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她位卑言轻,不能言语、不能犯上、更不得有自己的主张。除了安于天命,她又何来逆反的本钱?横竖她是招架不了了,他若不想个法子帮她理清眼前的繁缠,她,她就……
究竟要如何来威胁他雅予没想好,却已是开始时时刻刻地盼着。相与之前的心疚挂念,那盼还是小心翼翼的、悄悄儿的,总像是怕自己的心笑话自己。如今,便是放开了胆子,有这家国大义的支撑自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等他。
一时夜静恍惚会有奇怪的念头,仿佛这周遭的宽厚热情都成了她不敢亲近之处,那远在北坳口寒风呼啸的狼窝倒成了最安心的所在……
这两日等得焦心,雅予却更是寸步不离英格,陪着她、照顾她,也竖着耳朵随时打听。听阿木尔说他家主子来缰节就是要带着苏德赛马,若是他来了,最先知道的就该是苏德,苏德那里有了信儿,最先得着的也就是英格。
老天不负有心人,今儿将将吃了午饭,雅予正为英格揉着腿脚,帘子打起,风风火火地跑进了苏德。
“英格,六叔送了马给我,快走,哥背你瞧瞧去!”
“真的?”英格顿时来了精神。
雅予在一旁只觉得心落地、心又怦怦跳,他总算来了!可该怎么跟他说?总不能问也不问他的伤就开口说自己的烦难处,可,可他的伤该怎么问?是问那伤口可还疼?还是问那手臂伤是否碍了他的事?是说我当时无意、下手不知把握,还是问他当日为何非要逼得她疯了一样,自作自受……
一路随着苏德的大步,雅予紧紧跟着。眼看着马厩将到,心跳得越发厉害,演了几遍的话此刻想来竟是句句不妥,来不及再多斟酌,只好打定主意等着他先开口,自己酌情应对就是。
大营的马厩也是按着主人的户制分派管理,苏德尚未立门户,遂他的马都归在大将军私帐之下。这里自然是装备精良、水草充足,每一匹马都有单独的马厩,配有专侍的仆人。
待来到近前,才见苏德所说的那匹马。个头足足越过了高大的苏德一个头,通身黝黑没有一根杂毛,膘肥体壮,结实的肌肉晃在午后热烈的日头下闪闪地发着油光;眼神透亮,目光炯炯,不与人靠近,那气势只仿佛随时要扬蹄飞奔,暗夜精灵一般。
雅予虽识不得马,却这模样也看着威风,本想绽个笑容或是作出艳羡的神色,可她此刻的心思哪里还顾得敷衍周旋,左右紧着看,却是除了马和仆人,根本不见再有其他人。正是诧异,英格倒开口问了一句,“怎的不见六叔?”
“哦,说是探马军要开拔了,今年缰节六叔不来了。”
“哦。”
“六叔信上说待我驯服了这匹马,他就带我去探马赤!”
“真的啊?那阿爸怎么说?额吉呢……”
兄妹两人只管说的热闹,早不知有人已然魂不守舍,一颗心直沉到了无底深渊……
……
缰节到了。
一大早起,营地里就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欢声笑语,一同往草原上去放马。
英格最是爱凑热闹,雅予如何拗得过?只得随了她去猎场上看各式比赛,好容易熬到了晌午,便推说头疼自己先行回了帐。女眷营这一日倒是安静,回到帐中雅予闷头躺在了榻上,只觉浑身乏力、一点精神都撑不住,后来那钦来瞧她,她也装睡没起身答应。
过了这节她就得给大夫人一个回话,雅予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闷在被中,左想想不通,右想想不顺,一时伤心觉得真真是上了绝路,鼻子一酸,哭了……
……自己是俘虏,是被人劫持了来做人质的,怎的竟是敢生了倚靠的心?他养景同不过是一时怜悯,于她,他何曾生过一丝人的心肠?那几刀……又何尝不是他该得的?……横竖又能指得上谁?孩子在他手上,自己又要被……这,这可怎么办……爹,娘,女儿,女儿撑不住了……
雅予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心酸,一时怨恨,一时睡,一时醒,不知觉已是入了夜。正是饥肠辘辘躺在黑暗中,眼睛疼,头也疼,起来寻些点心的力气也没有。耳听得帐帘打起,咯咯的说笑声,原来是贴身仆女陪着英格回来换衣裳。雅予赶紧擦擦泪背过身,假装睡着了。
外帐中掌了灯,英格隔着屏风轻声唤了几声,见无人应,便示意悄声。许是将才篝火前实在热闹,主仆两个一边换衣裳一边屏不住地说着。
“主人,大姑娘唱得可真好!”这是小仆女的声音,“瞧招了多少人跟着跳,那么乱着,还是掩不住她的声儿呢!”
“哎,小姨今儿嗓子还是有些沉,有的调都没挑起来。”英格似是不以为然,转而压低的语声兴奋道,“正经镇场子的是六叔的琴!多久没听六叔弹琴了,上一回还是两年前阿爸寿辰的时候呢!”
