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启望着天花板,眼中神色不明。而侯鬏闭上了眼睛,其实心绪却万分纠结。
侯鬏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也不觉得自己有绝佳的判断力,可以从三言两语中揣测出他和眼前这个青年的身份。事实上,他比许多人要迟钝许多,别人在心里绕一个弯儿就能够想明白的事情,到了他这里,往往还要在心里过上许多遍。
而那一声“哥”,叫的再自然不过,就仿佛是身体的本能。
身体本能。
侯鬏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脊梁发凉。就仿佛是一条漂亮的裤子,别人穿过之后你再穿,这样可能可以接受,但是你穿的时候,别人也在和你穿同一条裤子,这样怎么想就怎么让人觉得别扭。
完好的左手覆上自己的胸口,感觉到手掌下有力的跳动,侯鬏静静体会,不知不觉中,就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
旧事,前尘,故人。这具身体的每一件事都纷至沓来,一桩桩,一件件,在侯鬏的脑海中重复上映。那一声“哥”,仅仅就是一把钥匙,解锁了原主的前世今生,也让侯鬏明白,如今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处境。
侯鬏就这样,倏忽浅眠,而故人旧事,一朝入梦而来。
侯启见侯鬏睡着,便轻手轻脚的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关上了病房的门。房间暗了下来,只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第4章 君应记
君应记。
侯鬏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尚且是小小的少年。和他原本的经历不同,梦中的他是百年世家子弟,矜贵非常。
作为斗升小民,侯鬏本能的觉得梦中的人不是自己。可是偏偏,梦中人的一言一行,仿佛都由他演绎。
这个梦里,他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有父母,有一个性子乖张的哥哥,他们很是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而这样的情景,并没有维系多久,仿佛被按了快进键,里面的人的一举一动他都记得真切,可是仿佛眨眼之间,就已经过去。
父母去世,他的哥哥独自支撑起岌岌可危的家庭。而经历了几次九死一生的谋杀之后,他的哥哥毅然决定把他送到世交的人家。
那一刻,侯鬏在梦中,这似真似假的梦境忽然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色彩,忽然之间鲜明了起来。文艺一点说,就是,原主遇见了一个人,然后,他原谅了生命赋予他的全部苦难。那一天,他被送到了李家,遇见了李斯横。
侯鬏知道,这是原主的情感,可是,他却该死的感同身受。
少年的时候的稀薄的关怀,以及最脆弱的时候的无声保护,每一样,李斯横做的不经意,也仿佛是理所当然,但是原主却偏偏念念不忘,喋喋不休。
一瞬间,周遭的情感炽烈的将侯鬏包围,几乎焚烧了他一切的理智。侯鬏是不会相信自己会像原主一样,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要命的。但是偏偏,他看着梦中的青年男子,只是一眼,就觉得心跳如鼓。
李斯横是原主暗无天日的少年时光中,强悍的破开黑暗,在缝隙中透出的光。
这是一个异常矫情的比喻,但是侯鬏除了这样比喻,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原主对李斯横的感情。而且,他确切的知道,以后无论他怎样刻意遗忘,接受了原主这段记忆的侯鬏,永远不肯能将李斯横看作一个寻常路人了。
原主和他一个名字,他又拥有了原主的全部记忆。侯鬏有些茫然,他无法将原主和自己割裂开来,这是一具他十分陌生的身体,可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排斥。如果不出意外,侯鬏知道,自己的余生,将要背负着原主的这些记忆,在原主的这具身体里度过。
侯鬏就是侯鬏。仿佛不存在所谓重生,也不存在所谓夺舍,就只是两个灵魂的相互融合。侯鬏仿佛听见了胸腔深处的微弱心跳,这心跳和他的慢慢重合。
猛然睁开了眼睛,侯鬏下意识的摸向床头。床头上空无一物,并没有曾经他习惯性的摆在床头的手表。
动作过猛,牵扯到手腕的伤口。侯鬏将痛呼声卡在喉咙里,紧咬下唇,然后用另一只手摸出放在枕头下面的手机。
凌晨四点半。
侯启只是陪着侯鬏稍微躺了躺,在他睡着了之后便赶回公司处理合同。所以此刻,病房里只有侯鬏一人。白天睡得太多,侯鬏如今有些睡不着了。随手翻动着手里的手机,锁屏的数字密码对于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1011。
这是原主和李斯横相遇的日子。侯鬏暗搓搓的吐了个嘈。小娘炮还挺文艺的,正常人谁特么记得这玩应啊。
忽然,侯鬏顿了顿。传说他是护士长带着人送进来的,还主动联系了他哥。那这护士长也挺神奇的哈,一定有什么特殊技能,不然谁能在没报地址的情况下找到他家,并且破解了他的手机锁屏密码?
