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雅予柔顺地点点头,“将军虑得是。多谢。”
“不妨。”
说完这些话,那钦觉得已是不便再多留,“你好生歇着,我明日一早启程,待……”
这一句端端卡在喉中,此刻帐中已是夕阳余暮昏沉沉的暗,可他手臂上隔着厚厚的皮袍依然感觉到她的手。那么轻,那么柔,她怎的,怎的竟是忽地握了他?血肉撕杀都不曾怕、不曾乱,这一时的柔软,那钦还,还真是有些招架不住……
“将军,那孩子究竟是随哪个营走,跟着谁?一路歇脚几处?亲不亲的,养了这些日子,总想知道他的下落,也算是,算是有个寻处,有个念想。”
她欠着身,语声低低的,挂念与忧伤离他这么近,近得似也过到他心里……
“……好,你别急,我这就回去查了写给你。”
“嗯,有劳你了。”
“将军”换成了“你”,那眸中的欣喜与信任真是……千金难换……
……
出了帐,那钦的心懵懵的,立着不动,直到看天边最后一丝余辉落尽。
转回头,呀!两步之遥四只亮闪闪的眼睛,吓了那钦一跳!定睛一看,是诺海儿那小兽直呆呆地站着,鼓鼓囊囊的袍子领口处拱出一颗毛耸耸的小狼头;两个东西正一眨不眨盯着他。
那钦狠狠瞪了一眼,径自离开,心里嘟囔道,早晚得劝着老六给她收拾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章 鹰视狼戾(上)
雪已连续晴了几日,待到日头落了山,坳口处仍有风过来,倒也不烈,只是那声响因着山势呼呼叫得邪。
冬夜长,又深又重。解走了喀勒族人,整个营地空荡荡,白白虚浮的帐篷,夜的掩护下更难辨出军士们安置在何处,安静,犹如弃城一座。
一天的星斗,映着雪地,遥远、明亮。兄弟二人并肩往营外去,脚步缓,边走边轻声说着话,身后远远跟了两个随从。
赛罕身高,略低了些头,“我这里还能比大营安逸?统共一个医官也多是疗外伤,那女人的病,他怎么弄?”
“这不用你操心,她那病我有药、有人,待回去就送来。”
“何苦费事?你不如这就给她带走。”
“不过是借在你跟前儿一些时日而已,只一个人,又非战中,怎的这般不痛快?”
“有甚不痛快的?原本也是我的女人,我怎么安置还不是。”
“啧!”那钦立刻停了脚步,“怎的又浑说是你的女人?”
“不然怎的?我倒是稀罕。”
“人家是中原女子,不可用咱们的规矩计较!”
赛罕一挑眉,沉着音儿略拉长了道,“五哥,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是。”
那钦闷声应了一句抬步就走,赛罕大步跟上,“说来听听啊,别费我的事。”
那钦深知自家老六素日的行事做派,想知道的事不翻个底儿掉绝不罢休,瞒着他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来得少些尴尬。可想想家中的人和如今雅予的处境,实在难于启齿,只得道,“我自己还没弄清楚,说什么?”
看那钦果然为难,赛罕淡淡一笑,“旁的我不管,只别误了我的军务。”
“干你军务甚事?许她安生即可。你也不用腻烦,过些时我接走就是。”
赛罕拍拍他的肩,未置可否。
已是离了大营,兄弟二人停了脚步,身后的随从速速牵马上来,那钦翻身上马,“保重!”
星光下,快马而去,不消半刻便不见了踪影。赛罕负手而立,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去……
战至今日,时局瞬息万变。草原上势力众多,微妙又危险,兄弟六人各掌要职,皆在风头浪尖:四哥任大汗护卫军首领与三哥同镇金账,大哥任左翼万户,二哥任中军万户。一个个都是明靶子,处处需谨慎,遂有些机密为了安全起见,并非要六人通传。尤其是五哥,他在大哥手下带兵,却常接三哥的密令行事,大哥从不过问,旁的兄弟就更不得知。这一回,他究竟是缘何于这女子这般关照,果然是心生怜悯,还是另有隐情?
