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曰冷宫,不过所居所处皆不算十分的寒酸凄苦。易水知道这皆是苏永盛暗中相助,心中感念。只是面上不好明言,偶尔有小太监趁着夜色送来宫中给养,易水亦是亲自加以谢过,以答谢苏永盛的关怀备至。
时日久了,易水偶尔会看一眼那匾额上,灰尘覆盖下的旋覆堂三个字。不知是否是年代久远,易水只觉得这三个字写得疲软拖沓,没有后继之力。看在眼中,无端便让人心里生出层层的绝望。
院子里偶尔有飘落的枯叶,锦如和水杏会亲自洒扫。再小心,黄土垫道也会有微微的尘土飞起。每每此时,锦如会小心的掩了窗户,易水便会欣慰,即便是世态炎凉,到底还有两个贴心人为伴,处境不至于太过凄凉。
初秋风凉,站在风口里久了,那寒意会透过衣衫,逼到骨头里去。一概的大毛锦缎衣裳都留在了延英殿,而今便着了一件简易的半袖或者夹衣。衣衫上有绽放开来的夹竹桃,娇嫩而藏着细密的、不易察觉的毒。
秋雨渐寒,不过是一夜里没有掩好帐子,却受了风寒。连着几日茶饭不思,睡眠不稳,渐渐发起热来,急的锦如嘴边都生起燎泡来。
易水看着心疼,无奈旋覆堂里再宽松自由,也不好随意走动,锦如只有握着易水的手,一遍遍的给她更换额头上的帕子。急急的抽噎起来,“奴婢,奴婢拼得一身,去请冯大人过来吧。”
易水躺在枕上只觉得额头发烫,浑身热得如同焦炭一般。只是无言的摇首,却说不出话来,一手无力的抓住易水的手臂。
水杏跪在一旁呜呜咽咽的哭,锦如蹙眉想了一刻,易水看着她焦灼的神色,一味的摇首头脑中昏胀胀的,迷蒙里昏睡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2) (2488字)
醒来时却是黄昏时分,屋子里掌着灯,恍恍惚的一点灯光在帷帐外爇爇摇曳。看在眼里婆娑灯影各有其中的一缕悠然。
额头上的帕子清凉,屋外有人喁喁低语,听得个恍惚,却只是头疼。翻了一个身,帐子即刻被掀开,一双冰凉的手放在了额头上,“小姐好些了?”
勉力的睁开眼睛,却见得是水杏,自窗下的药吊子旁站起身来,急急的冲到床边,目光里皆是急迫的关切。
心头一暖,屋子里的药香四溢,充斥着混沌的神思。半晌沙哑的开腔,却说不出话来。水杏急忙端了水过来,一口一口的喂了下去。
水温热适宜,含在口中甘甜无比。徐徐的咽了下去,方才缓缓的开口,“什么时辰了?”
水杏的双眼哭得发红发肿,揉着眼睛定定的看了一眼更漏,“小姐,午时刚过了。”
抚一抚额头,自心底叹了一声,“已然午时了?”侧一侧头,只知道睡得生疼,“我睡了多久?”
水杏扳一扳手指,“小姐睡了两日了。”见易水动了一动,急忙道,“小姐是躺着不舒坦么?”
摇摇头,看着那药吊子里溢出袅袅的薄烟,手指点了一点,轻言提醒,“药。”
看着水杏奔了吊子去熬药,四下里打量一番,纵然依旧是旋覆堂的情境,却透着难得的温馨,恍然如同旧日延英殿境况,只是细枝末节里透出的一股凄凉,终究是不同了。
锦如从外间踏了进来,先是见水杏熬药,听到动静转到床前来,惊喜交加,“小姐醒了!”
伸手握住易水的手,左右打量个不住。易水看着她的惊喜的眸光里透着洋溢的柔情,心念动了一动,问道,“是冯远来了吧。”
锦如却微微的红了脸,略略低下头去,像是颔首又像是透着一抹羞涩,“是,是奴婢找了冯大人来。”
易水自心里不由得一笑,却只是张了张嘴,话音里带着嗔怪又带着感激,“多冒险,让人抓住了把柄可怎么好?”
