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静默的立在当地,北风呼啸而过,吹动了破旧的窗纸,扑啦啦的轻响。努力压抑着心底的苍凉,目光哀凉如同死水,定定的看着蜷缩着得萧氏。忽而一声尖利的笑声贯穿了耳膜,易水心神一动,转过头去,远隔着两道栅栏,却是一个形同疯癫的女子,雪白的脸,突兀的长如发髻的眉,血红的唇,攀抓着栅栏,远远的看着易水,“贱人,你也有这一日,贱人。”而后便又是形同痴癫的疯笑。
易水极力的辨认着她的面容,那避无可避的熟悉逼近了易水脑中最后一根神经。几乎是脱口而出,“丽妃!”
☆、第二十一章 泣尽风前夜雨铃(2) (2207字)
陡然相见,易水的心底也衍生出无尽的惊诧,慕容氏狠狠的抓着那木栅,指甲几乎深深的刻进糟木里去。只狠狠道,“没想到你还活着!”
易水震荡的心神却因着这一句安稳下来,不由得溢出一声轻笑,“是么,这句话本自该由本宫来说吧。”上前几步,借着屋顶残露下来的一点微光,微微凝眸,微微的展开一抹笑意,“若不是本宫亲眼所见,也不会知晓你如今卑微得如同一只蝼蚁。”
慕容氏显然是恨极了,身子向前猛力的倾着,易水却只是隔了一射之地静立在一处,淡淡的噙着笑意,缓缓道,“慕容氏当年烜赫一时,而今父母族人尽数殁了,本宫很是惊讶你活得还这样好,丽妃。”最后的两个字易水说的格外的刻意,带着轻浅的嘲讽。
慕容氏只隔着栅栏,对易水怒目而视,厉声道,“我只恨我不能亲手杀了你,贱人,你害得我一族不得善终,你不得好死!”
易水微微的摇一摇头,发间的赤金凤含牡丹轻轻摇摆在耳畔。易水的眼眸似有似无的扫过丽妃诡异可怖的面庞,缓缓道,“本宫已然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是死在你的手里。慕容氏一族嚣张跋扈,居心叵测,即便没有我,皇上也早晚会将慕容氏一族斩草除根。”这话说得极重,句句带着慕容氏不可承受的伤痛,言犹未尽,她已然掩面跪坐在了栅栏前。
易水看着她经过刻意修饰的面庞,回忆着初见慕容丽妃时,她那样的明艳娇娜,婉转不胜,忽然就品度出几分女子的悲哀。心神动摇,沉了声音道,“若不是你,我怎会被迫发往土布;若不是你,我父亲又怎会死于非命。你只道我害了你慕容一族,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中了皇后的埋伏,才至于族人至亲沦落衰亡如斯啊。”
慕容氏的肩膀微微的一颤,极快的抬起头来,瞪圆了双眼,苍白的面容上写尽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易水淡淡的看着她翻覆不定的变换,心底无来由的生出一分疲惫,转身的一刹那,丽妃却忽然喊了出来,“皇后,都是皇后!”
易水的脚步一凝,唇边绽放开一抹凄凌的笑容,“丽妃,事到如今,你便是百般指证也不会使当年含元殿的冤屈再加诸在旁人身上了。”易水停了一停,思及方才太后宫中的一番折辱,微微蹙眉,“更何况是那六宫之主,母仪天下。”
慕容氏狠狠的叩击着栅栏,发出笃笃的闷响,神情越发的急切起来,“是皇后,都是皇后。是皇后许诺我除了你可保我慕容一族荣华富贵,是皇后,是皇后,皇后恨毒了你!”
