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白发飘如雪,若是让她选择自己的人生,她宁可用那一声声千岁,换与他百年携手的缘。
是夜大宴,觥筹往来,莫不尽欢。
只是酒过三巡,众人突然觉出不对劲来。
戏本送到太后手中,一出《玉台春》,点了一遍又一遍。
在座的皆为心思玲珑之辈,哪会看不出其中端倪,看向凤血歌的眼神里,不禁带上了七分探究、三分暧昧。
《玉台春》唱的是丑若无盐的女子与一名年轻的画皮师相爱,后来那女子入宫,因样貌丑陋,百般不顺,画皮时便为她施展妙手,给她换上了一张倾国倾城的皮相,借此,那女子一飞冲天,当上了皇后,且一世专宠,风光无限。
台上,戏子纤腰欲折,正唱到无盐女登基为后,却发现自己的一颗芳心早已落在那名英俊的画皮师身上,故月下悲歌,一曲月徘徊,一舞影凌乱。
台下,一名老太监恭敬地对太后礼罢,低声道:“太后娘娘,国师大人问您,是不是换一出戏?”
太后抿紧唇,远远望了那白衣男子一眼,然后执拗而又平静的摇摇头。
老太监只得退下。
不久,凤血歌自称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临走之时,命人送一桌酒席至他房中。可他刚刚才吃过酒宴,这桌酒席,显然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国师大人在房中设宴,招待的是何人?
在场诸人立刻有了新的谈资。
太后叠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收拢,锋利的指甲扎进手心。台上《玉台春》仍在唱,可惜只有她一个人独赏,直至曲终人散,人走台空,她才将手搭在贴身侍婢女手上,淡淡道:“哀家乏了,摆驾回宫。”
回去的路上,太后途经凤血歌所住的交泰殿,踌躇半晌,终是轻掀轿帘,下令转道交泰殿。
宫女太监拼命劝阻,言道此举于理不合,有损太后清誉。
“哀家只是去看一眼。”太后清秀的脸上写着一意孤行。
她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般配那天人般的国师大人?
拗她不过,一行人只好朝交泰殿走去,巡守于交泰殿外的侍卫见了太后銮驾,惊诧之余,连忙行礼。太后免其礼,然后令其不得声张,想了想,又重新下令,让他们原路返回,不得出现在她面前。本想着给凤血歌通风报信的侍卫们闻言,一张张脸苦得像生吞了一百根香蕉似的。
摆脱侍卫们之后,太后一行顿时畅通无阻,驾临交泰。
从太监们口中得知凤血歌如今正在后花园中,太后立刻挥退众人,只留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婢,搀扶着她朝后花园走去。
分花拂柳,踏月而行。
离他越近,心中越乱。
当年宫中设宴,她与父亲共赴,他风姿隽朗,她惊鸿一瞥,从此他便住在她心头,再难忘却。后来答应嫁入宫中,一半是为了父母之命,一半是为了能够时常看他一眼。后得楚王宾天消息,她心中竟无一丝悲苦,反倒生出一丝奢望……或许国师大人心中也是有她的,所以她还活着,而楚王和其他妃子却都忽然之间暴毙……留在这宫里面的,只有她和他。
太后的眼眸中盈满期待。
这时候的她,就像一名恐误佳期的少女,匆匆赶赴院中。
望着眼前一幕,她忽然止步,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去,徒留苍白底色。
风不定,人初静,云破月来花弄影。
凤血歌背对着她,长身玉立,白衣白发,风姿隽朗,湛然若神,恍若一轮满月落入凡间。
一双玉臂环过他的腰身,自肘间落下两段红色广袖,那红色极正,一般女子不会穿这样的红色,因为若是压不住,便会透出一股俗艳来。可眼前的女子尚未露出脸来,单单只是一双玉臂,便已莹润洁白,透出一股冰肌玉骨的冷香,生生将那正红之色压了一头。
太后愣愣地看着那双玉臂,直到身边的侍婢轻轻唤了一声:“太后?”
