籽饼。看它吃得得意,他拿起鞭子抽它一下,说:“撑死了吧!看你有三个肚子没有!今天你爹我就陪你吃!还要不要?还要?好,再来一顿儿!喝口水?不喝?行,你也明白喝了水把肠子撑断呀?”
他喂了它五顿的棉籽饼,它还没有吃饱的意思,一停脾气就上来。第五次喂它时,它用犄角把饲养员盛棉籽饼的簸箩一挑,挑翻了一地。任他怎么抽它打它,它只管埋头满地去舔棉籽饼。吃完它还是大闹,疙瘩一看,它眼睛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不是姑娘似的温顺腼腆,而是直瞪瞪的,又没神,象是瞎了的眼睛。
疙瘩把兽医找来。年轻的兽医给了些药,牯牛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又闹吃。疙瘩想着这新法兽医不灵,治不了邪病,就找了个老受益。老兽医扯出牛舌头,在舌下扎了一针,放了些血。第二天,他闹得人都没法靠近它。饲养员只好又剁下棉籽饼给它。它一吃就是另一个脾性了,随你怎么折腾它,捺它肚子,瓣它耳朵,到处插针进它肉里都不碍它事,只要让它吃。兽医检查下来,哪儿也没病。那一针安眠药起作用了,牯牛倒下来,鼻鼾把它面前的草末吹起,再吹起。它一醒,就又开始闹吃。
兽医都说看不了它这病,疙瘩又从贺镇请了个懂牲口的老汉来。他说牯牛得的是狂食症,得赶紧杀,不然它会一直吃下去,吃到撑死。
疙瘩怎么也下不了手。它是多么好一头牛。他就让它去撑死吧。他把棉籽饼剁碎,掺些草不断地喂它。它一边吃,后面就堆积起小山一样的粪。有时它吃着吃着,下巴耷拉下来,实在吃不动了。但只要面前没食,它眼睛就阴冷歹毒地死盯住饲养员。把料放它跟前一放,它又乖又巧,一脸善良。它连反刍都免了,就是吃、屙。棉籽饼全叫它吃光了。一堆棉籽饼眨眼就从后头出来,粪堆在它身子下眼看着高起来。疙瘩蹲在一边,抽着烟袋想,牯牛从吃到屙比做钢丝面还快。钢丝面从钢管这头杵进面团,还得一点一点推,面丝才从那一头的细眼儿里慢慢出来。这可好,牯牛肚子又直又滑溜,棉籽饼在里头一会都耽不住,噼哩啪啦从后头就出来了。他见牯牛不但没撑死,还一边吃一边掉肉。他又去大队吵,吵来一堆霉烂的黑豆。他心存侥幸,想牯牛没准就是饿疯了,让它足吃一阵,兴许会活下去。他把它十来天造出的粪堆在牲口院里,等着人来拉。
牯牛把黑豆吃完,就剩了副骨架子。屙出去的比它吃进去的多多了,在院子里堆了黑黑一座山。疙瘩奇怪:难道它身上的血肉,肚里的杂碎,全身的气力都化成了粪屙出去了?那也屙不了凭大一座山呀。牯牛狂跳疯喊,疙瘩看着它抹泪;他再也要不来黑豆、棉籽饼喂它。生产队长来了,叫他马上宰牛。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围在拦马墙边上,手里都拿一个小罐、一根麻绳。小罐是接牛血的,麻绳拴牛肉。也就是这个时候,孙怀玉断了气。疙瘩抹抹眼泪,对队长说:“叫我再喂它一次。”
队长请了屠夫来。屠夫在院子里支上锅,烧开了水。然后他拿出刀来蹲在那儿磨。牯牛从没见过屠夫,但它认出他就是索过成千上百牲口命的人。它的上辈、上上辈、祖祖辈辈把识别这种刽子手的秘密知识传给它。刽子手一下到关牲口的窑院它就闻到他身上的血腥。他走近了,他手上身上的血腥让它四条腿发软。唿通一下,它倒在了自己的粪山上。它是两条前腿向后弯着卧下的,那是牛们的下跪。
疙瘩端来最后一点黑豆,见它跪着流泪。牛们都会流泪,他叫自己别太伤心。牯牛把嘴摆向一边,不去碰黑豆。他说:“咦!这牛好嘞!”
队长说:“好个球毛!就一张皮了!”
疙瘩说:“只要它不疯吃,它啥病没有!两个兽医都检查过,说它就是臆症。不吃,臆症就好了!”
队长犹豫了。春耕没牛,庄稼来不及种下去,秋天还是一季荒。他问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血。”
孩子们的小脑袋黑黑地挤了一墙头。他们生怕队长说:那就不杀吧。
队长说:“那再看看?”
