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纯手工的魅力不是任何机器能够取代的。再先进的牙机也终究过分冷硬,失去了线条的生机和活力。所以人们惊觉,一双灵活的手,一套古朴碾玉砣,才是一件语调的真正灵魂所在。
侯鬏曾经有过一套师父传下来的碾玉砣,似铁非铁的质地,乌黑陈实。可惜已经因为战乱等事散落大半,到了侯鬏手上的时候,竟只剩下了三支,只能够制作一些小型的花件了。
而李斯横送给侯鬏的,是完整的一套碾玉砣。侯鬏从打开盖子的那一刻起,目光就离不开他们。他接过这套碾玉砣的手几乎是颤抖。这样一套完整的碾玉砣,若是在他前生的巅峰时期,用来制作大型的雕件都不在话下。
他知道李斯横出身玉雕世家,所以,侯鬏可以肯定,李斯横不可能不知道这套碾玉砣对玉雕师来说意味着什么。
侯鬏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惊恐和无措。你既慷慨至此,却叫我如何还?虽然心下千般不舍,但是侯鬏还是咬了咬牙,要将手中的锦盒还回去。
李斯横却仿佛察觉到他的心思,一把夺走侯鬏手里的袋子,抢先说道“不是白给你的,是用这些换的。”说完,还对着侯鬏扬了扬手里的薯片。
侯鬏张了张嘴,李斯横却完全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带着手里的一大包零食,驱车开出去很远。侯府门前空旷无人,他又猛力加速,一眨眼已经窜出去很远。
侯鬏愣愣的呆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一盒珍贵的碾玉砣,半响之后却像才反应过来一样默默的捂上了脸。
尼玛,把我的酱油留下来啊……
☆、第10章 今生事
今生事。
因为少了酱油,那一天晚上,侯鬏到底没有吃到老管家最拿手的红烧肉,甚至连平素侯启喜欢的红烧鱼,都被迫改成了水煮的,但是却仍旧掩盖不了侯鬏的兴奋之情。
匆匆往嘴里填了几口饭,侯鬏几乎是第一时间抱着李斯横送的碾玉砣和边角料钻进了房间。虽然有了心理建树,但是看到那堆积了好几箱子的边角料的时候,侯鬏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大概也知道了李斯横对他是极为慷慨的,但是摆在他面前的所谓的“给他练手”的,都是成色上好的翡翠片料,明显是制作大件的时候剩下的。而另一个箱子里,则整整齐齐的摆放了百十来个手镯芯。
手镯芯是料子取了手镯之后剩下的圆芯,业界并不将它算在边角料的范畴。因为经过加工之后,手镯芯可以雕成各种翡翠牌子,价值很是不菲。若是成色种水再澄澈优美一些,干脆打磨成怀古或者平安扣,那价格便更是飙升。
李斯横送来的手镯芯大多成色不差,若是用来直接出怀古,也是可以的。可是他偏偏将它们充作是边角料直接送过来,却可以称得上是大手笔了。
侯鬏拥有了原主的情愫,本身就已经无法将李斯横等闲视之,李斯横此般作态,更是让他心中萌生出一种怪异的酸甜。无力的摊手笑了笑,对于李斯横,他是真的不想去招惹。但是却总是反复遇见,实在是命运弄人。
好在,侯鬏想起了他和李斯横定下的利润平分的协定,为今之计,只有将这些料子仔细琢磨,不叫李斯横亏了本去才好。
麻烦家里的女佣端上一小盆清水,侯鬏翻出了自己绘画用的炭笔。雕刻的时候,大多是先要用墨勾勒出图案的,但是侯鬏浸1淫玉雕界十多年,一些简单的小花件几乎可以不必画线,直接雕刻,所以也便不拘什么炭笔墨笔。
