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松了一口气,忽而易水便转过身来,泪光盈于睫,如娇花不胜,怯怯的开口,“皇上!”宸煜愣了一愣,易水却已然伸出手去。
皇帝微微迟疑,目光里是浓重的疑惑。略一迟疑却已然伸出手去像是极舒心一般。
“夙卿。”易水微微的一笑,泪零落而下,“皇上方才唤我贞妃。”皇帝微微踌躇,“贞妃。”
易水啜泣低低,如同梨花带雨一般,慢慢擦拭净泪痕,“皇上以为夙卿当不起这个贞字么?您可曾听得罗摩是如何的痛骂于夙卿。”
宸煜的神思沉了一沉,“罗摩曾经倾心于你,你竟然无半分留恋于他么?”易水的泪簌簌的落下来,哽咽道,“君若如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而后静默的含情凝睇于皇帝,道,“即便是磐石移动,蒲苇亦会自绝于当地,如何敢有非分之想。”
宸煜似是极为动容,伸手拥住了她孱弱的肩膀,继而相拥入怀。“朕自然信你。罗摩亦开口承认与你并无苟且之事。只是,”皇帝的面色上有几分为难,“罗摩似乎亦恨毒了你。”
易水不为察觉的轻轻颤抖,继而将头埋在皇帝的颈项间,“一介乱臣贼子,不足为臣妾所忧怀。皇上定然不会使臣妾再度以身涉险。”
宸煜不豫之色稍解,易水依偎在他肩头,啜泣轻轻,带着久违的温柔和顺从。似是极为不忍,皇帝复道,“夙卿受苦了,朕必当不会再令旁人进犯你一步。”
如同毫无嫌隙一般,三清殿的檀香袅袅,朦胧了易水的目光。皇帝的轻吻落下,自脖颈慢慢滑落至肩头,嶙峋的锁骨震撼了宸煜的心神,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再不忍心蹴玩,只是伸开双臂紧紧拥了易水入怀,沉静的呼吸交叠,易水的眉头轻蹙。宸煜伸手抚平了她眉间一笔轻川。“从今后,朕不会再让你烦忧蹙眉了。”
夜蓦然降临,三清殿里的烛光似是掩映着此时的温存。“唯有终夜长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宸煜细腻的情丝攀折了窗外的寒风凛冽。易水侧身睡在枕上,目光炯炯,“臣妾亦不忍皇上长开眼之劳苦。”
轻轻的一笑,“夙卿温柔如斯,朕亦不忍辜负。”手中把玩着她一缕青丝,淡淡道,“罗摩明日问斩,夙卿可要去观法么?”
如同炸雷响在耳畔,隆隆作响。许久方道,“罗摩认罪了么?”皇帝似是极其不屑的神色,“本不由得他不认罪。他土布一干女眷十四岁之下将充入永巷终生为奴,十四岁以往,流放高丽,永世不得归朝。”
易水的目光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黯然,垂下眼睫,唇边是一往而继的温柔,“皇上好计较。”宸煜手中的青丝蜿蜒如同一条光滑的蛇一般,易水的手紧紧的攥着被角,皇帝漫不经心道,“你自当去一观,五年前若不是他胁迫于你,朕与夙卿也不必受辱如斯。”
易水的眼前是罗摩最后一刻,拥住她的肩膀,坚定无比的面容,只一句。“无论胜败,我只要你安然无恙。”心绪涌动,倏忽间洒下泪来,落在皇帝的手上。”宸煜直觉手上凉湿一片,转头望去,易水是泪痕满面,松开手上盘旋蜿蜒的青丝一绺,目光如炬,“夙卿为何流泪?”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伸手紧紧挽住了皇帝的双手,“臣妾感念皇上不计前嫌,宽怀包容于臣妾,使臣妾复又得以昭雪的一日。”
一声落叹,皇帝的面容不愠不怒,易水擦拭了泪痕,方缓缓道,“臣妾请皇上恕罪,臣妾明日不宜前去观法。”
不由得皇帝诧异,继而道,“臣妾为异族所迫,掳至土布实为皇上之恨,臣妾之辱。虽然得以保全清白之身,然而众人皆道臣妾卒于罗摩之手,而今虽然回转宫中,可是难敌悠悠之口,臣妾卑贱无以称道,然而臣妾实为皇上的名誉计较。”
言罢,只身坐起,在榻上深深的叩下头去,讷讷道,“臣妾私以为揣测愚钝,还请皇上降罪于臣妾。”