“主人,”
“嗯,”
黑暗中阿木尔悄无声息随到身边,“那孩子替换回来了。现搁在林中兽棚,我哥带人看护着。”
“让巴根即刻回到我身边,另着人去。”
“是!”
“慢!”
阿木尔赶紧转回身,“主人,”
“两人看守,外设百米围哨。”
“是!”
——————————————————————————————————
终是熬到了晚饭时分,雅予跪坐在草垫上双手不自在地藏在衣裙中,看着诺海儿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地张罗着。小丫头个子小,又哈着腰,胸口揣着的那小狼头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这帐子里的冷和腥臊味与近在咫尺的狼窝一般无二,雅予每日里都紧绷着弦,从不敢真正合眼,一个念头苦撑着,只怕挨不到就被狼吃了。可此刻的心提在嗓子眼,紧紧攥成一团,想着自己那将行的罪过,倒是眼前这两个小物的鲜活才稍稍掸去些惧怕和愧疚。
一碗接一碗,满满漾漾摆在面前。诺海儿一手一只,两腕间再另夹一只,看那汤水滴滴嗒嗒,雅予也不敢上手接。
初来时,雅予怎的也不肯央唤她,这小东西分明还是个孩子,小脑袋小手小脚,没长开似的。可不几日就见识了那大得惊人的力气,且是杂吃杂养,随意在草里是一卧,呼呼就是一宿,身体结实得像头小牛犊。还生就一股死拗,不开窍的石头一般,不管那野兽说什么,就似刀刻锥凿在她心里,一板一眼,绝不肯错一毫。动辄就是我家将军如何如何,我家将军怎样怎样,凡事都不肯雅予插手,供泥菩萨似的,每日每餐端到她跟前儿,看着她吃下去。
热气腾腾的肉汤就着冷气一股腥膳的味道,平日忍不得,此刻雅予倒恨不得那味道更浓些。那白色粉末已是在手中快捏出了汗,那味道似穿过皮肉刺到鼻中,怎么都遮掩不住。眼看着所有的吃食都摆好,可她还是没寻着机会放。
十天,她跟孩子整整分开了十天!这天寒地冻,狼群中偷生,只仿若两世相去,再不得见,而如今惟有的希望竟是寄托给同是胡人的他们。那副将吉达人长得彪悍猛壮,面上甚而还有些恶,可于她却是如此忠肝侠义、以命相护。这两个月来地狱般的煎熬,雅予虽还是不曾学会一眼辨真,却也以血泪识得没有人会随意偏恩于人。这世上,人人都是有所求、有所图。可此刻,她没有力气去多顾及,只知道他们一口承诺将她和孩子送回中原。只要能回家,只要能让孩子认祖归宗,甚而,只要能到边疆,见到威远大将军让他得知季家还有后人,她便死也无憾了。
一切的计划都自今夜起,万不可让自己的妇人之仁坏了大事……
“诺,诺海儿,”一开口,心扑地就险是跳了出去,自己都惊于那语声的拙绊。
“嗯,”
“晌午,晌午那羊肉还有么?”
“烤羊羔腿么?不是说太油腻,不吃么?”诺海儿眨着小黑眼睛不大明白,想了想,怕又是她不吃饭的托词,便尽力劝道,“这肉汤是六将军特特嘱咐给你炖的,配了烤饼才是香呢!”
“嗯,是香,只是,只是今夜倒当真觉得饿了,汤水有些寡薄。”其实那汤浓稠得肉酱一般,这意外的耽误让雅予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谎。
“说的就是!”诺海儿一听她要吃,像被烫了似的立刻蹦了起来,“就煨在外头火边儿,我这就去拿!”