他先选出来的是一块片料,这片料子呈半透明状,看着有些平淡,但是最为亮眼的,却是从料子左下角斜挑起来的一抹飘花。蓝色的飘花嵌在冰状的无色翡翠里,显得灵动而飘逸。侯鬏拆开了外面包装的小袋子,将这块不足半个巴掌大小的片料浸在水中。
入水之后,料子显得更为剔透,里面丝缕萦绕的蓝色更是近乎流动起来。侯鬏擦干料子上的水珠,在等下仔细的观察它的纹裂情况。
翡翠是天然形成的矿石,有小纹裂不可避免。这也是最为考验玉雕师的地方,有的玉雕师对于纹裂的处理十分简单粗暴,草草将裂纹挖出,就成了所谓的“避裂雕”,而翡翠的价值也会因此而大打折扣。
而有的玉雕师则不然,他们心思巧妙的利用纹裂,将它们变成设计中的一部分,或者在雕刻的过程中不动声色的将纹裂的地方剔除,不但不会使翡翠贬值,反而会从一定程度上增加翡翠的观赏性和收藏价值。
侯鬏手里的这一块,飘花和种水都近乎完美,可惜上方却有着几块苍蝇翅状的皲裂。侯鬏眯起眼睛来在灯下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想到了对策。
前生的时候,在他手底下走过的料子成百上千,堪称完美的却很是少见。最初的时候,他尚且会为料子上突兀的不完美而扼腕叹息,可是时长日久,也就终于磨练出他不为玉料悲喜的品质。
对于玉雕师来说,不为玉料的完美而窃喜,也不为玉料的残缺而叹息。这是一种应该磨练而成的品质,而非关每一个玉雕师原本的品格。
拿到完美的玉料,而雕成惊艳的作品,这是天时。而天时往往可遇而不可求。而拿到有缺点的玉料,然后化腐朽为神奇,这才是玉雕师大多数的真正工作。
侯鬏手里的这一块片料,虽说是片料,但是可以看出,是取过北派镯的片料。北派玉镯大多厚重端庄,所以,侯鬏手里拿着的这块玉料,并不薄。
侯鬏最初的设想,是用这块料出一个无事牌,在上端取龙珠样式,钻孔,直接佩戴。然而上面有裂,如果避裂雕刻,龙珠样式就显得十分单薄怪异了。所以想了想,干脆决定将这块料子一剖为二,同样是出一对无事牌,只是上面改雕龙凤图案。
龙凤图案自然繁复,却有更大的空间可以避开上端的裂纹,而被剖开的无事牌有些薄,日后在周遭用黄金封边,一来增加无事牌的牢固性,二来用金子的贵气映衬龙凤的祥瑞,也很是以。
龙凤图案比之龙珠更为费时费力,但是所幸侯鬏是为了练手,虽然一开始就尝试这样复杂的图案,难免有些困难,但是对于急于恢复前生水平的侯鬏来说,这样做的确是有很大的进益。
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侯鬏便开始行动起来。
他很久没有碰碾玉砣,可是有一些东西,仿佛就是生来就渗入骨血。他拿起笔在玉料中间画了一条线,然后沿着这条线,手起刀落,毫不犹豫,也毫不凝涩的将那块飘蓝花的冰种翡翠一剖为二。
简单的将这两块玉料切成长方形,侯鬏拿起炭笔,在上面细细的勾勒了起来。已经打好腹稿,少年眉眼冷沉,手指灵活而迅疾。巴掌大的玉料被切小,只能看见少年手腕和肩胛的微笑活动,而后一条条流畅的线条,在少年指尖倾泻而出。
他先雕刻的,是龙凤无事牌中的凤凰。虽然普遍认为,凤凰比龙的线条更为复杂,刀法更为繁复,但是侯鬏却知道,若非有了雕刻凤凰时候的过渡,是很难展现出龙的威严与睥睨天下的气韵的。
炭笔绘画出来的线条没有墨笔的精致,但是却还是能够依稀看出几分灵动出来。侯鬏的凤的口中,衔着一朵样式诡异,但是异常漂亮的花朵。明明只是用炭笔粗线条的勾勒,那朵花却精致得仿佛能够看清花蕊。
这是侯鬏的习惯,他总是习惯在自己的作品中藏上这样的一朵花。这是琪花,相传长在瑶池旁边的花朵,世间无存。