雅予腾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她,她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的c,手榴弹弹威猛!╭(╯3╰)╮
第39章 求而心切(下)
好容易耐得英格离去,雅予赶紧起身。匆匆擦了把脸、重把睡得散乱的发打开,仔细梳理好。在头巾中捡择,浅草绿的,胭脂粉的,最后挑了一块银白的扎在头上。
再对着镜子瞧瞧,眼睛肿,泪痕犹重。冷水中湿了手帕,叠好,凉凉地敷在了眼皮上,手指轻轻摁了摁,再打开,像是好些。匆匆反复了两次,丢了帕子起身出了帐。
秋凉的夜,小风徐徐。草原上已不似夏日那般漾着满满花草腥香,味道越来越淡,飘进鼻中更多了泥土的干爽。天高,星斗远照,夜凉凉润润,越觉清新。
小皮靴踩在渐是萎去的草甸上,雅予的脚步又轻又快。大营与北坳口的小小喀勒不同,主营不走游牧,都是固定下来的大帐,单是十个哈那以上的帐子就有近百座,一眼望不到边,气势恢宏。营中道路齐整,户制分派各有岗哨,夜间也不似那故弄玄虚的探马营,弯道各处皆设了火把,总是照得很亮。
篝火设在大营中专为节日酒宴而扩出的空地,足容千人。雅予自来到左翼大营并未逢得什么节日,遂从未去过。好在出了女眷营身边便常有来往的人,一路随着他们走,心急急地悬着,只推想着见面后的应对,竟是没多留意脚下七拐八拐的路。
寻着人声与灯火,总算远远传来了琴声。雅予仔细地听,这曲声俗不似那一日校场上的磅礴气势与心绪万千,只平平地应着节日的欢腾,却那弦音依然听得出他的干净与力度。悬着的心稍稍放落,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小跑起来,明明知道他在,怎的还就怕一倏儿那人就随着缥缈的琴音不见了。
越靠近篝火营,烤肉的香味越浓,来往的人也越多,渐渐地竟然摩肩接踵到处都是,且各自要去的方向不同,这便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原本觉着人多恰是掩去她寻人的突兀,可此刻雅予却不得不垫了脚尖左右拨着人群冲着那琴声去,怎耐个子小、身子轻,不一会儿就被挤得偏了方向。
正是脚脖子酸、头昏脑胀,忽见不远处错开了人群,想过去喘口气,再定睛一看那正面一队人迎头过来,为首的竟然就是五将军那钦!雅予赶紧脚落了地,左右急看,硬拨拉开周围躲到几个端了吃食的仆人之后,低着头随他们亦步亦趋。
自大夫人来过之后,雅予就常躲着那钦,便是与英格一道也难得与他对看一眼。不是看不出他的诧异,更能觉出他寻过来的目光,可这烦心事皆由他起,雅予实在是怕自己的脾气一时上来做了不合身份之事。遂打定主意能不与他正面交锋最好不要,女孩儿家做主自己的终身已然是羞人又难堪,如今还要真章儿着与那礼聘的男人论长道短,她实在是开不了口。
这么躲着,避着,心里越想早一刻见到赛罕。那是他的亲哥哥,他该是最知道如何应对;况他是男人,定是能有个比她的躲避更周全的法子。
一心只管躲那钦,待再抬起头,喘过气,雅予才惊觉不知何时那琴声已经停了!心一慌,也再顾不得,用力拨着人群朝前去。好在已然很近,不过一刻便寻了过去。
空地上大大小小几十处篝火,小的火堆柴草架起有丈把高,大的要大出数倍有余,火焰足有冲天之势。待当真来到此处,人们倒似有了秩序,依旧是载歌载舞的热闹,却是都各自分守在篝火边,不再推挤。
踮起脚尖,举目望,在那正中最大的篝火旁终于看见了那人。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雅予的心忽然一顿……
这些时的盼这一当真瞧见了,那份焦心怎的竟似掺进了旁的东西?身子忽地有些发冷,却又不似上一次在帐中见到他那般血冷的僵硬。原当曾经那深夜梦回中汗湿的景象已是被他的血淹没、吞噬再也不复,怎的这一刻就又悄悄浮了出来?他的味道,他的身体,那么清晰……
人怔着,脚步不知该怎么上前,却又不肯往回退。杂乱的感觉中,淡去的怨恨与新伤的内疚纠缠得这么奇怪,说不出,理不清。就这么呆呆看着他,看着他,时间点点滴滴地流过,不知为何,鼻子莫名地一酸,心里,竟有一丝那一次灯会上走丢了的慌张,又有一丝重逢的欣喜……
不知是谁敬了奶茶在最近的火堆上,人群一阵欢呼。愣了好半天的人这才缓了神,该问的总归是要问,那缠不清的心思不如暂且放放。此刻他正与大将军一道,横竖自己是不能靠前,不如就先等着而后再见机行事。遂左右看看,往前寻了个小火堆坐在了围圈外,却是这角度倒正正能瞧见他的神色、他的一举一动。
他坐在大将军的右首,单肘托膝倾向大哥,不知在说什么。依旧是怕热,入秋这些时仍未换了衣袍,火光映照下,雪白的夏日薄绸越发衬得那身型高大英挺,在一群非灰即黑、壮硕臃肿的人中好是显眼。
嘈杂的人声入在耳中全是不顾,雅予坐在角落里只静静地瞧着。那副眉眼如初,犀利的狠、另异的俊朗,神情全无当日故意激她时那阴冷无耻的嘴脸,也不似兵士们面前的威严,谈吐随意、热烈。他今年该是二十有六了吧?这一把岁数在中原早该是儿女成群,怎的他倒像是无事一身轻、凡事都由着性子来?在长他十五岁、气势沉稳的大哥面前,还真是显出了一副年轻势盛、气宇夺人的幼弟模样。
正瞧着,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直起身大笑不已。那爽朗的声音隔了几处篝火依然传了过来,雅予不觉挑了挑眉。原先也见过他笑,多是嘴角一挑,要么就是眼睛里似有没有,难得出个声儿也让人听着冷,总之落在雅予眼中无一例外都是坏笑、奸笑。这一回倒是不一样,像是真的乐,不觉就有些好奇,隔得远看不真,在这般热烈的笑容后那眸底可曾变了颜色?若还是幽幽蓝,该是个什么形状?
