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动心,不动情,不去注目。
☆、第二十四章 匝霜冷月平地起(1) (2253字)
苏永盛在酉时到了延英殿,易水只记得苏永盛似乎许久不曾踏足延英殿了,更多的时候,是易水服侍陪驾在含元殿富丽而空旷的大殿里,伴着茶香,伴着皇帝的朱批过了一个又一个黄昏。
苏永盛来的时候带着皇帝赏赐下来的馔食,易水的目光扫过那些天家馔饮,无一不色味俱全,然而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食欲。手上的粳米粥放得温热,刚好下咽。苏永盛不禁赔笑道,“如贵嫔那儿离不得人,皇上说娘娘先自行用膳,皇上晚一些再过来。
易水饮尽了羹匙里的白粥,擦拭着口角的残羹,缓缓道,“请苏总管坐。”锦如自请了矮凳请苏永盛坐下。苏永盛也不推迟,落座看茶,易水的粥也用得尽了,遂道,“贵嫔的胎像还安稳吗?”
苏永盛想了一想,揣测着易水的神色。易水咯咯的一笑,目光转向月洞门,似有似无的自苏永盛脸上扫过,“本宫要听实话。”重重的咬下本宫两个字,提点着苏永盛自己再波澜不惊苟活宫中也还是延英殿里的贤妃。
苏永盛的犹疑此时烟消云散,点头道,“贵嫔的胎像很好,御医说贵嫔年轻得以将养来日必然是和顺安遂。”易水的下颌向着苏永盛身后的柜子一点,锦如已然取了一个匣子搁在了苏永盛手里。
苏永盛将盒子放在膝盖上,只是一颔首,道,“老奴多谢娘娘赏。”易水缓缓道,“苏总管向来聪明,是皇上不命总管告知本宫的吗?〃苏永盛谦逊和煦的一笑,“贤妃娘娘明察秋毫之末,老奴不敢欺瞒娘娘。”
点一点头,继而道,“皇上还在含冰殿吗?”苏永盛只答了一声是,复道,“皇上很是欢喜,多陪了贵嫔一会。”
易水的笑意愈盛,如同桃花初绽那样的明艳而夺目。“总管可不该告诉本宫这些。皇上理当多陪陪如贵嫔的。”
抽下腕上的绢子,擦拭着护甲上明亮璀璨得耀眼的一颗明珠。“替本宫给贵嫔道喜。”说话间锦如已然呈了一尊送子观音的玉佛上来。易水的下颌轻轻点了一点,苏永盛见势已然站了起来。“劳烦苏总管把这贺礼带回含冰殿,亦是本宫的一份心意。”
苏永盛小心翼翼的托在手里,那玉如意成色如凝脂一般细腻光滑无一丝一毫瑕疵。像是勤勤擦拭的缘故,故纹理细腻,圆润和美,可见其主曾爱重之如同珍宝。
苏永盛接了东西便要告辞去了,行至月洞门,易水的声音缓缓自背后响起,“本宫不多送总管了,劳烦总管告诉皇上,本宫一切安好,天太晚了不必折返御驾,请皇上早些安置吧。”
苏永盛一一答了,回身带着笑,缓缓道,“这后宫里唯有娘娘对皇上的心思揣摩得最好。”
易水自心底叹了一声,唇边含着娇柔而得体的笑意,“总管谬赞。”
苏永盛答了一礼便转身去了,唇边娇柔的笑意渐渐化作一抹抹不去的无奈。锦如端了茶上来,一手安稳的将茶放在案头,一边道,“依奴婢看来,皇上今夜必然会驾临延英殿。”
易水的目光飘渺而虚浮,渐渐从心神里拉回,沉淀成一种解释不明的伤痛。“是吗?”唇边的笑意凄凉间带着玩味,“那么便试试,何人能够逐鹿而归吧。”
挑灯时候,苏永盛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匆匆奔了进来,锦如含笑看着易水,轻言道,“苏永盛果然聪明。”易水安然落座在榻上,垂首打着一根珠珞,微笑道,“若不是个聪明人,如何能在御前数十年而不衰呢。”
说着宸煜已然一脚踏了进来。眉目间皆是满满的喜悦。易水凝神的打着珠珞,从铜镜里看着宸煜步步踏了进来。手上丝毫不曾停滞,宸煜的怀抱从身后环绕过来,紧紧的包裹着易水,诉说着深深的感动。易水的气息平和安稳,淡淡道,“皇上来了?”