易水的神思深深的被慕容氏凄厉而飞快的语句矍在一处,几乎动亦不曾动。身后慕容氏已然笑出泪来,冲刷开覆盖着的雪白,露出颓丧枯败的神色。额头贴在粗糙的木栅上,反复的念叨着,“是皇后,是皇后。”
易水如同溺水已久的人,豁然从慕容氏的话里惊醒过来。皇后,是皇后。慕容氏猝然喊出的那一句,抽出了易水的心肠,由着一双手揉捏搓碎,化为灰烬。默默立了一晌,翻转身来看着慕容氏,身后的裙裾霍然扫过满地尘埃,如同猛然绽开的绿叶,点缀着这人间地狱的灰暗。
“我的孩子,至始至终,也是皇后,是不是?”慕容氏颓废的依偎在墙角,不知是冷还是恐惧,只是浑身发抖,原本尖利的声音也带着颤音,缓缓道,“皇后恨毒了你,怎么会让你有自己的孩子。”易水缓缓的闭上眼睛,冷宫里沉积了的混沌的气息浓烈了脑海里的沉痛。站在木栅前,目光扫过角落里蜷缩的萧氏,只觉得脚下轻浮,恍然里扶住了锦如,阖目半晌方道,“回宫,回宫。”
最后一句说的已是十分的无力,淹没在慕容氏凄惨的笑声里,缓缓的踏出破烂的门槛,迤逦行出一丈远,忽而抬头看着庭院上方的一隅天空,那阴暗灰霾的颜色曾几何时镀染了易水纯澈的目光。易水忽而觉得其实冷宫内外并无分别,说到底,不过是一群痴癫的女人,上演的一出出闹剧而已。
冷宫里慕容氏尖利的叫了一声,含混的风雪声里,易水并未听得分明,不由得侧头看向锦如,道,“她说什么?”锦如垂手侍立在风雪里,雪霰落在她的眉间有苍老的衰白。易水伸手为她轻轻拭去,锦如才低低道,“慕容氏说,皇后,杀了皇后。”
易水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脑中的精光一闪,“杀了皇后。”易水只觉得天地间唯有那一声尖利的穿透云霄的惨叫和此时来路悠悠的恐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易水渐渐的冷笑起来,黄雀在后,自己便是哪舞在中央的螳螂,挥动着纤弱的四肢,可笑的为自己圈禁了牢笼。
张一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手点了一点,锦如已然明白了,躬身回话道,“奴婢遵命。”易水的目光定定的看着远方极不明澈的一处,那是丹凤楼,高高的屹立在大明宫的最高点,被将沉的夕阳染就了一片暗红。砰的一声巨响,易水吓了一跳,猝然的望向天空,那远远的那一隅,庆贺般的,明亮的烟火猛然炸开,一瞬,唯有一瞬,用一世的灰暗,换来一时的绚烂辉煌。
易水看着被夕阳镀染得血红的天空,紧紧的交握住双手,自己这一双手上,恍然也沾染了西天云彩的血迹一般。沉默的须臾。,展四已然回来复命,低低的跪在易水眼前,只道了两个字,“妥了。”易水似乎听得耳畔有自西侧的小屋里传来的呜呜咽咽绝望的哭喊,只是呜咽,今生今世,却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吸了一口凉气,易水的眼眸紧紧的一闭,又迅速睁开,唇齿微启,不带一丝情感,“起驾。”
展四熟稔而尖锐的嗓音刻意压低在这除夕的黄昏里,“娘娘起驾!”轿辇中湿润而温暖的空气,夹杂着沉水的幽香如缕,侵袭又警醒着易水此时几分昏聩的神思,“杀了皇后。”丽妃的尖叫犹然响在耳畔,久久不曾散去。
☆、第二十二章 忽忽年华空冷暖(1) (2142字)
沿着来路,冷宫渐渐的远离在身后的夕阳的余晖里。淡淡的晚霞为那破败的宫苑带来一丝光辉。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易水从来以为,这句诗从来重在那一个尽字。
冷宫,冷寂黯然如同一汪死水,笼罩在那曾经的辉煌之下的死亡的气息,无一不令人窒息。唯有易水明白,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流水早已成了一汪不动的死水,落花绚烂多姿,也曾帝王带笑看,然而,一旦坠入这摊死水,便再没有生还的余地。这样想着,易水的心微微的一疼,如同细密的针尖刺入了心下最柔软的一处,泛出无可掩抑的钝痛,渐渐蔓延开来,迫住了呼吸和心跳。
紧紧的咬住下唇,头微微的侧靠在墨绿色的软缎上,心下里只是惊痛。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只是不愿意去堪破,一旦破了,便是最无可面对的尖锐和痛楚。细细的眉头拧结在了一处,易水直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层层积淀又深埋的黑暗团团网住,再透不出一丝生机。
拍一拍栏杆,车辇停了一停,易水无力的靠坐在车辇中,略略仰起下颌,展四在外头谨小慎微的躬身侍立,“娘娘是要去丹凤楼吗?”
