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可好些了吗?”伫立在殿门前,皇后巍巍然的颜色里有不可小觑的威严。自易水卧病,皇后的情境并不是十分安好,听说宸煜苛责皇后甚之又甚,易水虽然足不出延英殿一步,也难未有所耳闻。
门前有锦如挡驾,易水只乐得安卧在寝殿,听得皇后和锦如在前殿对答,隐隐约约传入耳中。
“奴婢替我家娘娘多谢皇后娘娘挂念,我家娘娘刚刚睡下,御医说此时身子孱弱不宜见客,还请娘娘见谅。”
锦如的对答从容不迫,不漏一丝破绽,易水不由得一笑,即便是皇后百般不悦,因着锦如在眼前搪塞,恐怕也说不出失礼这两个字来。
正掖好了被子,却听得啪的一声响,而后是入耳的斥责,“好大胆子的奴才,皇后凤驾至此,莫说是你家主子睡下了,就是你家主子这会子不行了,也该见一见嫔妃的礼法。你家主子尚未回话,你却从中阻拦,这就是你家主子教导你的仁义礼智信么?”
蹙一蹙眉,借着铜镜的一点虚影,见得皇后肃然立在正殿,身旁立着新添补的女官。锦如跪在地上,赫然面上有通红的指印,隔着纱幔,仍旧见得她面庞上柔和而不失坚毅的神色。那样谦恭的跪着,只是为了宫里的礼法,是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
思及此,易水几度欲起身与皇后理论,采芷将易水压了又压,又放下层层纱幔,才退至一旁。脚步声渐近,易水听得脚步橐橐,索性闭了眼睛,面向里躺在帷帐之中。
一声泠泠冷笑,才听道,“贤妃娘娘果然睡得安稳,看来病是没有大碍了。”皇后微微蹙眉,那女官才住了口,皇后的气息渐渐的急促,易水尽量和缓了气息,才听得皇后稳稳道,“你家娘娘如今可好些了?”
锦如立在大殿与内寝之间,唯有采芷立在内寝,谦恭道,“回娘娘话,如今御医也是十五六次的来诊看,都说是时气转换,娘娘的旧疾发了。”
易水的心定了一定,似乎见到皇后的面色稍霁,仍旧带着那宽和体下的温润笑意。须臾间方道,“嗯,好好侍候你家主子,就说本宫今日来了,让她好好休养。”
好好两个字似乎落得格外的重,易水揣度着皇后这其中的恨,像是恨不得将自己零散拆碎,一刻半刻里消失在这大明宫里再不见痕迹。暗暗的揣度,躺得久了身上咯得发疼,才听见皇后凤袍后拖曳的银铃渐渐消失在耳畔。
等了半晌,才听见采芷上前,“娘娘,她们走了。”微微动了一动,压低了声音,“当真去了?”采芷点点头,才要起身,却见锦如面色稍沉,“娘娘,云采女来了。”
心里咯噔的一跳,不由自语,“她来做什么?”静静沉吟了片刻,方道,“我不见她。”锦如越前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娘娘,云采女已然进来了。”
嫌恶的蹙一蹙眉,采芷一向性急,此时更是带了几分尖刻,“到底是野性难驯,这也能做了主子娘娘?”