锦如的目光里透着不可转移的坚定,断然道,“小姐病了几天也不见好转,奴婢看着心急,又怕出了事,平白耽误了您的性命,这才敢拼了一条命去找冯大人。”
纵然病势略缓,到底没有精力,只点了一点头。锦如赧然一笑,细细语道,“小姐服了药,奴婢就请冯大人进来给小姐诊脉吧。”
不过是半刻钟,用了温热的药,便唤了冯远进来。看着冯远进来,锦如略略退了一步,冯远自制颇深,目不斜视,只低着头专心为易水诊脉。
易水目光凝注在帐子的边角,看着那边边角角里都用棉布细细的缝补严实,知道又是锦如带着水杏操劳辛苦至此。心头暖意融融,即便是病中也免去疾苦几分。
冯远诊看了脉象,不由得停了一会,才道,“微臣斗胆,请娘娘金面。”易水一笑,如同雨后的花朵,带着经历风霜后的慵然,缓缓道,“冯大人抬举我,我又哪里敢当这一句娘娘?”
冯远亦是尴尬,半坐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易水抬一抬手,锦如上前掀开了帐子,略略欠开一条缝,易水稍稍正了脸,便撂下帐子。
冯远思索着该如何称呼,半晌没有开口,沉默良久,才咳了一声,道,“病人是肺火上炎,致使面色潮红,脉象浮滑。如今只以清火为主便好。”
说着起身去桌边开了方子,易水见落日西沉,知道冯远还要赶在落日前回到御医院才不漏马脚。也不久留,只听着锦如低低道,“今后药材还要多劳大人费心。”
冯远不知站在哪里,只是听得一声轻咳,道了一声“是。”待到锦如进了内间,才不知何时杳然无声的去了。
水杏端了一碗粥过来,掩好帐子,舀了一勺,细细的吹了,递到易水眼前,“小姐吃些东西吧。”
易水张口接住那勺粥,只觉得在口中滚烫,却无味。勉强的咽了两三口,便示意水杏撤下去。
水杏却是依也不依,只又将那粥端在眼前,等着易水吃下去。百般无奈,就着水杏的手,将那粥吃了干净,头上微微的渗出薄汗,一面伸手擦拭,一面苦笑,“本来没有大碍,何至于此。”
水杏端着碗筷正要撤下去,听了这话回转过身来,嗔怪道,“方才冯大人的话,小姐全当耳旁风么?这里不比延英殿,小姐生死早就置之后宫度外了。”
置之后宫度外,水杏的话音一落,易水的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这话说来无意,听着却极是心酸,一旁的锦如见状,不由上前阻拦,却被易水止住,慢慢的擦干了泪痕,继而道,“我乏了却是要睡一觉,你们先行退了下去吧。”
锦如点一点头,看向水杏,水杏还要开口,皆为锦如拦住。感念着锦如这份贴心,这份忠诚,易水暗地里因着二人的缘故,几番落泪,只不过不为她们所看见罢了。
迷蒙蒙的睡去,似乎做了一个久远的梦,那梦境时时在脑海中倒映激荡起涟漪阵阵,打破平静的心湖。如同一块惊破的琼玉,重重的摔碎了一个绮丽的梦境,如同窜到丛丛烈火中的一只小鹿,那惊惶的双眼里,哪里去寻找如水的平静。
忽而觉得那目光是那样的熟识,却又如何也想不起,是在何处遇见过这样的一抹目光。在梦里惊觉,梦外思念,却又无论如何难以回忆。
轻轻的一声叹息,像是响在梦里,又像是发自心里。那样的轻柔而悱恻的一叹,迫得人不由得睁开眼来,却又不见床前丝毫人迹。病容慵然,伸手几乎可以触碰到带着几分萧索的清癯。伸手,十指芊芊,因缺失血色而显得苍白。
大明宫里的这一隅,即便是颇多关照,仍然是不及往日周到。病了许久,睡了许久,心中不免烦闷。伸手掣开了帷帐,帷帐不过是粗布织就,触手艰涩有失滑润细腻。
影影焯焯里那窗外似乎立了一个人,见有声响便匆匆的夺路而去。极目远望,那背影却极是熟悉,无奈想久了头微微的发晕,索性搁置了去。
不过半个时辰,只听得前院里有人声喧哗不休。心中烦闷焦虑更甚,索性面向里蜷缩在被子里,不去理会。不过须臾,脚步橐橐,直冲到内间里来,急急的唤了一声,“小姐!”