易水的气息里的急促渐渐平缓,沉沉的堕在胸怀中只觉得郁结难舒。伸手抿一抿毛躁的鬓角,眼睛忽得睁开,明亮璀璨的颜色,掩映了西天最耀眼的星辰。心下一横,对外间道,“回延英殿!”
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连易水的心里也不由得砸得生疼。隔着棉帘,易水只觉得天渐渐阴沉下来。“要下雪了。”轻轻的呵出一口气,带着温热的白霜。易水伸出手去触碰那无可触及的、一闪即逝的温暖,却触到了一手的冰凉。
延英殿远远的亮起了一盏盏宫灯,宫人显然没曾料及易水会此时回宫,一时不免愕然,展四一声呵斥,便又四下里的忙碌开来。扶着锦如,易水的面庞上有久寒的冰冷,被正殿里的热气一扑,眉眼间皆是晶莹的湿润。
锦如递了手巾来,为易水轻轻擦拭着雪白的面庞。看着易水的神色不由得心伤,“娘娘。”
易水的唇边不由得绽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面上尘埃可以擦拭干净,那么我的心呢?”心无力的在胸腔中跳动着,易水伸手覆在心口,紧紧的揪住心口
锦如换洗了干爽的帕子重又伺候了易水洗脸,匀面。花香扑鼻,易水注目着那粉白晶莹的玉簪花粉,从玉兰花棒里铺散在面上,轻柔的质地在面上渲染开一片莹白。锦如不由得微笑道,“娘娘笑上一笑,还是从前无可匹敌的如花容颜。”
易水定定的看着镜中一如往昔的面庞,紧致的、吹弹可破的皮肤,玲珑的悬胆鼻,樱红一点朱唇。易水的心神全都沉淀在那一双空白沉讷的双眼里,易水回忆着曾经这眼中跳跃的灵动,明媚和初承恩泽的快活。如今都已烟消云散,深宫九载,已然打磨的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悲凉。
锦如的一双巧手为易水点缀着雪白的面容,血红凝结的胭脂,青螺子黛,眉间一点朱砂。锦如的巧手飞快的绾结着合乎得体的高髻。一身显眼的赤红衣裙,腰间的缝线处做了归拔,凸显出易水纤细的腰身和直挺的脊背。
长袂扫落在两肩之下,一双柔荑遮挡在衣袂间,火红的裙裳,入目的牡丹朵朵怒放,蔓延的枝条,展翅而飞的杜鹃鸟,从身后几欲跃上牡丹枝头,却撷下最娇嫩的花瓣来炫耀它此时的喜悦。
易水轻轻的一叹,伸手解开繁复的衣襟,长裙猝然落地。锦如的眉目间不由得惊讶,“娘娘这是?”易水打开箱箧,那一套月华般的衣裙就这样映入了易水的眼帘。借着锦如的手展开,易水仿若披了一身的光华,在灯火中灵动闪耀如同仙子。
和衣坐在镜前,拼尽了最后一分真心,目光里方盈盈的绽放开一抹明媚纯澈的光华。身后的宫人不由得叹为观止,锦如亦含了笑道,“这套衣裳更衬娘娘的气质。”
易水缓缓步至延英殿的廊檐下,远远的眺望着丹凤楼的方向。目光深沉而又静远,“摆琴。”延英殿一干人等从未见过易水如斯神色,安坐在长廊中,寒风凛凛鼓动着蝶翼一般的衣袖,鬓发高拢自清丽中不可小觑的端庄,平和的面容,低垂的眼眸,和着指间叮咚作响的琴音,如同一幅赏之不尽的画卷,缓缓的铺就在众人眼前。
殿里安静得连呼吸亦不可闻,易水的琴音如同天籁,回荡在空旷高大的殿宇间,激荡在大明宫各个荫蔽的角隅。