话音甫落,下一刻,便听得细细的抽泣,“易水不由欠身,见云歌跪在内殿的门槛外,嘤嘤泣涕。不由得好笑,目光里带着木然,“云采女在本宫的延英殿,泣涕连连,恐怕于外间不和你与本宫亲厚和睦的道理啊。”
云歌微微的一愣,双眼微微发红,“是,贱妾当日对不起娘娘。贱妾今日至延英殿,不求娘娘宽宥,唯有以一己之身,请娘娘开罪。”
冷冷的一笑,目光落在内寝香炉里冉冉升腾的轻烟,“那么如此说来,云采女当日所为是有意而为之了。”略略侧头,余光扫落在她的面上,“本宫早以为你已然死了。”
云歌掩面,易水只见得她肩头颤抖,只是生不出一丝的怜惜。或许永巷十数载早已然心灰意冷,没有半分真情。只有听得那指缝间流露的抽噎,“即便是贱妾当日有意而为,才有娘娘今日的荣华富贵。”
这话被易水伸手掼下的茶杯打破,摔得粉碎。易水看着地上的残渍,轻言道,“荣华富贵,你以为荣华富贵是什么,是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戴在身上的枷锁,时时叩击着我的心,让我痛不欲生。”
切齿紧紧咬住,目光里露出不可掩饰的轻蔑,“你呢,卑微于皇后脚下,匍匐乞得一丝怜悯,苟且偷生挣得这一分富贵,还要让我与你为伍,一同低媚可怜的去求,求那没有一丝一毫人情味的荣华。”眸光里有深刻的恨意,“我只恨当时日没能手刃了你。”
一席话说得云歌连哭亦忘却了,怔怔的跪在地上良久不曾开口,过了半刻,才浮起一丝阴翳的笑容,低低的像是呜咽,像是抽泣,衔连开来似乎是一首歌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易水的目光不由得被那歌声吸引,转头看着她,平和无奇的神色,却是越唱歌声越为高昂,带着不可压抑的冲动。歌声戛然而断,笑意愈盛,“娘娘没有忘了这首歌吧?”
怎能相忘,怎能相忘,这日日夜夜,没有一分一毫不曾念及当日那横刀立马的身影,那牢房里暴怒而略显狰狞的脸,那大帐外日夜不弃的歌声。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便是隔了阴阳两地,隔了千山万水,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再未听及他一分消息。或者黄泉路远,今生了却,即便相见,亦无颜以对。
像是看透了易水的心意一般,云歌切齿刻意压制着涌动的情丝,“赞普死得那样惨,央金便从今日就忘了吗?”冷冷的笑容,几欲直透易水心肠,“来日黄泉相见,央金欲以何面目面对赞普?”
云歌的神色里有奇异的蛊惑,易水的神思便跟随着她的话语,她的笑容,她的神色,飘忽开来。恍惚里只道了一句,“我与他无颜相见。”
云歌猛的冲到床边,紧紧的握住易水的一只手,“奴婢等了太久太久了,央金要为赞普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罗摩,阿金娜,土布草原的千万黎民。易水的心头惊恸,似乎是太过安逸,或者太过忧心,竟然渐渐将报仇搁置身后,许久不曾提及。
☆、第二十七章 鲛珠迸落更难收(4) (2144字)
沉淀了心神,也不掣开帷帐,淡淡的神色,看不出一丝破绽端倪。“本宫何仇可报,何怨可申,似乎也不关及云采女。如今采女是皇上新宠,可要晓得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道理。”
云歌一时气结,半晌也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冷笑连连,“好,好个重情重义的贤妃娘娘,我只当是自己瞎了眼,当时没一刀取了你性命!”
略略松动了筋骨,才道,“是呵,若是当时日你的刀法再精准些,或者本宫与你再没有今日的重见之时了。”
轻轻的叹了口气,或者当时日若是一并去了,可能今时今日里的烦恼也就都烟消云散。不过渐渐的抽散开手里的丝帕,“云采女去吧,延英殿不是你等闲该停驻的,日久生了闲话,本宫不想妄担这个虚名。”
云歌的脸憋得通红,额发透着汗,被濡湿在了额头上,衣衫的领口也贴合在了颈项上,有说不出的狼狈。易水带着笑意,轻柔安慰,“采女快回去更换了衣衫,这样子让旁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呢?”
云歌倏地站起身来,也不顾及满面满身的狼狈,含着泪意,狠狠道,“最毒妇人心不过如此,云歌今日领教了,真是当日里瞎了眼,才费心救你!”
