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习惯了板着脸,这样有些僵硬的笑容,也已经算是稀缺了。
对于李家的老管家来说,候鬏更像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对比李斯横,也更会撒娇。所以,也就更容易惹人疼惜。
候鬏摸了摸脑袋,伸手从自己的头顶平行划到李斯横的下巴,然后有些委屈的看了看老管家。意思再明显不过。候鬏一米七的个头不算是太矮,但是在一米八八的李斯横面前,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他没有见过这个老者,也没有来过李家的老宅。但是,他的记忆里,却确确实实有在这里生活整整五年的回忆。
这是,那个人存在过的证据。候鬏必须,也是有义务替那个人铭记。
李斯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手随意揉了揉候鬏的脑袋,然后牵着他往李家的正厅走。他不是没有带着候鬏面见过吾家老人,但是,这一次,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毕竟,今时今日,候鬏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再仅仅是世交家的孩子那么简单。
候鬏走到了李家通往正厅的路上,方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紧张起来。被李斯横握住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粘凉的汗,李斯横的手用力握了握候鬏的,温暖粗糙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
候鬏呼出了一口气,吹起了额前滑落的发丝。脚步微微的顿了顿,候鬏迅速的调整了一下呼吸,方才随着李斯横继续想前厅走去。
李家的老爷子端坐在前堂,初秋的天气,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绸唐装,上面奇异的绣着红色的云纹。年老的人并不怎么适合红色,但是穿在这个老人身上,却并不觉得突兀,反而显出一种祥和。
李老爷子的孙子已经二十大余,自然,他已经不年轻了。正堂早早的点起了灯,候鬏可以轻易的看到,李家老爷子的一头银发若雪,竟连一丝杂色也无。
老人仿佛在拄着黄花梨的八仙桌小睡,李斯横和候鬏也是足音清浅,但是当他们到达正厅的时候,方才仿佛还有些眉眼昏沉的老人缓缓的坐直了身体,端起右手边的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
和候鬏想象中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不同,李老爷子并没有所谓的“大家气派”,可是,周身萦绕的大家气度却让人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老人很慈祥的对候鬏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对着候鬏招了招手。
“来,小九儿。”
候鬏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李斯横,见李斯横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他方才走到了李老爷子身边。
李老爷子从八仙桌的抽屉下面抽出了一个锦缎盒子,慎重的将盒子放在桌面上,李老爷子示意李斯横打开。
候鬏定睛细看,这才发现,那个盒子其实别有洞天。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盒子,而是一个精致的密码箱。李老爷子是玉雕界的泰斗,什么的奇珍异宝没有见过,能够让他如此重视的……
候鬏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几块亿年玉虫。
亿年,这样遥远的时光,因为没有根据,所以总让人觉得浮夸。亿年玉虫这个称谓,候鬏在幼小的时候,总觉得是后人牵强附会,为了提高这些玉虫的价值而凭空捏造。直到他长大成人,接触了更广空的世界,阅读了许多书籍,参观了许多博物馆,他才终于承认,那么漫长的时光,真的是存在的。
而所谓的亿年玉虫,就真的是好几个亿年前,偶然被封印在岩浆中的小生命。这生命虽然逝去,却终归永恒。
在李老爷子的示意下,李斯横手指轻按了几下,随着一声轻响,精致的锦缎盒子被打了开来。
李老爷子亲手将玉虫取了出来,在灯光下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半响。他年岁有些大了,即使戴上了厚厚的花镜,也并不能够将眼前的景象全部看清楚。可是到了他这一步,岁月的洗练已经让他不再过度依赖眼睛去判断材质的好坏。
手上的皮肤虽然不复光滑,但是指腹依旧敏锐。李老爷子闭上眼睛,用手指感受指下的每一寸玉料。微凉的触觉刺激了他的感官,半响之后,他已经对这块料有了细致的了解,甚至,在心里勾勒了腹稿,构思了该如何雕刻这样的玉虫。
——毕竟,遇见这样难得一见的材料,无论是怎样德高望重的玉雕师,总是要忍不住手痒的。
睁开眼睛,李老爷子蓦然看见了候鬏呆愣愣的表情。没有苛责候鬏的失礼,李老爷子反而感到了一丝欣慰。
他也是从什么都不会的小学徒一步一步过来的,这样痴迷的眼神,他从来都并不陌生。那种暗含着期待和忐忑,靠近一步都怕玷污了心中的神圣,而止步不前又永不甘心的复杂,他也经历过。
“呐。听阿横说,这几块小玩意,是小九儿你发现的?”李老爷子笑咪了眼睛,将手对着候鬏弹开,手心当中躺着的,正是那几块候鬏偷瞄了许久的玉虫。
蓦然被点了名,候鬏猛然拔出窥探玉虫的目光,脸上染上一层了爆红,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恩。”
这玉虫是他发现的不假,但是终归是李家的东西。窥探原料并不是一个正直的玉雕师所为,偷看还被抓了包,饶是厚脸皮加粗神经如候鬏,也不禁红了脸。
李老爷子也不以为意,将玉虫大方的递给他,笑着问道“怎么。有想法了?”