又见旁边有仆从托了酒上来,他抬手端了一饮而尽。这动作……哪里别扭?雅予仔细看才发觉这半天还真是未见他抬起左臂,不免提了心,原本以为能拉琴该是无大碍,可此刻再想来刚才的曲子分明就是流水一般无甚起伏,况且既然来了怎的白天又不去赛马夺羊呢?此人向来好出风头,她才不信他能忍得旁人热闹自己干看着,难道……
雅予这厢正一个人蹙了眉左右浑猜,却见围坐的人们都站了起来,原来是大将军要离席了。雅予也赶紧跟着起身,心道这便好了,等大将军一走,她就悄悄上前去寻他,先找到阿木尔再把他叫到一旁。
主意倒是不错,可谁知人家兄弟俩似刚聊到兴头上,丝毫没有散的意思。并肩随行,某个做弟弟的根本就不打算离开兄长。雅予不觉有些泄气,跟,还是不跟?心里尚在纠结若是跟了去没了时候,如何跟英格交代?可眼看着那背影渐行渐远,心不定,脚步却早抬了起来,急急小跑着跟了上去。
兄弟二人走的不快,边走边聊很是随意。雅予很快就赶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只念草原的好。若是在中原,这好比藩疆郡王的人物,动辄就是数十人的护卫,别说是跟着,就是想远远瞧一眼,也是她这小百姓不能够的。
原以为他陪送大哥回了帐就该折返回自己的住处,谁知他竟像是回了家一般随进了帐中。那是大将军的寝帐啊,雅予哪里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瞧着,眼看着厚厚的皮帘落下再不见人影,不觉气恼,狠狠跺了跺脚!
气归气,可左右瞧瞧,这可是左翼大营的帅营,自己这么无所事事地闲溜达可不是个事。不得已,寻了一处灶房,悄悄躲在背后。
时间总在等待中凝固,又在等待中流水一般滑过。脑子里一时空,一时纷纷乱乱,雅予直站得腿脚发麻。转了转僵硬的脖颈,这才注意已然夜深,远处的篝火似散了,人声倒还有,只是往帅营这边来的人本就少,此刻更觉寥落,又过了一刻,便完全散尽。
许是要应了这冷秋的景,刚才还徐徐清凉的风此刻加了劲,呼呼的。出来得急,不曾加个棉坎肩儿,又怕看不着不敢站到背风处,雅予这会儿只觉得透心儿凉。
抱了手臂,来来回回跑跑跳跳,嘴里无声念念叨叨。从圣人圣贤背到了老爹爹的手记,从圣女经念到了弟子规,横竖能上口的,连他教的那几篇蒙语文章都来来回回背了几遍。
风一阵紧一阵,人的精神倒还撑得住,只是这身子实在是抑制不住,哆哆嗦嗦的狼狈。可心里却是一刻比一刻坚定,仿佛做事魔怔了,只想要个结果,横竖连因由都不顾了。
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帐帘,雅予有些咬牙,有本事你今儿就睡在兄嫂跟前儿!
脾气逞一时,狠话不落就缩了脖子,背一遍,再背一遍,最后一遍!若他还是不出来,她,她就……
她怎样也不怎样,足足背了个十来遍,这才看见远远那灯火通明处打起帐帘走出了人。
等不得,雅予赶紧跟了过去。刚跑了几步就赶紧慢了下来,离大将军帐这么近,可千万不能造次。这会儿也比不得篝火前人多好掩饰,只能屏着出了帅营才好上前。好在他步子虽大,倒是不快。人就在眼前,雅予也不觉慌张了,安心地跟着。
出了帅营,他往东边拐去。雅予有些纳闷儿,他不该是往西边大营去么?这是往哪里去?不管了,先追上再说。
他分明是在走,分明也是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