易水半个身子倚靠在床榻上,带着略略愁苦的笑意,看着她的身影自眼前消失。瘫软在床上一般,锦如一手掣开帷帐,“娘娘莫要伤心。”
推开锦如的手,“不碍,今日倒是奇巧,让展四去看看,本宫担保皇后的人已然先行一步到了明镜宫了。”
锦如微微的一笑,“娘娘而今可是料事如神了。”出去吩咐了展四,复转身进来,低低道,“门外有狗。”
易水柔软的一笑,脸上带着几分苍白,“关门才能放狗,恐怕皇后此时以为自己是稳操胜券了。”采芷带着微微的担忧,“皇后倒是无碍,若是皇上不信娘娘呢?”
易水的目光透过纱幔,淡淡的一垂眼,“那可就要看造化了。”
不过是三日间,皇后吃了贤妃的闭门羹的消息,便如同一阵风一般,吹遍了全宫。用嬛妃的话说,此时有如当日扳倒慕容氏情境。
说这话时,易水微微的愣怔,是啊,慕容氏受辱,从此一番浩荡恩宠伴着一场浩劫,匆匆而来,带走了这世间自己能拥有的一切。
“妹妹怎么了?”悫妃推一推易水的手肘。
淡淡的一笑,“没有什么,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略略颔首,嬛妃微笑道,“可别是旧戏重演,那你可是要吃苦头的。”
自心头涌动起由衷的笑意,“是啊,姐姐一向料事如神。”
悫妃听得糊涂,手里抱着那只温顺的,名唤小巧的花猫。小巧微微闭合的双眼,安静的俯在悫妃的膝头,不闹也不动。易水看得有趣,对嬛妃一笑,“这只猫儿倒也乖巧。”
悫妃低着头抚顺着小巧的毛,易水赞叹不已,“到底是猫儿通人性,畜生比人贴心得多了。”
锦如站在不远处,听了这话倏地抬起头来。嬛妃眼尖,率直道,“妹妹宫里的人用着不顺心了?”
因着锦如是嬛妃的承香殿荐来的,又一向忠心,易水反而有几分不好意思。“哪里的话,不过是我平白一句话而已。”
嬛妃点点头,见锦如转到后头拿点心,易水才道,“延英殿拢不住福气,拢得住忠心。”
悫妃倒是接口极快,“拢得住忠心还不是福气?妹妹别太贪心。”说着抬眼一笑,目光从易水脸上一绕,复又落到猫儿身上去。
盘子里是缠丝玫瑰炸糕,极透亮的颜色,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托在掌心,易水掰了一块去喂小巧,悫妃略略的一躲,轻笑道,“小巧这东西刁钻的很,可不吃这些东西呢。”
易水与嬛妃不由好奇,“这小东西倒是精怪,平日里姐姐喂它什么?”
悫妃的手轻轻的带过小巧光滑柔顺的毛,款款道,“拿豆黄碾碎了,放在小碗里,就着新鲜的栗子粉,伴着才做的肉松,搅柔软了,才喂了它去。”
易水不由的额首,“姐姐倒是好耐性,怪道一只猫儿也让你调教的这样水灵。”
悫妃赧然一笑,“我长日无事,不过是和这畜生为伴。自然凡事多在它身上下下功夫。”
说者无心,嬛妃见易水变了颜色,急忙开解,“是呢,这猫儿通晓人性,闲来解闷也好。咱们都该养上一只。”
嬛妃语毕。悫妃微不可闻的一叹,亦只有易水苦笑一声,“姐姐说的轻巧,这宫里的猫儿乖巧,也只有这一只,可到哪里去寻那些猫儿呢?”
悫妃微蹙的眉头舒展,欣然道,“这事难得倒旁人,难不倒妹妹你。只要妹妹愿意,别说一只猫儿,就是天上的星星,皇上又何尝不会采给妹妹?”