他的眼神含着一种期许,绝不是面对寻常后辈的询问。因为,那是侯家的小九儿啊,那孩子从一开始,对于李家的含义,就永远不是那么简单。
李老爷子靠在椅子上,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李斯横站在他身后,不语不言。
只有这两个同样姓李的人才知道,这一次的爷孙两个人的沉默,从一开始,就是心知肚明的纵容和妥协。
作者有话要说:叔要奋起,叔要日更!!!干巴爹~(≧▽≦)/~
第43章
四十三。稚子言。
李家的老爷子询问候鬏对这块玉虫的想法。
按照李老爷子和候鬏在玉雕界的地位;纵使是李老爷子随口那么一问,侯小鬏也是需要谨慎的回答的。何况;这个长者的目光太沉重,沉重到候鬏几乎承受不住里面蕴含着的期许。
那样的期许,候鬏无法理解,但是;却可以感受得真真切切。
候鬏脸上的红变得更真切了,期期艾艾的从不曾离身的背包里取出一个本子。那个本子很寻常,就是普通的素描本;但是被候鬏洁白莹润的手指拿着,就显出一种万分珍贵的质感。
他本想亲手递到李老爷子手里,但是在一旁躬身等候的管家却先一步接过画本,恭敬的呈给李老爷子。
所谓的世家气度;让候鬏微微咋舌。
他并不刻意提醒自己长于市井,候启和周遭人的态度也并不让他觉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然而,无论候鬏承认或者不承认,那种骨子里带来的差距一直都存在,他无法否定自己的过去,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将来。
可是,他并不为此感到痛苦和彳亍。这就是属于候鬏的力量,虽然并不引人注目,但是,总会在不同的位置,散发自己的光芒。
别人呈上的东西,由管家转交。这是李家的习惯,管家的所作所为也毋庸置疑。但是这一次,李老爷子却有些嗔怪的看了一眼管家,转动了一下中指戴着的戒指,低声说道“小九儿这孩子的东西,不用这样。”
候鬏有些愣愣的看着李老爷子,李老爷子却没有多言,只是很和善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低头翻阅手中的画本。
画本里的内容无非是候鬏闲暇时候的练笔,很厚的本子,若是从头翻阅,就能够看见一个人的成长和进步。从线条的生涩到圆滑,从单纯的临摹到创造,厚厚的本子上的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印证了候鬏重生而来的这几个月的一切。
管家将前堂的灯调亮。李老爷子开始一页一页的仔细翻阅,候鬏有心直接翻到自己设计玉虫的那一页,却被李斯横悄悄握住了手。李斯横的手拉住候鬏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动。
下意识的,候鬏乖乖的呆在原地,像是被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一样等待着李老爷子的审阅。
李家的前堂中正大气,作为会客之所,前堂的简单而冷硬。整齐摆放着的木质桌椅,古董架上错落的造型古朴的古董,以及角落里红的像是着了火一样的一树血珊瑚雕的红梅,除此之外,李家的前堂再无任何装饰。
所以,这个时候,沙沙的纸声成了前堂回荡着的唯一声响。
半响之后,李老爷子翻到了候鬏画着玉虫的草稿的那一页。候鬏并不知道玉虫具体的形态,可是一时手痒,就凭着幼时的印象和自己的想象画了很多草稿。李老爷子很有耐心的看了下去,并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候鬏关于玉虫的画稿很厚,李老爷子一页页的翻着,偶尔遇到的一页,他还会伸出手指在空中无意识的描摹轮廓。
李斯横重生以来,和自家老爷子相处的时间最久,他不知道自家老爷子对候鬏的设计是否满意,但是从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可以看出来,自家老爷子的心情似乎不错。
和玉虫有关的画稿很快就翻到了尽头,因为候鬏最近的主要精力都是围绕着这几块玉虫的构想,余下的几页草稿也是和那块龙石种翡翠有关,所以很块,李老爷子就翻完了候鬏的素描本。
“哒咯”一声,李老爷子将候鬏的画稿放在了桌上。
“爷爷。怎么样?”站在一旁的李斯横帮候鬏开口询问。他的小少年很在意他爷爷的评价,这一点,李斯横没有细细观察候鬏的神情,就还是知道。
事实上,站在一旁的候鬏已经双手沁汗,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了。
毕竟,纵观整个玉雕界,能够亲自得到李战的指导的,又能有几个呢?而这样一个几乎是所有玉雕师的理想的玉雕界传奇,就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的,就是他的草稿。即使自觉神经粗壮的候鬏,也忍不住开始紧张起来。
李老爷对候鬏笑了笑,却摇了摇头。
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李老爷子才开口“这小子气运冲天,打稿的技术也不孬,但是这几块玉虫要真是给他弄,就要糟蹋了。”