宸煜本自是半卧在榻旁,身上明黄的龙袍在灯光下有几分黯然。紧蹙的眉头,随着眼光跳了一跳,伸手扶了易水起身,遂道,“夙卿言之并非无礼。待罗摩正法之后,朕将晓谕六宫彰显你为国艰辛辗转之功德,再不许旁人说你一句不是。”
心里的石头惴惴的落了地,易水松了一口气,俯身复又叩拜,“臣妾多谢皇上体谅,臣妾无以为报答君恩,此生必不负君。”
宸煜极欢欣的一笑,衬着背后的灯光,手自易水尖削的下颌上滑过,摩挲许久,方道,“朕知道。”
三清殿里的灯火却是彻夜未熄,苏永盛等候在殿门外,眼看着交了子时,皇帝还未出来,身边伺候皇上就寝的小太监早急的不得了,“苏总管,皇上今儿是要宿在三清殿吗?奴才这儿还等着交接差事呢。”
苏永盛瞥了那小太监一眼,不愠不怒的一笑,“你这话拿去给皇上说去,谁不当着差,偏你猴急,没出息的东西!”虽说如此,心里到底也犹疑,斗着胆子轻轻的推开殿门,也不敢叫嚷,却见三清殿的白纱帷幔垂落,里头隐隐的光华和呢喃低语。关上殿门,回头打发了那小太监,“皇上今儿歇下了,你交了差事就歇着去吧。”
那小太监道了一声是便去了,苏永盛让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候着,自己选了偏殿蜷着假寐了一会,外头似是下起雪来,迷糊里只听得风声,渐渐睡去。
☆、第十三章 凄凉况是愁中别(1) (2058字)
宫人里里外外挪腾着三清殿里动用的物什,清宛静静的站立在一侧。清早苏永盛便递了牌子进来,皇帝匆匆去了。易水的神思牵绊在那日漆黑潮湿的牢房里,罗摩那惊愕的眼神和困兽般的狂笑怒骂。忽而就转过脸去,嘤嘤的哭出声来。
清宛的手扶在她孱弱的双肩,将头依靠在她怀中,罗摩此时如何形状,想来是已然拷撩缠身绑缚了刑场。易水恍惚里仍是初见他上林苑里的横笛男子,和草原上横刀立马的勇士。哭得久了,心里钝钝的疼,内外室相隔,垂落的帷幔随风而舞,床帏上的流苏扫在脸上,不安分的发痒。
“清宛,到底是我害了他们。”伴着沉重的伤痛,开口道,“阿金娜还那样的小。”
清宛愣了一愣,才斟酌着问道,“娘娘,谁是阿金娜?”易水意识到一时失了言,才慢慢道,“是一个女子,或者被充入永巷,或者已然不在了吧。”说着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清宛紧紧的握着易水的手,一蹲身跪在了她身前,目光坚定,“娘娘,奴婢不管娘娘这五年里受了怎么样的苦难,既然您已然重新进入了大明后宫一番天地,您便不能再为旁人多流一滴泪了。奴婢曾经说过,如今的情势容不得您流泪悲啼,”
怔忪了一刻,手被清宛握着生出许多汗意,忽而抽离了那双手,缓缓道,“是,我还是没能逃脱开这暗无天日的大明宫。”清宛的言语间因为易水悲凄的神色,顿了一顿,终究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提醒道,“毕竟昨日皇上已然封您为贞妃了,从此您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娘娘,您日夜悲啼,皇上也会疑心于您呵。”
长窗里透出丝丝缕缕的光彩,三清殿的帷幔上像是挂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易水微微仰着头,看着屋顶上极阴霾的一处,缓缓道,“贞妃,贞妃。我如何当得起这个贞字,这真是天地间最大的笑话,我用我父亲和旁人的命换来了这一个尊贵无比的身份。”
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千疮百孔已然不能够修补。索性就狠一狠心,再狠一狠心。“血债血偿,我不会让我的至亲和旁人的命白白的去了。”
门外有太监通传,想来是未曾当过上差,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称呼,清宛走出去,只道了一声姑姑,看着易水有些愣神,清宛的神色平和依旧,对那小太监道,“见了娘娘如何不问安呢?”
