空,来日青史之 上,留下三人侠名;或许他应该带他们去一个山清 水秀的地方隐居,从此闲云野鹤,不问人间世事。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寒光的一生都被他耽搁了,曾经当过锦衣卫指 挥使的人,永远也当不了侠客。而艳骨的情况更糟 糕,当日事急从权,他只能在她身上下情蛊以续 命,却忘记了此蛊之霸道……
百种毒虫厮杀出一只金色毒虫,第一日喂以蛊 师的心头血,第二日开始喂以九十九个负心人的 肉,百日之后,方才一蛊。普通人若是中了此蛊, 那一天不见蛊师,便如七天不吃饭般难受,人不吃 饭不能活,故而此人一生都无法离开这名蛊师。花 艳骨中了此蛊,那一天不见凤血歌,估摸着这辈子 都见不到他了。
凤血歌倒是不在乎,他本就喜欢看见这个小徒 弟,让她黏在自己身边倒也不打紧,但是他能陪她 一天,他能陪她一个月,他能陪她一年,他能陪她 十年……但他能陪她一辈子么?
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
而这个孩子不过二八年华。
只叹君生我已老,她的余生,他陪伴不了。
以手为梳,将花艳骨脸上的乱发梳到耳后,凤 血歌温柔地俯视她片刻,方对寒光说:“派人去南诏,请蛊师来一趟京城。”
第四十五章 曲终人散夜未央
东宫焚毁,对外宣称是宫人不慎打翻了琉璃盏。
楚王宾天,凤血歌迅速从宗室中选出一名六岁孩童加冕为帝。
本以为能看到一出弑君自立的好戏,最终却看见一身盛装的太后牵着年幼的帝王,雍容华贵地居于御座之上。
宰相不开心,原本以为国师大人终于废帝自立了,如今看来,果然还是说教的不够啊,今天晚上他便去找国师大人秉烛夜谈巴拉巴拉巴拉……
太后也不开心,她身为礼部尚书之女,端贤静好,才名远播,故被选做皇后,母仪天下。谁知还没进洞房,便得了楚王宾天的消息,于是没来得及穿上红色嫁衣,她便披上了太后的玄色翟衣,抱着刚刚过继在她名下的孙儿,坐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座下众臣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九十九道珠帘垂下,如同夜幕低垂,遮去了太后年轻娇美的容颜,在最后一道帘幕放下之前,她微微抬眸,望向那肃立在御座旁的白衣男子。
三千白发飘如雪,若是让她选择自己的人生,她宁可用那一声声千岁,换与他百年携手的缘。
是夜大宴,觥筹往来,莫不尽欢。
只是酒过三巡,众人突然觉出不对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