暗觉槽点过多,侯鬏嘿嘿一笑,便不再细想,继续翻动原主的手机。
原主手机里的屏保很正常,被没有被换成李斯横的照片什么的。事实上,侯鬏翻遍了这部手机,也仅仅在手机相册里发现了一张截图。
那是一张某浪新闻的截图,标题是“李氏总经理换人,人选或是董事长亲孙”。在五花八稳的娱乐新闻面前,李氏换了一个总经理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上头条的资格,而李氏的新总经理的照片,也只是占据了整张报纸的一个小小角落。
可就是这样小的一个照片,却被原主小心翼翼的截取了下来,放在相册的最后一张。侯鬏的手指动了动,轻点了几下,按了上面的删除键。
下意识的点了右边的按键。他原来用的手机,右边的按键是“确定”,而这一部手机,右边的按键是“取消”。
画面跳转开去。侯鬏拨了额前的碎发,耸了耸肩。罢了,这到底是原主最后的回忆了,痴念也好,奢望也罢,都跟他无关了。反正是无关之事,他就是帮着原主保存一下,也是无所谓的吧。
病房里的唯一的光线寂灭了下来,而窗外已经晨光熹微,只是被厚厚的窗帘阻挡开去。侯鬏将手里的手机放在床头,重新躺倒在床上。
他平素是殆懒的性子,原先他家老头在的时候,总是把他从床上挖起来,强迫他陪他遛弯,顺便积累素材。后来老头去世了之后,侯鬏马上就原形毕露,即使睡不着,也总是喜欢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就这样躺着躺着,竟真的睡着了。
唤醒侯鬏的,是一阵香气。侯启不管早上喝鸡汤油腻不油腻,他觉得自己家弟弟太瘦了,这一次又经此大难,着实需要好好补一补。而且家里做饭的阿姨是看着他们兄弟长大的,听说侯鬏受伤了,便特意起了大早,炖好了鸡汤让侯启送过来。
侯启才打开了保温杯的盖子,侯鬏就条件反射一样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少年睡得脸色红润,倒是比昨天的苍白好看了许多。
“快。去洗脸,之后吃饭。”侯启随意对侯鬏吩咐了一番,便将早餐摆好。病房里有方便病人在床上吃饭的小桌子,但是侯启并不打算用。他将阿姨做的饭在茶几上摆好,又将两个矮沙发搬了过来。
阿姨的手艺很好,鸡汤浓香,但是颜色却是澄清金黄,并没有太多油腻的感觉。除了那杯鸡汤,阿姨还熬好了小米粥还拌了几碟爽口的小菜。早餐明显是两人份,为了给侯鬏送饭,侯启早上也没来得及吃。
这个时候,侯鬏从卫生间里出来。他顺手洗了洗头,额前的碎发被他捋到后面,露出少年光洁的额头。并没有擦,侯鬏的发梢还稍稍滴着水。此刻是夏季,天并不怎么冷。侯启瞥了一眼,也就并没有多说。
侯鬏自动自发的坐在了摆着鸡汤的位置上。兄弟二人不再多说,沉默的开始早餐。不是他们感情淡薄,只是自小养成的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并不容易打破。侯鬏虽然并不是真的出身豪门,但是他从小跟着师父长大,他师父在衣食住方面对他的要求并不比这些豪门低。
侯启吃饭比侯鬏要稍稍快了那么一点。当侯鬏在喝最后一口粥的时候,侯启放下了筷子。他望了望正在喝粥的弟弟,忽然说道“你大学快开学了。手上的伤还没好,要我帮忙请假么?”