“嗯?”凤血歌缓缓侧首,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懒怠的音调。朗俊的面孔宛若神袛,白色长发宛若用月华一根一根凝练而出,让人不禁遐思,那发若是落进水中,是否能浸出一池幽冷月光。
而他这一侧身,便露出倚在他怀中的女子来。但见那女子面色潮红,衣衫不整,寻常女子若是如她这般,定会透出一股轻浮来,可她容貌太过绝色,体态太过倾城,于是无论以何种姿态示人,都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艳压群芳。
太后静静看她半晌,忽然旋身,淡淡道:“既然国师有客,哀家便不打扰了。”
轻描淡写,如风拂去。
唯有扣在侍婢腕上的手,狠狠收紧。
“那是谁?”身后,花艳骨倚在凤血歌怀中,抬头问道,脸上有些被人发现秘密的尴尬和焦躁。
“谁知道呢。”凤血歌轻描淡写地付之一笑,“你这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不如今夜留宿交泰吧,省得为师半夜还得去找你。”
“大师兄也会一起留宿么?”花艳骨问道。
“稍微考虑一下为师的风评如何?”凤血歌于落花中缓步而行,右手轻轻牵着花艳骨的手指,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只留宿你一个,为师已经担上了师徒**的恶名,倘若再加上一个寒光,那断袖分桃的恶评也逃不掉了,说不定史官还会附送一个秽乱后宫呢。”
两人又并肩说了一会儿话,吃了些酒菜,凤血歌这才招人将酒席撤下,然后将花艳骨牵回房中,对她笑道:“睡吧。”
“我睡不着。”花艳骨躺在床上,手指拽着他的袖摆,“师父你说说自己的糗事给我听吧。”
凤血歌笑而不语俯视她。
“……要不,你说些大师兄的糗事给我听听?”花艳骨道。
“好,我们从他三岁还尿裤子说起。”凤血歌提起自己的事讳莫如深,但说起寒光的糗事时立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恨不能手持惊堂木,说上七天七夜。
说句实在话,花艳骨对寒光的糗事兴致不大,他们从小长在一处,他出糗的时候,她多半都在一旁嘲笑,所以凤血歌说十件事,她有九件都亲身经历过。但她还是愿意听,因为师父的声音会让她有一种心安的感觉。
被掠影背叛之后,她变得很脆弱,她很需要这种感觉,很需要来自凤血歌身上的熟悉的气味,这让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将脸枕在凤血歌手上,花艳骨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就好,我很快就好。明早的这个时候,我就会忘了掠影,忘了与他之间发生过的一切,重新当个好徒弟、好师妹,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了。凤血歌坐在床沿,直到花艳骨陷入梦乡,这才爱怜地扶了扶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伸手拉低自己的衣襟,露出性感的锁骨,然后将她纤细的身体扣在自己怀中,心口的咚咚声在彼此的身体里传递。
情蛊之毒,唯有他的身体才能化解。即便不能阴阳交泰,但最低限度,便是如今这般,两人相拥而眠。
但问题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睡着的花艳骨比醒着的花艳骨难对付得多,她醒着的时候还能记得一些师徒尊卑,睡着之后便连男女之别都分不清了,只在情蛊的催促下,不停地用脸颊蹭着凤血歌的胸口,虽无其他动作,但那曲线玲珑的身体,芬芳馥郁的体香,却都在告诉凤血歌一件事。
他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了。
扣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清净如莲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凤血歌微微侧身,忍不住念叨起那迟迟未至的蛊王,南诏到楚国有那么远么?要不要我派人用轿子抬你过来啊?
“国师大人。”一个清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恍若刺穿夜晚的短匕。
“进来。”凤血歌将被子掩在花艳骨身上,然后随手解开纱帐。
百里度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推门而入,便见了这样一幅场景,偏他眼睛又特别好使,只匆匆一瞥,他自己都没仔细看,便已经将凤血歌身后躺着的那名女子描入眼里,从面容到身形都勾勒得一清二楚。
苍天啊!百里度差点想自挖双目,他可一点也不想看见这师徒**的场面啊!
定了定神,百里度连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低下头,单膝点地,恭敬道:“大人,蛊王已经入京,如今人在郊外春秋亭……另外……”
“说。”凤血歌道。
“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得了消息之后,已经先行一步。”百里度苦笑道,“他说,明天早饭之前,定会拿下蛊王,逼对方交出解药。”
“胡闹!”凤血歌拍案而起。
蛊师一脉源远流长,其中不乏技能超群之人,可偏偏是这一代蛊王被冠以最强之名,他凭什么?凭他单打独斗,莫说当世,便是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也找不出敌手来。所幸他没有野心,倘若他这样的才具再加上一点点野心,四海之内,皆为囊中之物,若要匹敌,唯有以莫大的势抗衡他莫大的力……故而,寒光你是吃饱了撑着才跑去跟他比力气,诚心上门送人质的么?
第四十六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春秋亭外,横斜一片竹林。
亭内石桌,闲置黑白棋子。
一名身高八尺,腰挎弯刀的苗服汉子坐在篝火旁烤肉,脚边散落着吃剩的虎骨,火光将他的面孔染成古铜,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寺庙里受焚香千年的铜像,永远居高临下,俯视苍生。
“吃吧。”他突然手一扬,将烤好的虎肉丢向前方。
坐在他对面的是寒光,如今被他打得脸也青了,鼻也肿了,抬手接过烤肉……于是手也起泡了,狠狠将虎肉丢回去,寒光怒气冲冲地吼道:“本大爷不吃嗟来之食!”
苗服汉子接过虎肉,也不浪费食物,径自送到嘴里,几口嚼烂入肚,尔后对寒光道:“你这脾气要收敛一些,性子如此躁动,日后怎么继承我的位置,统帅南诏蛊师?”
“……”寒光瞪他好久,“你在跟本大爷说话?”