小太监愣了一愣,低下头,怯懦道,“宫里并未曾见过这位娘娘,故而不识得。”易水倏忽的一笑,微微的垂下头看着他,缓缓道,“你便不识得我也该知道见了主子该遵守的礼数。”
这话说得很是有几分威慑力量,那小太监即刻的磕下头去,“奴才问主子安,奴才来回禀主子,延英殿打点齐备了,苏公公让奴才等伺候着主子过去。”
因是害怕,一长串的话滴滴沥沥的说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喘。易水忽然便笑起来,扶着清宛的手臂,对那小太监道,“你不必害怕,你还算是机灵,本宫既然要挪到延英殿也是皇上的赏赐,你去门口替本宫开路,就说,延英殿贤妃起驾了。”
那小太监也不敢迟疑,即刻便去了,三清殿四下里殊为大明宫极安静的一处所在,只这一句,便惊飞了树上的鸟雀,啾啾的叫着争着飞散了。
易水抬头看看湛蓝的天,流云行走的很快。扶着清宛上了车辇,那小太监照例是高高的喝了一声,“娘娘起驾。”远处的屋檐下依旧是风铃如海,延英殿,易水的笑容里有着抹杀不去的无奈,当真能够荣宠得以延续么?
轿辇走得极安稳,忽而像是远远的传来了歌声,像是蒹葭的曲调,回转身向身后望了一望,歌声却断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土布的大漠荒原,驰骋马上的少年和遍经战火洗礼后的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重叠在易水的眼里,逼迫得她不得不阖上眼去。
清宛见得易水的神色有异,不觉担忧,行走侍奉在车辇旁,低低的一垂首,道,“娘娘怎么了?”易水再不想睁开眼去,只淡淡的应道,“你可曾听见了歌声?”清宛侧耳静静的听了一会,唯有身后永巷里的风声拂过,易水却摇摇头,轻轻的一叹,“我今生也再不会听到了。”
车辇一路行着,却也稳当,因是卯时刚过,东边的天上隐隐的绽放出朝阳的光辉,流霞于九天之上,绚烂夺目,远远的有一队人走过,像是押解着些女子,车辇渐渐的近了,押解的管事首先赔下笑来,也不抬头,安安稳稳的行了一礼。
易水的目光只逡巡在那一队女子里,身上皆是永巷里宫装的服色,低垂着面目一时也辨认不出,不禁开口相询道,“这都是要发往永巷掖庭的女子吗?”
那管事恭敬有加,一面半弯着身子,一面谦卑的道了一声,“是。”易水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群女子之间,待再要相问,恐怕要惹人起疑,点一点头,辇车行起,渐渐远离了永巷。
易水的心神灌注在阿金娜的身上。那队女子里并不曾见得阿金娜,也没见着云歌,心头隐隐的觉着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朱车华盖如同囚禁的牢笼,牢牢的锁住了易水的一生一般。
延英殿远远的已然看得见了,细细的打量才发现延英殿与承香殿十分相近也是一处僻静的所在,心头不免冷笑,即便是宽怀如斯,皇帝到底要顾及自己的脸面要紧。继而阖上眼眸,大明宫的风拂过鬓发,带着一丝凉意,如同凉薄的人心,再也暖不过来。
☆、第十三章 凄凉况是愁中别(2) (2190字)
延英殿虽说是处于僻静之处,或者是皇帝有心加以修缮,格外有一番初新气象。易水在延英殿前停留了半晌,见里面并无人声,才对那小太监道,“这延英殿只有本宫一人居住吗?”
