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少了。
那个男人轻轻的抬了抬眼,将手中那一杆很是古朴的烟枪凑到唇边吸了一口,略略回味了一下然后轻轻的吐了出去。他的动作很闲适,眉眼也很是平和,却偏偏给人一种极为压迫的感觉。
候鬏看人的时候习惯先看人的手,眼前的这个男人的手中擎着一杆银质的烟枪,手指却是干净,指甲也被精心修建成了圆润的贝形,只是虎口处的一层薄茧让人怀疑他似乎拿过什么凶器。
譬如……枪。
而后,候鬏的目光才落在这个他哥哥口中的“秦爷”的脸上。这人的脸很白,眉目又浅淡,却并没有给人浅淡的感觉。反而是惊艳。是的,惊艳。候鬏很意外自己会将这个词安在一个三十大几的男子身上。
皱纹应该是一个人衰老的证明的,可是这个男人眼角极细极浅的纹路并没有让他看起来颓唐,反而有一种岁月洗炼过的精致。而看似平静的眼中永远暗藏波澜,桀骜,不屑,以及和苍生对峙也有恃无恐的张狂。
秦爷和候鬏平静的对视着,候鬏只觉得自己是道行尚浅的小道士忽然遇见了千年的妖,有些慌乱的垂下了眼,抱紧自己怀里的资料才找到了几分安定。
按照世家子的标准,候鬏已经是失态了,但是按照众人第一次面见秦爷的反应来说,候鬏做的已经很好了。
秦爷盯着眼前这个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忽然笑了。
“你弟弟不错,可是不像你。”往烟枪里添了一些特制的烟丝,秦爷对侯启说道。掌控着帝都全部的暗势力,手眼遍布全国,今年正在向欧美扩张,这个男人是当之无愧的黑暗帝王。若是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能想说就说,那么人生也太过无趣了。
侯启拉过了候鬏,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并没有因为秦爷的这句不太客气的话而生气。他的弟弟的确不像他,也不需要像他。他的弟弟是文人是玉匠,是被仔细呵护着长大的小公子。他费尽心机才为自己弟弟撑起一片天空,自然无需弟弟像自己一样整日和人勾心斗角,逼迫自己杀伐果断。
大概是看候鬏有些呆愣愣的,软软的头发垂在耳边,却偏偏有一撮呆毛立在头顶不肯倒下。这幅呆萌的样子让祁墨都觉得有些手痒,趁着侯启不注意上去手贱的拨弄人家弟弟的头发两下,直到收到侯启的两道带着杀气的目光,祁墨才堪堪收回手,有着正色的对秦爷说道:“秦爷您甭看着小子有些呆头呆脑的,但是手艺却正经不错,如今就是李家都没有几个能超过他的。”
候鬏占据这具身体已经几年了,几年的大赛锤炼加上更加系统的学习和不要钱似的练手的材料的供应,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他如今技艺猛进,不仅找回了前生全盛时期的手感,更是取得了进一步的突破。
侯家世代经营原石,李家世代主攻雕刻,可以说当时雕刻最好的人已经集聚李家,祁墨说李家没有几个能超过候鬏的,却真不是恭维。
二十出头的年纪而已,和那些已经古稀之年的老人相比,候鬏能够走得道路还很长,他能够走多远,如今这谁也无法估量。
祁墨的话倒是引起了秦爷的兴趣,他上下打量了候鬏半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去年在杭州,将潘家老爷子逼入空门的那个,就是他?”
秦爷说的是那场玉雕界中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去年潘家老爷子和人比赛玉雕,耗时三个月雕刻成了一个巧夺天工的白玉瓶,那个瓶子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瓶盖和平身相连用的锁链都是镂空雕刻出来的,更勿论巴掌大的平身上浮雕出来的清明上河图,当真是巧夺天工,精妙绝伦。
可惜,就是这样的一件绝佳的玉雕,却败在了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少年手中。这个少年并没有和它比试精巧,而是反其道而行,以一只汉八刀玉含蝉压过了盘老爷子的白玉瓶。
市面上流传的汉八刀并不是仅仅八刀雕成,只是夸张强调了此类作品的大巧不工,浑然天成。刀数越少,越能体现玉雕师的功力。
而那个少年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真用了八刀就雕出了一只玉含蝉。那只玉蝉被少年托在掌心上,就如同要振翅飞起了一般。当真是鬼技也,让人不得不叹服。
自觉玉雕界泰斗的潘老爷子自认败北,再也不再涉足玉雕界,遁入寺庙修行去了。
这件事一直在玉雕界广为流传,就连秦爷这个非是玉雕界的人也略有耳闻。
听到秦爷的话,祁墨嘿嘿一笑,冲着候鬏扬了扬下巴,说道:“可不就是我家小九儿。那年他才多大啊,潘家那个居然硬要和他比试,明显是欺负小孩子。”
秦爷笑了笑,倒是收敛了几分对候鬏的轻视。他是傲慢惯了的,总是看不起没有本事的人,而对于那些有真本事的,无论是三教九流,秦爷总是很尊敬三分的。
这个时候,侯家的门铃被按响了。
从外面进来的是李斯横,他后面还跟着四个健硕的男子,而他的手中亲自捧着一个盒子。候鬏的目光触碰到盒子的时候就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他有一种预感,盒子里的东西一定很不一般。