听着是水杏的声音,带着哭音的惶急。不过片刻,帐子已然被掣开,身后一片大亮。伸手掩了一掩,微微蹙眉,强忍住胸腔里迸开的咳嗽,含混道,“什么事?”
不由得水杏开口,已有人先行一步踏了过来,带着浓浓的嘲笑意味,“还拿着贤妃娘娘的谱儿哪。”
☆、第二十八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3) (2506字)
惊觉这声音里的不善意味,亦强自镇定了,慢慢的回转身去。却是如妃带着一干宫女太监闯了进来,带着得势的笑容,看着易水。
太阳穴突突的跳着,许久才见如妃身后,跪着一个人,五花大绑,却是带着不屈的神色,正是冯远。想起方才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此时束手就擒的冯远,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如妃见易水回过身来,笑意里越发的暧昧不清,笑谑道,“果然是关系不同凡响,本宫带着这样多的人,贤妃娘娘却只看着一人发呆啊。”
易水余光里见如妃掩口而笑,身后的宫女太监忍耐不住的也低头吃吃的低笑着。细细思索,方才是锦如在里间里熬着冯远送来的药。
思及如妃此行不善,恐怕不仅是冯远和锦如,连同自己,都要如同这屋舍的名字一般,翻覆间再无回转之地了。
抬手理一理额边鬓角的碎发,扣紧了项下的盘钮,端正在榻上坐了,徐徐道,“熟睡间不知如妃娘娘到此,失礼了。”
抬首一笑,看着如妃一脸得逞的笑意,继而道,“只不知如妃娘娘兴师动众,到我这旋覆阁里,所为何事呢?”
如妃的神色已经由志得意满,渐渐转而不屑。抽下帕子掩住口鼻,似乎说出的话要腌臜了她的口舌一般。伸手点一点垂手站在身旁的一名老妪,“你说!”
那老妪却也不怕,低着头,声音低沉而含混,“奴婢方才来替如妃娘娘采花,见着一位着官衣的大人,趴在旋覆阁窗外张望。奴婢刚要叫出来,那大人就匆匆的走了。”
像是心虚而气力不继一般,抬头悄悄觑了一眼易水的神色,继而道,“奴婢不敢将此事隐瞒,就禀告给了如妃娘娘,才找着了这位大人。”
如妃面色自得不已,微微侧头向那老妪,“你看看,旁边跪着的可是你见着的那位大人?”
那老妪抬起那浑浊的双眼,带着惊怯的眼色,看向冯远,犹疑了一会,禁不住如妃的催促,才喏喏道,“就是这位大人。”
如妃似是不信一般,看了易水一眼,唇边已然绽放开不易察觉的笑意,“此事事关咱们皇家脸面,你可给本宫认清楚了。”
易水的心笃笃的撞击在胸口,强自压制镇定的呼吸,也带了一丝微微的紊乱。目光紧紧的锁在那老妪身上,只怕她再说一句,这旋覆阁上上下下,便接连要湮没在周遭这噬人的空气里。
似是受了如妃的因势利导,那老妪再次注目冯远,神色间便添了几分笃定。“没错,就是这位大人,奴婢看了许久,不会认错。”
“好!”那老妪话音刚落,如妃便越前了一步,看向冯远又将目光转向易水,带着森凉的寒意,咄咄逼人的神色,“不想贤妃娘娘进了冷宫,还是旧性难移啊。”
像是厌恶到了极点,如妃猛的一步窜到易水眼前,狠狠的一巴掌抽下去,瞬间提高了嗓音,“荡妇,还不来与本宫跪下!”