那小太监躬身待了易水下辇,延英殿气象一新他想来是见得多了,遂颔首称是,道,“皇上旨意,只将这延英殿指给娘娘一人居住。”
易水看着眼前的华屋雕瓴忽而对清宛道,“我很想知道如今簇英殿的样子。”清宛侍立在易水身后,举目皆是延英殿的辉煌,遂道,“自娘娘去后,簇英殿改回了碎玉轩,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
“是吗。”只淡淡的道出这一句来,举步拾级而上,两旁的朱彤色抄手隐隐的透出新漆色来。裙裾扫过,脚下是织就的蜀锦,每一步都松软陷于其中,似乎是陷于高阁囹圄一般,每走一步,皆叛离着自己的心近了一步。
待登峰至殿门前,转身回望,远远的含元殿的光辉掩映了九天的朝阳,突兀的立在浩淼天际之下,容不得人不注目于那顶辉煌的一处。远处太液池的波光潋滟,柳暗花明里的湖光山色,于含元殿的顶端望下必然是一览无遗,这一片大好江山,如何不想收之于双手,为天下所敬仰。
这样想着,立得久了,腿微微发酸。看了清宛一眼,目光自四下里扫过。“走吧。”一干宫人于身后亦步亦趋,延英殿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鹏鸟,自游廊中望去,亦可见得大半个永巷。易水注目于远远的永巷潮湿黑暗的巷道,此时艳阳高照,也驱散了本自的几分阴霾。
阿金娜,眉心微微一跳,那队身影里逡巡不到熟悉的身形面容,自那日离了天牢,不曾想到与阿金娜已然是生死两别了。
“清宛。”唇齿轻展,“我离宫你便进入了永巷吗?”
清宛的眉眼里是谨慎的谦卑,半欠着上身,双手交叠在衣袍间。“是,奴婢是从掖庭里活着走出来的人。”
易水的眉心动了一动,活着走出来的人,那是如何的艰辛不堪才说出来的话语。那么阿金娜能得以免除此难,实在也算是万幸了。
手紧紧的攥住了护栏,清宛平和的气息里带着一丝散乱。“清宛,”那熟悉的声音似是永远追随在身后,易水的目光眺望向远处,静静道,“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清宛在身后徐徐的跪下,一拜到底,“奴婢,叩谢娘娘。”
皇帝驾临延英殿已然是未正时分了,易水从廊上见得他满面的志得意满,一路走来,只静静的伫立于延英殿之上,目光茫然看向远方。皇帝的脚步所及悉数落入心间,只待清宛甫要开口提点,忽而后面沉静无声起来。
“你在看什么?”皇帝的声音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已然是泪凝然于睫。“臣妾在为皇上祝祷,终于平叛了土布藩蕃。”
心头隐隐作痛,只待着宸煜揭开那层最残酷的伤疤,告知她罗摩的死讯。皇帝只是负手站立在她身侧,半晌才应了一声,“唔,势在必得。”延英殿下的阴凉和外间的阳光绚烂极清晰的彰显着延英殿的高大和壮阔。
麻木的转过身来,俯身叩拜深深,“臣妾恭喜皇上。”强忍着心中的痉挛,勉强绽放开一抹盈盈笑意。
皇帝似是思忖了良久,才伸出手来,龙纹自衣袖上盘旋,伸展开如同一条巨龙腾飞与眼前,易水将手交与皇帝,掌心相贴,然而各自思索的,却是毫不相干的旁人。依依起身,依偎在皇帝身侧,“臣妾以为今生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