小丫头风风火火跑出去,雅予赶紧展开手,那药幸而是包在油毡纸中否则这一手心的汗怕是早融了。火堆就在账外,再不及犹豫,略欠欠身,哆哆嗦嗦打开纸包,不住在心里头念:只是迷昏的药,睡一觉就好,不会伤到她,不会伤到她……
这么念着,那粉末一点点倾入诺海儿的碗中,可,可这味道怎么好?任是如此浓厚的肉味也盖不住?这,这可……
心一慌,手颤颤巍巍不稳,纸包一抖,粉末都扑撒在地上。全身的血都似淤到了头顶,脑子一下就乱了,竟是想用手指把那末子从杂草中捻出来。耳听得帐外脚步声近,连土带药,雅予赶紧都扔回地上用脚搓了搓。胸口起伏,那紧张要断了气一般。
诺海儿这回没使碗,直接用小腰刀扎着那羊羔腿就进了帐。刚被火熏过,褐红的皮肉滋滋冒油,浓香扑鼻。诺海儿砸吧砸吧嘴,好是口馋。兴冲冲坐下,又从腰间拆下一把小刀,顺着羊腿骨拆起肉来。
眼看着诺海儿忙碌,根本不曾看自己的汤碗一眼,雅予的心更添不安。都怪自己多事,要了这羊腿来,小丫头若是只顾伺候她拖过了时辰如何是好?再是那怀中的小狼崽,先前从不敢细看,此时瞧着,那小兽好不安分,一直拱拱着往外扑,是有犬一样的灵敏嗅出了那药的味道?还是,还是只是馋??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时辰一过,弄出声响来怕是命都难保!
“好了,我够了,你也吃吧。”雅予端起自己的汤碗,添了腿肉,越发溢得满满的。
“我?我不吃。这都给你留着。”诺海儿说着住了手,剩余的都归整在一只空碗里,果然不再多看一眼。
“来。”雅予学着她的样下手拈了一块放进诺海儿碗中,不着痕正放在刚才融药的地方。“吃吧。”
“哎!”
毕竟是小孩子,一时就乐,立刻拿刀尖挑了那块肉。雅予刚要松口气,却见她把肉送到了胸前。早就急得嗷嗷的小狼崽一口吞下,伸出猩红的舌头直舔她。
“诺,诺海儿,你……”
“呵呵,我喝汤就成!”诺海儿说着端起碗。
雅予生生噎一口,瞪大了眼睛看小丫头呼噜呼噜大口吃起来。这两日为了这一刻,她寝食难安,梦里一遍又一遍看到那小身躯突然倒在她眼前。此时见她鲜活活将那药吞下,雅予只觉自己的喉舌、肠胃也似火燎了一般。
一口气吃下半碗,诺海儿这才略一抬眼,见雅予呆呆地盯着她看,有些纳闷儿,“还不能吃么?怎么……”
一句话没说完,腹内突然绞痛!当是自己要去茅厕,诺海儿小眉一皱哐地扔下碗,一骨碌往起站,那痛猛地一拧,五脏六腑瞬时扭缠在一起,尖利的痛刀搅一般,只觉这一身筋骨皮肉碎成了酱!
“啊!”诺海儿一声惨叫翻倒在地。
没想到药性发作如此之强,雅予惊得手足无措,“诺,诺海儿……”
“啊!啊!!”一声声屏不住的痛撕扯着嗓音,小身子翻滚在冷硬的地上似扭转的陀螺。此刻已完全不见了平日的结实粗糙,只是稚嫩的无助。豆大的汗珠绽出了额头,乱乱的小发湿湿扭结,小脸煞白被痛苦揪皱得小拳头一般。
眼前的景象比梦中骇人万分,雅予脑中一片空白,“这,这是……怎么会……”
“啊~~呕!”
猛一声嘶嚎,雅予惊得一怔,就见从诺海儿怀中蹿出了什么,未及反应,一团黑呼呼的东西狠狠撞上来将她扑倒在地。
“啊!”