受了这一掌,易水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那疼和与此同时的屈辱,一同灌入心中,越发疼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抚住半边脸颊,却被如妃身边立着的宫女和太监一齐架了起来,几乎是掷到了地上。
膝头的疼痛带着砖地特有的冰冷,在膝头循循因绕开来。心头恨意顿生,猛的抬起头,正对上如妃带着明快的恨意和自得的面庞,挣扎着起身,却被身后立着的力壮的宫奴狠狠的压制住。
如妃颇为不忿,银牙紧咬,狠狠道,“贱妇,还不与本宫认罪,本宫或者法外开恩,求皇上皇后免你一条死罪。”
略略侧过头去,奋力的挣脱开身后宫奴的钳制。久病乏力,猛然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立在门前的锦如不由得惊呼,“小姐小心!”
冯远默默跪在不远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锦如一声喊,却是引得冯远别过头去,勉力的看向锦如。
如妃适时的捕捉到这一幕,笑意愈盛,拍一拍手,道,“好,好,好。好一出主仆情深的好戏。怪道贱妇敢如此嚣张,却是连宫里人也多有惠及。”
言犹未尽,先行那着帕子掩盖住口鼻,喃喃道,“好一窝男盗女娼的刁奴。”
正欲命人将易水,锦如绑了交与外头掖庭令处置,忽听得门外一声疾呼,“慢着!”易
易水别过头去,见是嬛妃悫妃带着宫人立在门外,眼见得这一番不堪。易水心如悬胆,此时几欲落下泪来。看着嬛妃和悫妃踏了进来,向着如妃道,“怎么,如妃见了本宫不愿见礼吗?”
便是不甘,如妃碍于嬛妃于宫中威仪不得不屈膝作了一礼。嬛妃也不叫起,只看向易水,见她颊边五个指印通红,不由得怒道,“如妃你竟敢私自殴打嫔妃,你好大的胆子。”
如妃屈膝站在原处,未听得嬛妃叫起,却受了这一番斥责,早忍不住要争辩起来。却听得门外沉静宽厚的女音缓缓响起,“今日倒是来得齐全。”
相隔不远,易水即便是不加注目,亦晓得此话出自何人。果然皇后一袭品色衣冠,端然立在旋覆阁门前,身旁的若兰适时的递上手帕,替皇后遮掩庭院中的灰土气味。
摆一摆手,扶了若兰踏进了旋覆阁,目光里透着冰霜冷冽,“嫔妃无诏不得私自踏入冷宫一步,三位姐妹今日所行是要置本宫如无物么?”
三人听得此言,都不由得一凛,齐齐的跪了下去,低头齐道,“臣妾不敢。”
皇后的目光转向易水,看了一看易水的神色,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如妃跪在地上,却早已忍耐不住,抬起头来,道,“皇后娘娘容禀,易氏贱妇与御医私相授受,秽乱宫闱,为臣妾人赃并获!”
这话或是说得过于直白,皇后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似的,定定的看了如妃一眼,嗔道,“如妃不得胡言,莫忘了你的嫔妃礼教。”
话虽如此,却将阁中环视一番,见锦如,冯远一前一后跪在外间,易水与嬛妃悫妃等跪在内间,亦信了几分,淡淡道,“本宫既然掌六宫之权,不会任由此等言语充斥永巷后宫。”
目光投向如妃,易水只觉得那目光里有隐隐的鼓动,心下不安,只听得皇后道,“可有证据吗?”
如妃只怕皇后不信,急急的扯了跪在身后的老奴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