说着便要起身行礼,宸煜一手力阻了她行礼,将易水拥在怀中。深情而低沉的将一声呼唤沉淀在易水的耳畔,“夙卿。”
易水的脸依偎在皇帝的衣怀里,气息里浮动着龙涎香的味道。许久的静默,易水只听着宸煜那颗鲜活跳动的心,响在耳畔,似是诉说着她听不懂的故事。“贵嫔好吗?”
宸煜的神思回转,看了看易水,笑道,“云臻很好。”
云臻,这是如贵嫔的名讳吧,唤得这样的亲切,可见得皇帝此时的愉悦。易水也勉强挣扎出一丝笑意,只是觉得眼中酸疼,索性全脸依偎在皇帝的怀里,喃喃道,“臣妾当为贵嫔日夜祈祷恭祝龙嗣安康。”
宸煜宽厚的手掌轻抚着易水瘦弱的脊背,自心底满意的一叹,“你总是最懂事理。”低头看着易水偏过来的半边脸,继而道,“总是让朕这样的心疼。”
易水的心微微的抽搐着,这样的话再无情听起来也动了几分情意。易水忽然想,如果那个孩子留了下来,会不会在他的父皇和母妃的庇佑下,安稳的成长。心底的悸动使得易水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来抑制心底无可挥去的绞痛。
咬一咬下唇,目光漠然不带有一丝感情。下颌与龙袍上细致精密的龙纹相接触,有着逼人正视的凌厉。
“臣妾无福为皇上诞育龙嗣,宫中姐妹倘若能有幸诞育龙裔,臣妾甘愿此生孤苦,为皇上祈福。”
苏永盛本自侍立在身后,此时躬身犹豫了片刻,方道,“启禀皇上,含冰殿遣人来了。”宸煜的眉间一展,回首道,“什么事?”苏永盛垂眼恭顺道,“如贵嫔说是身上多有不适,请皇上过去看看。”
宸煜的目光里透着犹豫,易水适时道,“如贵嫔刚刚有孕,有个差错难免心惊,皇上体谅她初为人母去看看吧。”
宸煜看着易水含着一丝笑意,端详对视了半刻方道,“朕去去就来。”
易水云淡风轻的看着皇帝的脚步渐渐离去,终于坐在了榻上。龙裔,与其说是情深意浓,不必说这情深意浓终究比不过血脉的半分重要。皇家纳娶嫔妃在于绵延子嗣,这话一点也不错。
☆、第二十四章 匝地冷月平地起(2) (2568字)
宫里的消息如同六月的风,一刹那间吹遍了大明宫的各个角落。人人皆道如贵嫔母凭子贵,夺了贤妃的风头,有逾越六宫之恩宠。展四来回禀这些闲话的时候,易水正专心的和锦如一道选着一根匹配襦裙颜色样式的发饰。
“宫里的闲言碎语多了,有几个能真正夺了咱们娘娘的风头去?”水杏端了糕点进来,一面带着不屑的神色,驳着宫里的传言。
展四本自不忿,此时得了水杏的相助,越发的起兴,仰头道,“那是,咱们娘娘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这么大的宫里,除了皇后娘娘,独自占了一个延英殿的可只有咱们娘娘,凭他什么龙裔主子,哪里能及得上咱们娘娘半分?”