慌乱中雅予一把抓住扑近面上的狼崽,粗糙的皮毛裹着精瘦的小臂,那么鲜活扎人的感觉怦怦跳动着血脉,腥臭的长嘴獠牙就在眼前,浑浊的黄眼珠就着烛光阴惨惨地亮。任是狼性冷酷也有护卫之时,兽的凶残曝得淋漓尽致,那小狼崽亡了命一般嚎叫撕扯。
浑身汗毛炸竖,精神破碎,魂儿已被完全将摄去。那狼崽子只有尺把长,她却只管手脚并用狠命踢打。虚弱的身体因着恐惧迸出骇人的力量,撑得狼崽子不得上口只管嘶嚎。可一刻耗过一刻,仰躺在地,一口气屏不住,胸口渐渐空乏,周边的物件慢慢在眼中旋大,那狼头恍恍惚惚恶魔一般,所有的力气都只存在了手臂上。
绝望侵蚀,脑中空无一物,泪和汗浑浊着,虚软中只看到那小小的襁褓……
“啊~~呕!”
突然强挣的一声,雅予顿觉身上一轻,那狼爪撕扯着离去在衣袖上划好长一道口子。手臂酸软脱了臼一般,强撑起来这才看清原来是诺海儿扑了上来,拽过那狼崽子翻身压住。痛已是让小丫头出不了声,汗湿颤抖的身体筛糠一般,却依然把那狼崽死死扣在怀中。
“啊~~呕!”
主人的痛和禁锢更激恼了暴怒中的小兽,左右嘶嚎挣不出,竟是扭头一口咬住诺海儿,瞬间黑红的血浸染肩头。
“诺海儿!!”
“快……快走……去,去报将军……”
哪里还顾得什么谋划、什么出逃,此刻竟是觉得那远处的汗帐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雅予一骨碌爬起来,“你,你忍着,我这就去!”
几步冲到门口,岂料帐帘迎面掀进来,一股寒气扑面,人不待应便被一只粗壮的手臂牢牢扯住。
定睛看,原来正是今夜要等之人!雅予立刻怒道,“那究竟是什么药?她怎么疼成这样?!”
吉达赶紧竖起食指示她噤声,“嘘!!确是迷昏药,只是她年纪小扛不住,一会儿就好了。”边说边给同来的另一壮汉递了个眼色,那汉子会意走进帐中,俯身蹲在诺海儿身边。
“你可是有解药?”雅予急急问着就要上前。谁知不待她抬步,那人照着小丫头的头颈左侧一掌劈下去,颤抖的小身子立刻一软再没了动静。小狼崽刚挣着要往外探,那汉子袖口中猛地现出一把短匕“扑”地一声将那狼头扎牢在地上,脑浆崩裂,鲜血四溅。
血腥的味道直冲而来,雅予瞪大眼睛愣在当场。看那诺海儿小身子安静地蜷缩在地上,雅予只觉周身的血彻凉!一把甩开吉达,“诺海儿!诺海儿!”
“不能再耽搁了,快走!!”
“不行!你们有解药即刻给我拿出来!如若没有,我这就去汗帐!”
万般不得已,吉达扑通单膝跪地,“郡主!!诺海儿当真只是昏迷,您若执意不走,待六将军知晓,重返中原无望!吉达千刀万剐在所不惜,怕只怕,您与小公子也性命难保!万望郡主以大局为重!”
胸口翻滚的波涛一般,雅予大口大口喘着气,这抉择,似是轻重分明却怎么让人如此作难?“……你,你们接到孩子了?”
“嗯,此刻就在林中等候,快走!”
“等等!究竟有没有解药??”
“不需解药,最多一个时辰她就会活蹦乱跳。郡主,你摸!脉与鼻息都在!”
雅予俯身探试,虽是弱,那脉于鼻息倒当真都稳。想着冰天雪地中的孩子,雅予一狠心站起了身。
临出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