——作为一个玉雕师,候鬏的不一般并不是以金钱衡量的。甚至这种不一般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绝对的标准。上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正是那块被他雕刻成玉含蝉的羊脂玉。
李斯横身后的四个人,有两个是他带出来的特种兵,有两个却是秦爷的人。而他手中捧着的正是秦爷这一次和侯启谈的生意。
他来侯家购买原石,却带了李家的“眼”。因为这笔生意,他本来就是要和这两家谈。
视线别有深意的从候鬏和李斯横,祁墨和侯启身上扫过,秦爷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戏谑的笑意。而后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李斯横的肩膀:“有劳了。”
取原石这种小事是不必劳烦李家当家的,李斯横此举算是给足了秦爷面子。秦爷自然是满意的,连带对李斯横这个后生都和颜悦色了几分。
“秦爷客气。”李斯横难得的笑了笑,将原石放在茶几上,然后不动声色的走到了候鬏身边,位置恰好阻挡了祁墨那双总想拨弄候鬏呆毛的欠爪子。
满意的顺了顺候鬏的呆毛,李斯横满脸写着“我家的人才不给你碰”的横了祁墨一眼,顺便扔给了侯启一个“管好你男人”的眼神。
侯启轻轻的炸了眨眼,示意李斯横自己收到。
“年轻真好啊。”秦爷吐出了一口烟雾,靠在沙发北上轻声喟叹了一句。看着四个年轻人脸上都浮现出一丝尴尬,却神色坚定并无半点愧怍,秦爷在心里赞了一句“难得”,却也不再理会他们。
翻手掀开了茶几上的那个盒子,里面刚刚剖出来的翡翠正躺在盒子里。
候鬏一看就知道那里面的翡翠不是凡品。侯家累世贩卖原石,这几年他见到的好东西也不少了,拿翡翠来讲,就是龙石种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是眼前盒子的这一块,一看就知是一块难得龙石种,那翠色浓稠得几乎都要流动起来。可是若仔细看,那浓稠得绿色之中竟然夹杂着点点猩红。
猩红如血,在浓稠得绿色之中格外动人。秦爷第一眼见到这块原石的时候就被里面的那点点血红吸引,不惜花大价钱拿下了它。
可是这样的妖异,却也为雕刻它增加了很大难度。所以这块原石秦爷一直放在家中,直到偶然看见候鬏的一张线稿才决定让人按照那张稿子雕刻。
——而如今,他知道画稿子的人也会玉雕,且是个中好手之后,当即就决定将这块翡翠交给候鬏雕刻。
年轻人眼中对于玉石的痴迷,对于玉雕的沉醉让秦爷很满意,他总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从唐装的口袋里的拿出一张折叠的画稿,秦爷将它放在那块翡翠上。
“按这个题材雕吧。”烟雾氤氲中男子的面目有些模糊,让人怀疑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是不是真的是温柔?
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创作是让人很不悦的事情,但是这也是玉雕师都要面对的无奈。候鬏依言接过那张纸一看,却有些羞赫的发现,那竟然是他有一天随手的涂鸦。
画稿上线条并不精细,但是很流畅传神。在一张空白的画纸上,从右边一角延伸出一树盛开极妍的海棠。左边留下了大半的空白,只有零星的几瓣海棠花徐徐下落,被恒久的定格在纸上。
察觉到候鬏的惊讶,秦爷摇头笑了笑,说道:“那天来挑原石的时候,夹在你家原石的介绍上的,我觉得很好,也很适合这个石材。”
候鬏眯起眼睛细细比对半天,忽然笑了:“秦爷好眼光。”
秦爷轻轻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恍惚的喃喃道:“哪是什么好眼光,只是觉得这海棠会对我很重要似的。”
众人愣了愣,却没有说话,反倒是秦爷恍然发觉自己的走神,随手磕了磕自己的烟枪,对侯启说道:“我只要一块玉佩,剩下的料子你们处理。工钱另算。”这块石料不算小,出一块玉佩之后还能出好几个挂坠,个个会是价格不菲。秦爷开出的条件太过丰厚了。
连候鬏都觉得不妥,连连摆手的说道:“让我雕这块料子就已经很好了,哪能要什么工钱。”他不算通晓人情世故,可是也明白,秦爷这样的人物,是不能在那些小利上撕扯的。
秦爷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的脸,那张脸上有质朴的欣喜,也有几分跃跃欲试,却唯独没有讨好。他人世臣服这些年,这样的神色倒也难得。摇了摇头,秦爷说道:“也罢,就当秦某交个朋友。”
接下来又是一番寒暄,候鬏却已经明显走神了。他在脑中将自己的那幅涂鸦反复润色,恨不得立刻就拿笔画上几篇。
当侯家和李家的一行人送走秦爷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侯家的老宅里已经传来了阵阵饺子的香气,管家爷爷笑眯眯的招呼几个大小伙子上桌,每个人的碟子里竟然摆着一个糖瓜。侯家自制的糖瓜圆胖可爱,看着就让人想吃。
“小年快乐~”刚得了一块好材料的候鬏有些兴奋的举杯,杯中的可乐冒出细碎的小气泡。他需要保持自己双手的稳健,所以不能饮酒。
剩下的男人倒是没有这些讲究,共饮一杯。
小年快乐。新的一年一定会喜乐安康吧,四个人笑了笑,将祈愿和祝福藏到了眼底。
ps:秦爷,见君欢喜里的男主。这是他穿越之前的小小插曲~
至于为什么是海棠……还记得他家的攻叫宋绍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