“当然。”苗服汉子面无表情地说,“凤血歌既然杀了我徒弟,自然要赔我个徒弟,我见你根骨奇佳,天资非凡,简直天生就是做蛊师的料子,必须带回去进行特殊训练。”
说这话时,苗服汉子眼里腾起熊熊火光,灼热得让寒光浑身奓毛,恨不能立刻倒飞三百里之外,离这怪物越远越好。
凤血歌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他二人四目相对、咫尺天涯的场面。
“师父快来救我!”寒光咬牙切齿地吼道。
“嗯?”凤血歌觉得奇了,这孩子被人做了什么,居然也知道开口喊救命,平日里他可都是宁死不屈的。
“来的正好。”苗服汉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凤血歌,声如战鼓,雄浑有力,一手指着寒光道,“你杀我两个徒弟,把这个赔给我吧,我折你一个半。”
“……”凤血歌苦笑,“原来徒弟也能拿来折现,还能拆成一个半个。”
“当然。”苗服汉子理所应当地说道,“蛊师道统,必须由最好的徒弟传承。我之前收的那两名弟子,一个性格讨我喜欢,可惜没有才能,一个有才能,可是性子让我作呕,在我心里,她们两个都不配做我的徒弟,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手下罢了。”
说到这里,苗服汉子用欣赏的眼神看了寒光一眼,道:“这孩子无论是性子还是才能都符合我心中的标准,你若将他让给我,条件随你开。”
“蛊王大人说笑了。”凤血歌想都没想便摇头道,“这孩子头大无脑,胸无大志,行为举止与八岁孩童无异,带出去见人都嫌丢脸,怎好意思将之送人呢?”
“无妨。”苗服汉子——蛊王淡然地说,“你教不好,就换我来教,待我将他带回南诏,便对他下一道失心蛊,让他忘却前尘,专心致志地随我学艺。”
“你这老毒物好生阴损!”闻言,寒光忍不住破口大骂,“本大爷死也不从!”
蛊王却不理他,在他眼里,寒光仍然是个孩子,能左右结局的不是他,而是眼前的白衣男子。
“看来我这劣徒不怎么愿意。”凤血歌不动声色道,“即便愿意,他也只能折现一个半,另外半个,蛊王大人打算怎么算?”
“我那两个徒弟死在你手里……”蛊王话未说完,已被凤血歌轻巧打断。
“慢。”凤血歌道,“我与阁下的两位爱徒,仅有一面之缘,况且以我的身份地位,不但没有理由杀她们,即便是杀了,也不会闹腾得如此声势浩大,以至于数日之间,便传到你耳中。”
此前楚王宾天,凤血歌事觉蹊跷,便排出人手查探内幕,虽时间仓促,但还是寻出了许多蛛丝马迹。臂如随之殉葬的妃子中,竟有两人是南诏公主,其中一个经宫人描述,显然容貌大变,必定经高人施过画皮之术,而另一个死得更为蹊跷,她的死因并非大火,而是喉头那一刀。
如此人证物证不少,可惜都难以拿出来说服蛊王,毕竟查证的人都是凤血歌自己手下的人,而那两名南诏公主又确确实实死在皇宫之中,死在凤血歌自己的地盘里,故无论如何,他都难辞其咎。
果然,蛊王慨然一笑。
“我晓得。”他说,“我知道有人陷害你,也知道这一切,多半还要归咎为我那两名徒弟咎由自取,所以我给你折了一个半,那半个算送的。”
蛊王此人无心风月,他人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精进蛊术,第二爱好就是督促徒弟精进蛊术,若非长老们拼死阻止,他甚至想过模仿中原,在南诏建立蛊师学院、蛊师私塾、蛊师国子监……十年之后,这些学院就像科举进贡才子一样,源源不断地向他的蛊王殿进贡蛊师……洒家这辈子值了。
他这一门心思都在教徒弟上,可偏他仅有的两名徒弟却不领情,大徒弟晚晚没有才能也就罢了,二徒弟春风有才能却不知进取,只知道一味地排除异己,恃宠而骄,甚至将他的情蛊偷出去玩。因为手头只有这一个弟子可教,蛊王只好忍了,却没想到她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居然借着他的情蛊欺上瞒下,将她亲姐姐逼走。
人心之怖,甚于蛊毒,蛊王虽然对晚晚没有风月之情,但到底是数十年师徒,此事发生之后,他看见春风的脸便觉讨厌,于是将她逐出蛊王殿,任她自取灭亡,更是暗地里下定决心,日后再不收王室弟子,只按才具性情收徒。
而这寒光,便是他此次出门看中的第一个弟子,若是能够得到这样的天纵英才……洒家这辈子又值了。
只是一码归一码,寒光虽然值一个半,但还有半个,却是化不开的恩怨。
于是话锋一转,蛊王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你我痛痛快快战上一场,无论生死,我们之间那半个徒弟的恩怨都一笔勾销。”
“我若赢了呢?”凤血歌懒怠道。
“我不可能会输!”蛊王哈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