侯鬏简直想要一口粥喷出去。但是现实远没有那么戏剧性,他只是默默的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去,然后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腕,估测它的恢复程度。如果是他从前的身体,这样的伤,休养几个月就能好干净。可是如今,这小娘炮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有受过伤。所以多久会好,他还真的不能确定。
侯鬏最宝贝的,无非就是这双手了。所以,在关于这双手的问题上,他从不掉以轻心。
“嗯。谢谢哥哥了。”乖巧的电雷点头,少年细细的下巴轻点着,眼神里自然流露出信任的神色。侯鬏自然是做不出这样的神情的,可是,当他说“嗯”的时候,身体自动的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侯启笑了笑。掏出手机编辑了短信,随时待命的助力很快完成了这件事情。
原主是艺术类考生,主攻绘图。对此侯鬏表示喜闻乐见。因为作为一个玉雕师,构图是最基本的功课,如果能够系统的学习一下,那么对他以后的发展也有好处。
侯鬏从来没有想要停止自己的事业,何况这辈子,他占尽了地利人和。重生在豪门,特别是以原石开发为主要经营项目的豪门,侯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有更多机会接触好料,也有更多机会完成传世的精品。
料不抵工。
这是近些年来玉器和翡翠行业最常见,也最让人尴尬的事情。就是侯鬏自己,在没有在玉雕界闯出一片名气之前,也是雕过许多砖头料的。
可以说,培养一个玉雕师,需要花费的钱财和精力,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而且,在成本相对低廉的机雕,半机雕的冲击下,玉雕师这个职业越发衰颓了起来。
然而,那有怎样呢?手工永远不会被机器取代,因为它的每一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侯鬏垂头,凝视着自己这双白皙无暇的手,这双手异常的敏感,这对玉雕师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
轻轻握起了手,侯鬏勾起一抹笑意。十年间积累的名气毁于一旦,他也再也没有师父的庇佑。但是,他比曾经多了十年的阅历和经验,如果他想达到前生的高度,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侯鬏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复制自己曾经的成绩。他还要的是,更进一步。玉雕师玉雕师,侯鬏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前生达到了“师”的程度,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个玉匠罢了。
可是,今生不同。他已经比旁人先行一步,若是还没有达到师,恐怕自己都要鄙视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
侯鬏笑了笑,眼中亮起一抹光。
☆、第5章 今觉非
今觉非。
晨光熹微的时候,李斯横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一夜没睡。唇边扬起一抹苦笑,多少个夜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辗转反侧了,而如今,只是蓦然遇见那个人,就真的长夜开眼。
将一只手垫在脑后,李斯横借着熹微的晨光细细端详自己的手。这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心手背中有着深深浅浅的伤痕。这些伤痕,有的是李斯横小时候摆弄刻刀牙机留下的,有的却是李斯横在军队历练这些年留下的痕迹。
李斯横。侯鬏。
躺在床上的男人眼中神色不明,将这两个名字反复的翻搅于唇齿。他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谁?是李斯横,还是侯鬏?
每一个人都有秘密,而他最大的秘密就是,他不曾拥有作为李斯横的十八岁以前的记忆,却拥有了他的身体本能和之后几年在特种部队历练的经历。而没有人知道,在他二十岁以前,他仿佛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而那个人的名字,叫侯鬏。
李斯横只能强悍的将侯鬏的记忆规划为自己的前生。前生里,他异常怯懦,并且暗自的喜欢一个叫李斯横的男子,却因为性别的原因而默默隐藏在心里。
然后,就默默的躲在一边看,直到那个男子娶妻生子。
得到那个男子娶妻生子的消息的时候,他选择了甚至怯弱轻生。那一刀恶狠狠的划在自己的手腕,然后手腕被放在水中,血液将池水染得猩红,翻开的皮肉也泛着淡淡的肉粉,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生命消亡。
而后,以游魂的方式,他看见了自己的死亡得到了什么。
哥哥的撕心裂肺,伤心欲绝。以及,自己藏在心里的男人淡淡的嗟叹。除此之外,那人的生命轨迹并没有什么其他改变,娶妻,生子,事业顺遂,最后儿孙满堂。
他问自己,值得不值得,后悔不后悔。
答案只能让他无声苦笑。而后,他感觉一阵旋转,而后眼前的事业就坠入了黑暗。等他再睁开眼,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侯鬏,而是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爱的男子,李斯横。
从那一天开始,他叫,李斯横。
动情弃情,一番生死洗练,最终荡涤了他性子中怯弱的部分。跨过了生死,如今却变成了李斯横的侯鬏,仿佛开发出性子里最冰冷的部分。他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内心强大,才能够不再受到伤害。
而且,他也已经发现,这不是他前生的重复。
前世的李斯横只是一个寻常的商人,并且,从来都是斯文的性子,看起来并不像是满身铜臭的商贾,反而更像是一个书生。而如今十八岁的李斯横,却已经在军队里洗练了三年,而今更是即将进入特种部队。
李斯横知道,这是一个不同的开端。所以,他理应拥有和从前不同的人生。或许是因为已经死过了一次,李斯横很是轻易的接受了自己重生了的这件事。
前生他在李斯横家住了四年,更是将那人的一举一动刻进了心里,所以瞒过周围人的耳目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在李斯横重生之初,他最关心的事情是,如果他是李斯横,那么,这个世界上,是否还存在侯鬏这个人?
李斯横仔细推算了自己的年龄,他十八岁的时候,侯鬏应该只有九岁,而如果真的存在侯鬏,且一切都没有变化的话,他们初遇的时候,侯鬏应当是十岁。所以,李斯横静心的等待了一年。
这一年中,他看过心理医生,仔细剖析过自己的心理。他最终狠心将李斯横和侯鬏割裂开来。如果真的存在那样的一个小少年,也将不再是曾经的他自己了。然而对于侯鬏来说,如果能够不遇见李斯横,那么,对于他的人生来说,应该会顺畅很多。
死过一次的人对自己的保护欲会达到谨小慎微的程度,而李斯横,本就是将侯鬏当作自己去保护的。
或许是天道垂怜,在李斯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