小的时候,侯鬏记得自己被师父抱着讲故事,故事从盘古开天讲到洪荒倾颓,最后还胡乱的讲了一大堆西游记什么之类的志怪。侯鬏却独独只记得了一个被师父三言两语略过的“琪花”,还想象出它的样子,从此以后作为个人印记,出现在自己的每一个作品之中。
做完这些,时候已经不早了。侯鬏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双眼,有些遗憾的将碾玉砣收好。
玉雕本来就是慢工出细活,今天他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强撑下去只会影响到整件作品。何况玉雕师都不是急性子,翡翠又是很难雕刻的一种材料,一件花件磨上几十天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正在这个时候,侯鬏的手机忽然响了。
重生以来,他的手机号鲜少有人知道,而侯鬏本身尚且万事匆忙,并不曾有和他人热切联络的心思。所以,乍然听见手机铃声响起,侯鬏本身就先是一愣。
手上的玉料方才几经过水,侯鬏手上的水迹自然没有干。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侯鬏按下了接听键。
“还没睡?”有些人的声音经过电波的转化会有一些失真,可是电话中的男声却仿佛没有一丝变化,透过贴在侯鬏耳边的手机传来,就仿佛贴着侯鬏耳边的轻声呢喃。
侯鬏呆了片刻,才蓦然反应过来,打电话的是李斯横,也算是他如今的雇主了。
“睡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电话那断的男声重新重复了一遍。和他面色的冷硬不同,此刻的李斯横,显得格外的温和和耐心。
有些上挑的尾音并不显得轻佻,却仿佛是一把小勾子,让人有些心痒难耐。侯鬏不由自主的轻声咳嗽了一声,咽了一口唾沫,晕开了仿佛被饴糖黏住了一样的嗓子眼。
“没有,李哥。”
似乎是意料之中,李斯横并不觉得意外,反而饶有兴趣的接着问道“那你在干什么?小九儿?”
“研究片料。”侯鬏乖乖的回答,就想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小学生。
“嗯,手碰了水了吧?记得擦润肤霜。”李斯横沉吟了片刻,还是对侯鬏叮嘱道。
侯鬏显然没有想到李斯横会关心这个,半响,才小声说道“我家好像没有润肤霜。”
不是侯家没有,而是侯鬏没有。原主是学习绘画的,很是保护自己的手,家里护手霜的种类不知凡几。而侯鬏嫌弃那些甜腻的味道,索性就将他们都束之高阁了。
料到侯鬏会这样说,李斯横沉声道“装着手镯芯的那个箱子的右下角,正好有一瓶。”似乎是怕侯鬏嫌弃,李斯横补充道“放心,没有味道的。效果还不错,我也在用的。”
说话的功夫,侯鬏已经走到了箱子旁,顺着李斯横的指点,找到了那一盒膏体。对李斯横道过感谢之后,侯鬏坐在书桌旁拧开了护手霜的盖子。
盖子里是柔软细白的膏体,侯鬏挑了一点在手心细细搓开,而后均匀的涂抹在自己的十指上。放在鼻子下仔细嗅了嗅,果然和李斯横说的一样,一点味道也没有。而涂过之后,沾过手水的手指也不再有紧绷感,只觉得十分滋润。
李斯横。
侯鬏默念这个名字,不知怎的,胸腔就传来一阵刺痛。这样的刺痛仿佛来自原主,提醒着他,要远离这个人。
可是,却终归是,徒劳无功的。
侯鬏闭上眼睛,用涂过护手霜的柔白手指按摩着酸痛的眼眶,他知道,若是侯鬏这一辈子,即使非关风月,也是绕不开李斯横这三个字的。
☆、第11章 仲夏夜
十一。仲夏夜。