易水左右挑选了一根翡翠金步摇,借着锦如的手插进浓密的的发髻里,配着襦裙碧色的衣领,通透清爽。易水左右看看,笑道,“眼看着你们两个要当起我的家来了。”转头看着展四道,“延英殿三年,你的口角却越发的利索了。”
展四吓得半天没敢说话,好一会才磕下头去,“娘娘恕罪。奴才是替娘娘抱不平。宫里的人说得实在不堪,奴才是替娘娘叫屈。”
易水笑了一笑,也不动怒,拍一拍展四那尚且稚嫩的脸,道,“这算什么,这样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记住了,宫里头,除了皇上,没人能尊贵过皇嗣去。”直起身子,整饰着额上的花钿,吐气犹如轻兰,“你再要这样贫嘴烂舌的,那掖庭的门,本宫替你开。”
锦如立在易水身后,看着两人说得不像,早就戳了水杏的额头,嗔道,“刚调进内殿服侍就妄口巴舌的胡说,就该找个清静地方,好好管管你的嘴!”
水杏猛的一躲,却似撞上了身后的一堵墙一般,回头一看,却是皇帝。水杏一惊,腿软的跪了下去。苏永盛从皇帝身后先行一步,斥责道,“大胆的奴才,竟敢冲撞了圣驾!”
易水心头一惊,已然跪了下去,这一跪,延英殿里里外外十数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齐齐的叩头请皇帝开恩恕罪。易水垂首良久,徐徐见皇帝的袍袖垂在眼前,身子一轻,被皇帝揽在了怀里。心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朕恕你无罪,去吧。”水杏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被人搀扶着退了下去。苏永盛见机使了个眼色,带了阖宫的宫人缓缓退下。
宸煜微微仰脸,苏永盛急忙喝住了宫人,唯听得皇帝道,“宫中传言不堪,夙卿受委屈了。”低头看着依偎在怀中的易水,继而道,“夙卿所受之不堪,朕定还你个公道。”
阖宫里屏息凝神,只有皇帝的声音,平静而悠远的样子。“日后宫中有毁谤延英殿上下者,情节轻发配掖庭管教,重者,斩。”
最后的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易水的唇边浮起微微的笑意,滑不留手的衣袖自皇帝手臂间滑落,如同一朵绽开的玉兰花,“臣妾叩谢皇上怜惜。”
宸煜的面色稍解,伸手牵了易水起来,端视许久,易水看着自己的容颜倒映在皇帝的目光里,眉眼间的一抹绯红,映着此时平静的面庞娇柔而妩媚。易水轻轻的侧过头去,宸煜微笑道,“许久不曾听得夙卿抚琴了,朕近来政务繁冗,夙卿且为朕抚琴一曲吧。”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反反复复的长相思,心里却只是念着那一首太白的那一首长相思,依依的在心底吟念下去。
琴音泠泠绕梁,惊破了沉水香飘渺袅然的迷茫。易水只觉得这千丝万缕却无一能拴住自己的心肠,蓬山相隔已远,大明宫的一道宫墙隔绝了天地人寰,唯有挣扎如同御沟里的红叶,辗转不定。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易水的心里只觉得可笑,眼前是皇帝陶陶然的神色,虽然是日日相逢,奈何同床共枕却是各怀心腹事。易水的梦里是那片草原的水草丰美,和今生决绝的伟岸的身躯和坚毅的面庞。如同一场噩梦,令易水魂牵梦萦而又不忍弃怀。
皇帝半身依靠在软榻上,陶醉许久却是懒懒的神色,微笑道,“夙卿与朕,竟然情深如许。”
易水神游的情丝被牵扯回这延英殿里,目光扫过这一方天地,皇帝的感怀动容,在眼里格外的晦暗无光,渐渐的都消散在了大殿的烟气袅袅里。