这话说的很不留情面了,李老爷子说完便开始兀自喝茶,只是若是拨开袅袅的茶烟,就能看见他用余光盯着候鬏的眼睛。
候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气流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一瞬间露出少年光洁的额头,有一瞬间继续遮盖住。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有心理准备。他比任何人都清醒且在意自己的程度,所以,他很明白,即使经过这几个月的严酷训练,以及缅甸一行的洗礼,他也不过仅仅是达到自己前生的程度。
生死走过一轮,却没有什么进步。有的时候,候鬏这样自嘲。可是自嘲背后,他也不是不沮丧。
李老爷子的话不留情面,但是更让候鬏清醒。
他不甘心仅仅是恢复前生的水平的,今生他有更敏2感的手指,有更优渥的环境,所以,必定要搏击巅峰。李老爷子的眼光毒辣,话语也并不留情,但是,却让候鬏心悦诚服。
他把李老爷子放在一旁的本子收回包里,冲着李老爷子微微躬了躬身,说道“老爷子您说的是,我现在的水平的确不行。如果要达到能够雕刻这玉虫的水平,我至少需要十年。”
候鬏这话说的中肯,和以往有些呆萌的形象迥然不同。李斯横难得呆愣的看着候鬏,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的小少年长大了,在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却带着自己对他的期冀,渐渐长大了。
李老爷子瞥了一眼表情变幻的孙子,对候鬏笑了笑“十年?”
候鬏慎重的点了点头。
李老爷子拨弄着手上的马鞍戒指,良久之后轻声说道“恩,要是你自己摸索,的确得要十年。但是,若是长在我眼皮底下,或许五年就够了。”他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前堂里,却仿佛是铁钉落在了地上。
候鬏的眼神一亮,但是随即,又有些失落的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最终仿佛没有听见李老爷子的碎语一般,对着李家爷爷鞠了一躬。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人总是要靠着一些固守的坚持,才能够走得下去。
而候鬏不以为自己高尚,只是,师门如此,不容背弃。他若是在李老爷子眼皮底下成长,虽然对于整个玉雕界的年轻人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可是难免就要拜李老爷子为师。他已经有师门,可是,候鬏并不认为,仅仅是一轮生死,就能够割舍掉自己和师父的情分。
所以,他必须拒绝。即使那种拒绝会带来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老爷子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自己惯于沉默的孙子对自己轻轻摆了摆手,出于一种爷孙之间的默契,老爷子最终没有追问什么。
抛开李斯横不谈,也抛开所有前尘和羁绊不讲,李老爷子是真的觉得候鬏这孩子很有灵气,功底也扎实。可是,就仿佛已经成年却被人发现骨骼清奇,适于习武的孩子一样,若是没有高人指点,那他很难寸进。
不明白候鬏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是常年浸1淫在玉雕界的李战一眼就看了出来,候鬏的笔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断层。灵气有之,技巧有之,却缺少了一种常年练习而造就的感觉。那种感觉飘忽不定,藏匿在每一道婉转的刻痕之中。
可是,对于每一个玉雕师来说,这种感觉甚至比技巧更重要。少了它,所有的作品就都是空中楼阁。
而之所以这种感觉的把握容易被忽略,是因为它并不需要刻意去培养,随着玉雕师入行的年岁增加,它自然而然的就会显露出来。因为太过寻常,所以容易被忽略。
候鬏对此隐约明白,但是,他却无可奈何。
有一句话说,书到今生读已迟。齐墨曾经用这句话来形容候鬏,说他的天分是前世带来的。虽然师出无名,但是一语中的。候鬏跟着自家师傅苦练多年,侯家的小少爷在他来之前却没动过刻刀,所以,候鬏如今唬一唬外行人,甚至是同辈的玉雕师都可以,但是真的到了李老爷子这样德高望重的老玉雕师面前,却原形毕露了。
李老爷子想要教给候鬏的,也正是如何和岁月争驰,如何快速的培养这种经年累月才能磨练出来的感觉。
这孩子尚有顾虑,李老爷子也不强求。到了他这个年纪,很少有事情能够让他急躁和强求了。眼下的情况,虽然有些棘手,但是待他和他家孙子商量一下,总是能够找到解决办法的。
看看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