大学里的课程很是疏松,这让候鬏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构思和琢磨他的玉雕。如今,他的手艺尚且在恢复的阶段,所以也并不贪多,只是用心琢磨如今手中的这一块片料。
凤雕无事牌已经被他浅浅的勾出了痕迹,候鬏选了最细的那一根碾玉砣细细的刻,偶尔用流水冲去细碎的粉末,虽然他很久没有雕刻,右手上又有那样的一道深深地痕迹,但是一旦拿起碾玉砣,少年的周身就仿佛瞬间萦绕了浅淡的光辉,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优美和娴熟。
有一些东西,是镌刻进骨髓,被人带入轮回的。玉雕之于候鬏,大抵就是如此,不曾被提起,但是,却从未被忘却。
候启对自己弟弟有什么愿望么。曾经的时候,他也是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尽快长大,长到独当一面的程度,可以帮他一起撑起整个侯家。后来,侯家的局势渐渐稳定,他在亲戚和所谓亲友的倾轧中杀出一条血路,也就不那么急迫的要求候鬏成长。
何况,候鬏的性子的确绵软,并不适合残酷的商场。索性,候启就放任了他的兴趣,让他考取了自己最喜欢的绘画专业。哪怕候鬏一辈子当一个富贵闲人,只要平安喜乐,候启觉得,自己也再无他求。
只是,这些日子里,候鬏的所作所为忽然提醒了候启,给了候启一个新的思路。他的弟弟对公司的经营固然没有兴趣,可是,这些日子他在一旁看着,候鬏对于玉雕和玉料仿佛是很喜欢的。
如此,候启让他跟着走一走侯家的盘口,了解一下玉料的基本常识,至于候鬏能够走到哪一步,那都不是候启能够估量的事情。
刻意的,候启计划着将候鬏带到在家的公司。虽然,明显自家弟弟对于玉雕更感兴趣,而侯家的公司的从仓库里,多半堆积的是还没有解开的原石,但是,应该差别不大……吧。
因为需要进行雕刻的原因,这些天,候鬏住在侯家老宅的时候比较多,候启虽然忙,但是兄弟二人却总是能够一起吃晚饭的,如此一来,兄弟感情比以往热络更甚。
这一天的晚餐就如此,候鬏和候启舍弃了会客厅的长方形餐桌,而是围着一个小圆桌坐在了一起。桌子中央的火锅底料正在酝酿着一场沸腾,而在它的周围,已经摆放好了切好并且码放整齐的各色食材。
汤底是骨头汤,经过长时间的熬煮,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老管家特意在锅里留下了一点拆骨肉,只待汤沸腾了之后,就可以捞出来吃。候鬏和候启的口味很像,兄弟二人都不嗜辣,但是却热爱火锅。
没有辣椒的火锅总是显得不那么活色生香,但是浓稠醇厚的骨头汤也别有一番滋味。奶白色的汤水上飘着被浸润得饱满的枸杞子,还带着星星点点金黄的油星。
候鬏和候启没有人说话,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已经开始冒出珍珠大小的泡泡的火锅,只待到那些泡泡从汤底飘上来,翻滚,破碎。伴随着一阵水汽中热烈的浓香,和液体骤然喧腾的声响,一锅熬煮了多时的底料终于绽放出属于他的惊艳美丽。
候启先将白菜和藕片下了锅。而候鬏却趁着候启放菜下锅的空档捞着锅里的拆骨肉吃,拆骨肉本身的滋味就很足,并不需要其他的蘸料。
等待菜熟的空档,候启忽然对候鬏问道“小九儿,你最近是不是课程很少?”
候鬏忙着吃肉,头也不抬的回答“恩,不多。”临近期末的机动周,所有的课程都停止了下来,留给学生足够的时间复习,准备迎接期末考试。
“这样啊……”候启用筷子点了点自己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