疙瘩象自己从“死刑”减成“死缓”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块跪下给队长呼“万岁”。
正在这个时候,孙怀玉的媳妇平平静静咽了气。也是这个时候,谢哲学的尸首在西安停着,还没人认领。这时李秀梅正在忘淡死去的小儿子,和葡萄学着做蜀黍皮糊糊。也是这个时候,村里的狗让人杀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饿死了,不饿死的就夜夜在坟院里扒,扒出新埋的尸首,饱餐一顿。饥年过去很久,这一大群半狗半兽的东西才消失。
第九个寡妇六(10)
牯牛还是死了。人们从它身上分到一块块紫黑的肉,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肠子、肚子。它的骨头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汤,再砸,再熬,最后连骨渣也不见了。它的脑子里还记住最后几天的饱餐,眼珠子还含有那个刽子手的身形,都被放上盐和辣子,煮成一碗一碗,消失在人的血肉里。它那一座粪山代替它雄伟地挺立在一点活气也没有的牲口院里。头一批苍蝇来了,哼哼唱唱地围着粪山。苍蝇们还是又黑又小,还没泛出碧绿的光。它们靠着这座粪山一天肥似一天。
终于有个人发现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粪山驮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颗半颗的黄豆。原来牯牛吃了就屙,尚好的东西咋进去就咋出来了!他把粪在水里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粮食。他本想秘密地干这件事,但满处跑着找食的孩子很快就来了。一座山的牛粪马上消失了,被几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黄豆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们血肉里。各生产队的牲口粪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们装走去淘洗,做成晚饭。
不管怎样,他们活过了一个冬天,一个春荒。树上的白椿芽被吃光了,人们不管白椿芽让他们脸肿得有多大,还是眼巴巴地盼着新白椿芽发出来。
桃李树开过花,叶子长大长宽,人们在上面寻觅一个个长圆的绿苞子。那绿苞子放在锅里煮煮,搁上盐拌拌,滑腻润口,就象嫩菜心包了一小块炖化的肥肉。有人明白它们是树上的虫卵,那也是一口肉哩。
第九个寡妇七
她回头冲他一笑。他刚上去搂她,她突然翻脸,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恼坏了。手一用力,那缎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象条大肉虫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惊天动地。不一会他觉出什么动静,扭脸一看,小庙里出来了一大群侏儒,楞在那里。突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们这才抄起棒子、石头,举着铜香炉朝他来了。
第九个寡妇七(1)
还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饥荒才开始的时候,回到葡萄和春喜第一次交欢的那个夜里。等春喜走了之后,她回到院子里,把五条烤熟的鱼摘下来,在地上轻轻摔两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鱼肉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这么腥臭难闻的东西做熟之后咋会香得恁馋人。
他们用筷子把鱼肚子挑破,里面还是腥臭的鱼下水,不象熟了的样子。鱼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块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点点头。二大一直看着她,见她点头,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块鱼尾,一口下去,满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张开嘴,不知下面该咋办。葡萄也不知该做什么,看他的嘴为难成那样,说:“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鱼肉吐在地上,花狗窜上来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咙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边乱挠。两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扎了刺。葡萄着急,想看看它还会不会吃东西,扔一个糠菜团子给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个菜团,安静下来,把剩的半个菜团吃了,稳稳坐下来,仰脸等下一口食。二大说看来花狗喉咙粗,咽一口菜团子,就把鱼刺儿给杵下去了。
明白了这道理,两人还是不敢把鱼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卖了两丈大布,买了个新锅回来,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鱼扔进去炖。汤象稀奶汁似的,调些盐一尝,真还不难吃。二大皱眉喝完他的一碗汤,笑笑说:“咱这胃口还是没见过世面,咋还是恁想吐!”