宸煜的脚步和气息,便是此时一同降落在了易水的身后,似是带着不可确定的陌生,迟疑着开口道,“夙卿。”
易水的琴音戛然而断,同时断了的还有那蚕丝的琴弦。肩头上承受着皇帝的温热和重量,久久的不愿抬起头来。直到皇帝龙涎香的气息自头顶一贯而入。易水忽而起身跪在当地,俯身叩首,“臣妾恳请皇上赐罪。”
宸煜的目光在易水转身的一刹那,有惊艳的光彩自眼中迸发。继而含笑的托着易水的双肘将她搀扶起来。“爱妃请起。”易水久久的垂着头,身上的罗裳羽衣在皇帝的目光下闪耀着银色的芳华。皇帝的目光里是陡然的如获至宝的珍视,不由感叹,“夙卿容颜一如往昔。”
易水低低的啜泣了一声,眼中含着盈然欲落的泪滴。易水对镜自视良久,唯有这样的目光最是惹人怜惜。皇帝心底不由得一声惊叹,托住了易水的面颊,“那年我初见你,便是如同一朵芙蓉绽放于清池,仿佛天地万物纷扰均与你无干。”
易水颤抖的双肩把握在皇帝的手中,心底却暗自哂笑,此情此景,动容如斯,却无一分真意,足以令人心寒了。
☆、第二十二章 忽忽年华空冷暖(2) (2067字)
这样的仰视,易水盈盈的目光里荡漾着惊怯和爱慕。那一袭白衣如同散落的雪花柔软了宸煜的目光。易水半跪在皇帝的面前,脸庞贴近了皇帝的衣袍,那一条腾跃的飞龙,睁着炯炯的眼,像是要直看到易水的灵魂里去。易水紧紧的抓住那衣袍,依依的停靠在那片片龙鳞之间,渐渐的阖上眼睛,泪顺势而下,打湿了皇帝的衣袖袍间。
“贱妾德行有亏,不敢以一己之故亵渎龙尊至此。”这话拼尽了心底一点感动,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宸煜“唔”了一声,将俯身抚着易水的后背,只觉得怀中的软玉温香,颤抖连连,不由得心生怜惜。“是朕不好,要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易水的脸庞感受得到皇帝躯体的灼热,皇帝伸手将她的脸庞捧在手中细细的看了一番,不禁蹙眉,“夙卿清癯了。”易水将皇帝的手推开了面上,俯身叩首道,“贱妾不敢承蒙皇上错爱,贱妾情愿今生今世为皇上祈祷国运昌盛,皇上龙体康健万福万寿。”额头贴在地砖上有刺骨的寒,没有一分不时时警醒了易水的心魂。
这样静默了许久,终于宸煜低低的一叹,拥了易水入怀。“朕富有天下,然而亦为天下所累。”宸煜的声音有哀哀的低沉,渐次的滚落在易水的面颊耳畔,带着潮湿的温热,易水在这灼热滚烫的气息里努力的呼吸一缕清新的空气。四下里皆是龙涎香的味道,易水垂首道,“贱妾,贱妾已然无权侍奉皇上。”宸煜火热的唇堵住了易水的话语,易水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那唇的火热和干燥带着冲动,带着急切,吞噬了易水所有的气息。
微微透了一口气,易水的神思里带着尖锐的厌恶,不由得蹙眉低低的一叹,“太后。”皇帝火热的气息停留在脸颊两畔,带着掠夺的气息,“别再说一个字。”头颅俯在易水的颈窝里,易水可以清晰的感受到皇帝的气促和愤懑,双手攀上皇帝的脖颈,唇边带着满足的笑意,低低道,“皇上不可因贱妾而置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