“夙卿与煜郎,无一日不相思。”易水心头暗笑,只是这样的话,于从前如何能说得出口,而今却似是极无味的一句话,信口道来还带着几分稀薄的情意。
皇帝走至易水身前,用微微粗糙的下颌摩挲着易水的发顶。重重的气息自头顶传来,逼迫得易水有些窒息的憋闷。“煜郎亦不会令夙卿泪眼望穿,问飞花。”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含着一点浅薄的笑意,易水下意识的抓住皇帝的手,两手交握,旖旎开无尽的柔情。所谓柔情似水,似乎亦便是如此了。
这一日直至掌灯时分,皇帝亦未尝离去。易水低低的抚琴,伴着皇帝一笔一划的描绘着易水的精致面容。不觉感叹,“时光荏苒,唯有夙卿一如往昔,只好像更美了。”
易水扑哧一笑,转头道,“灯下看人,哪里瞧得出美丑,皇上小心运错了笔,臣妾必当不依。”
一句话说得宸煜也笑将起来,搁了笔道,“正是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十倍,夙卿之笑靥如花,朕熟稔于心,无可忘怀。”
易水依依的垂下头去,手下的琴音住了,夜色如斯,清凉如水,六月里晚风犹寒,易水自行起身,去关闭窗户。却听得门环嗒嗒作响,细细听了一晌,展四便屈身进来道,“启禀皇上,启禀娘娘,含冰殿如贵嫔说是身上不爽,请皇上过去呢。”
易水听罢不由得觉得厌烦,情知道自己这是替她回护以避锋芒,却是一番明月照沟渠,枉费了自己的心思。
心下索然,看向皇帝见他也是面色不虞,只是不虞中带着犹疑,易水行至皇帝身侧,对展四道,“如贵嫔严重吗?”
展四复叩头回道,“请了两三波的御医,只说胸中郁结烦闷,恐是郁结不舒,怕要惊动胎气,这才来回皇上。”
易水攀着皇帝的袍袖,轻轻摇了一摇,道,“皇上去吧,如贵嫔有孕很是辛苦呢。”
宸煜犹疑的面色里很快就夹杂了一丝不忍,以虎口轻轻的刮着易水的面庞,叹了一声,叮嘱道,“夙卿早些安置吧。”
易水见苏永盛已然摆开了御驾,屈膝含笑道,“皇上一路小心。”看着宸煜的身影渐渐的离了延英殿目光之所及,一路摆驾往含冰殿行去。
☆、第二十四章 匝地冷月平地起(3) (2178字)
水杏始终嘟囔着嘴,进进出出的侍候。“几次三番的把皇上从延英殿请走,一样的把戏也该腻歪了。”易水展眼看了水杏一样,淡淡道,“本宫还没发牢骚,你却牢骚起来。”
窗外一弯胧月盈盈的含着脉脉柔光,风拂过却是乌云闭月。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其实不过是红颜薄命一场而已。解下身上的衣衫,更换了寝衣。朦胧月色里,分辨不清外方景象,唯有鼓楼里的更鼓时时的敲动着心弦,提醒着这深宫所在。
晨光熹微,隐隐的从窗子里撒进一星半点,却是极柔弱的颜色。易水淡淡的注目着那熹微的一点光亮。清晨里风凉飕飕的从廊檐下灌了进来,吹进衣领,有触体的冰凉。锦如心疼道,“娘娘冷吧。”
茕茕然独立在寿康殿前,易水的神思有着非同一般的清醒。昨夜里一场风波,额首称庆者大有人在,如嫔借着自己的身孕肆意妄为,宫里早就有人不忿,只没想到这场风波来得这样急这样快,如飞来的横祸,生生的落在了易水的身上。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半扇,有年老的宫女从缝隙里出来,欠了一欠身算是施礼,冷冷的面容没有一丝暖意。“太后传贤妃娘娘进殿。”
握一握被吹的冰凉的双手,不觉苦笑,寿康殿前的凉风受了不止一遭两遭了。大殿里太后把着长皇子的手,一笔一划的习着字。易水插烛似的拜了下去,青砖地依然泛着凉意,侵袭着易水的心怀。“臣妾延英殿易氏,叩请太后万安。”
太后眼角瞥也不瞥易水一眼,令人将长皇子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