过了两天,钻在网上的鱼有七、八条,葡萄把它们收回来,用篮子挎到小火车站上。伙房的师傅一见就乐了,问她鱼卖什么价。葡萄说她不卖,她要换粮。“
师傅舀了一碗小米给她。第二次,她换回一斤红薯粉。到了入夏,师傅说他们这儿缺粮也缺得狠,再不敢换粮给葡萄了。她说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们吃吧。师傅马上叫她等着,他做熟让她带两条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从师傅剔鳞、剖肚子开始往心里记。然后她记下他怎么用油煎,用葱、姜、酱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鱼,师傅难为极了,说这会中?光吃她的鱼。葡萄就说不中就给点酱油、醋吧。
葡萄挎着一小瓶酱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没吃酱油和醋?她都想不起来了。她走走,实在让醋那尖溜溜的香气弄得走不动了,就拔下瓶盖,抿了一口。酸味一下窜进她鼻子,她流出泪来,可真痛快。从七岁就闻惯的酱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里、舌头上跑。二十年的记忆都在她嘴里跑。她想,天天叫我吃点酱油、醋,活着就美了。
用酱油、醋做的鱼汤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习惯鱼腥气,还是不敢沾鱼肉。用筷子把鱼肉在碗里拨拉开,里头满是比绣花针还小还细的刺儿。吃那一口肉,等于是吞一把绣花针,他们的喉咙可不象花狗那么粗。
村里人发现葡萄天天在河里放网。他们跟在她后面,看她从网上摘下鱼,都问她敢吃不敢。她告诉他们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熟尝尝。问咋做,她说煮煮呗。
人们也学她的样逮了一些鱼,回家一煮就大骂葡萄:那东西吃一口,得花俩钟头去咔刺儿。有的刺儿扎在嗓子眼上,怎么也咔不出来,到卫生院让卫生员使镊子镊出来才罢。
初入夏鱼草被人涝上去吃了,河水秃秃的,鱼越来越瘦小。这是个旱年,五月份河干了,和前几年围造的田连成一片,裂得口子里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认为该去找日本人藏罐头的山洞了。
葡萄等着人们把猪场的种猪,猪娃全杀杀吃了,她空闲下来,天天在离水磨十七、八里的山里找。找得人也晒成了炭,什么也没找着。这天她正找着,听身后有一群人说话。这群人是贺村的,中间双手上着手铐的是刘树根。她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的样子恶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转悠。葡萄从来不给人省事,越不叫她干啥她越干啥。她就想没听见他们的喝斥一样,跟刘树根搭话:“树根叔,老久没见了,咋戴上铐子了?”
刘树根眼一低,点点头。
旁边背长枪的人说:“这货是美蒋特务,在村里散布谣言,你往他跟前凑啥凑?”
葡萄问刘树根:“您散布啥谣言了?”
刘树根死盯着脚尖,装听不见。
背枪的人用枪托子吓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铐上!”
葡萄说:“这地方是你家的,兴你走不兴我走?”
她想,刘树根肯定在带他们找那个日本仓库的门。现在谁能找来吃的,谁就是菩萨,刘树根能把那些罐头找到,不但没罪了,还有功。她不再明着跟他们,躲进草里,猫腰往前走。这山里每根草每棵树她都认识,不一会她已抄到了那群人前面。
刘树根说:“就是这儿。”
原来的那棵大橡树让雷劈倒了,地上长出一群小橡树来。葡萄等他们把洞口封的水泥,木头撬开,迎着他们站起来说:“你们贺村想独吃呀?这仓库里的日本罐头有史屯一半。还有皮靴,皮带。”
她一看这群人的眼神,就明白他们心里过着一个念头:把她就地干掉算了。
贺村的大队长说:“哎哟!这不是王葡萄王模范吗?”
他装得可不赖,就象她葡萄是女妖精,刚刚变回原形,让他认出来。
第九个寡妇七(2)
大队长说:“日本人的东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说:“那可不。”
大队长说:“找不找着,是考验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赎罪之心。找着了,咱国家在困难时期,多一批罐头,是个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们就上交回家。”
葡萄问:“国家是谁家?”
大队长不想跟她麻缠下去,他急着要盘点里头的吃食。有了这一仓库吃的,他们大队怎么都熬过荒年了。他要争取做逃荒户最少的先进大队。他想,回头打发她几个罐头,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日本人把一个山洞掏成仓库,堆放的东西贺村的一群人运不走。大队长叫一个人回去搬兵,葡萄说:“顺道叫史书记来!”
大队长脱口就说:“叫那祸害来干啥?”
葡萄说:“那祸害就在这儿给你打张收条,不省得你搬这半座山回村去?”
大队长知道葡萄要跟他纠缠到底了。他见过地区丁书记和葡萄在猪场里说话,又家常又随便。他说:“好吧,把史书记请来吧。”
史书记不是一人来的,他带着所有的大队长,支书,会计,共青团书记,党员,一块上了山。老远就扬起滚圆的嗓门:“太好了,咱公社有了这批罐头,有劲儿干活了!”
葡萄心想,春喜有三条嗓门,一条是和众人说话的,那嗓门扬得高,打得远,就象他喉管通着电路,字儿一出来就是广播。第二条是和领导说话的,那条嗓门又亲又善,体已得很,也老实得很。第三条嗓门他用了和她葡萄说话,这嗓门他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单独在一处,他不会使它。它有一点依小卖小,每句话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横劲和憨态,是一个年轻男人在年长女人面前,认为自己该得宠又总得不到的嗓音。
大队长跟史书记又握手又让烟,也忘了他是怎么个祸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