窗外淅沥沥落起小雨,宫人急急的关闭了窗户。易水举手扶额道,“姐姐这话说者无心,恐怕听者有意。”举目望去,海棠依旧,却是一场风雨,绿肥红瘦,憔悴了几分红颜。
嬛妃顾自的斟茶独饮,闲闲道,“听说皇上又纳了新人了。”悫妃头也不抬,易水见状情知悫妃无心恩宠,向来于此不留意。遂含笑,“是,又是栖凤中人。”
嬛妃不住的摇头,“即便是固宠,也大可以不必这般不堪。皇后当真是贤德的过了。”
易水不甚以为然,伸手摸着小巧的毛茸茸的尾巴,淡淡道,“也未必是固宠,皇后无子,天长日久总要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可怜了这些新进得宫嫔,倒是为了他人作嫁衣裳。”
细细的一想,嬛妃已然回过味来,恍然长叹,“不曾料及皇后如此心机深重。”
☆、第二十七章 鲛珠迸落更难收(5) (2682字)
悫妃也颇为愕然,易水柔然一笑,“不单是姐姐,没人能晓得咱们这位慈和体下的皇后能有如此心胸手段。”
悫妃不由得咋舌,“到底是妹妹看事看人稳妥些,如今不是妹妹,只怕咱们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哪日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
嬛妃眉尖轻蹙,易水涣然道,“恐怕早已经算计了,只是时机未到,你我亦是无可奈何。”
言罢怅然一笑,别过目光去,只瞧着长窗下打湿的窗棂上,有散碎的花瓣,凋落残红,衬着新漆的朱丹色,更添几分支离憔悴。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眼光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沉痛,看着落花随水流而去,却不知漂往何处。十年觉来终一梦,不过如此。
轻轻的一叹,“慕容氏族驰骋纵横前朝后宫这样多年,终究没想到是死在了皇后手上。”
这话说的风轻云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最不要紧的小事。嬛妃一刹那的愕然皆掩饰在了眼中,倒是悫妃手一松,小巧独自窜到了地上,喵呜喵呜的叫得小心翼翼。
悫妃回过神来,伸手撵了小巧,又让宫人带了出去。殿门阖闭,吱呀轻响。嬛妃重重的一垂首,“果然是皇后。”
易水转头,“姐姐也曾疑心?”
嬛妃的目光里透着杳然,“我只是觉得奇怪,以当日你的能耐,尚不足以扳倒慕容氏族。泱泱大族,即便是你我三人,又哪里能收拾得那么干净利索。”
悫妃亦颇为沉痛,“到底是让你背了这些年的黑锅,皇后好毒辣的心思。”
易水挽一挽二人的手,目光灼热而诚挚,“这话你我姐妹说说无碍,若是被旁人听去,恐怕要落人把柄了。”
殿堂中一时静籁无声,唯有更漏一滴一滴,敲打在青铜涅凤盘上,发出悦耳的轻响。易水看着大殿一角,雕刻精美的冰渐渐融化得圆润而失了形状,如同心被打磨一般,渐渐的失去了棱角,圆润而空洞,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娘娘。”锦如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身后是紧闭的宫门。夕阳晚照,且留花间,易水放下手中的笔,目光镀染了一缕夕阳余晖。
“是什么事?”头也未抬,手中的笔锋纹丝不乱,细细的勾勒开一幅海棠春睡。
锦如略略喘一口气,极力淡然道,“皇上来了。”
笔锋凝滞须臾,复又如行云流水一般。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明黄的龙靴踏在软毯上,轻柔无声。然而那淡淡的龙涎香气,却随着清风兜头裹入易水的面前,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款款落笔,屈膝作了一礼,“见过皇上。”
宸煜也不喊起,径自行到画案前,轻吟而语,“且向花间留晚照。”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易水看着那宽厚而坚毅的弧度,看着宸煜的目光转了过来。
“夙卿,好雅兴。”说着细细的品评那一幅半残的海棠春睡。“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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