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好生安葬阿金娜。于宫外置一僻静所在，安顿阿金娜亡灵。”眼神中带着不可名状的愤恨和幽怨，蒙田悠闲自得的笑容，在易水看来便如同洪水猛兽，侵吞了周遭自己所珍惜的一切。
“其二，兰儿无辜。我此生残破不堪，兰儿既然已经被你囚禁在这大明宫内，为一世薄命。我只求你许她一个平安，宫中所牵涉累及众多，兰儿她一无所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阖一阖眼，复道，“其三，我今时今日所遭遇的一切，你丝毫不得告知于兰儿，若有一分泄露，致使她行差踏错一步，我定然取你性命是问！”
易水不晓得说出这样的话，有多少卑微，有多少无奈，只是腮边两颊道道泪痕，冲散开了，是刻骨的心痛和悲凉。
蒙田静默了许久，才肆意的一笑，款款道，“下官自然尽心而为，从前听得流言说娘娘心狠手辣，下官只是不信。而今看来，娘娘倒是颇有几分名符其实了。”戏谑的一笑，蒙田弯腰渐渐靠近易水，带了几分凌厉，“至于，兰贵人平安与否，其实亦不过娘娘一念之间的事。”
缓缓站立起身，迎着风，微微垂眼。仿若依旧是延英殿里，风姿绰约的贤妃。忍耐住心中的苦楚，缓缓道，“那么，便依你所言，回宫。”
永巷里的风太凉，吹动了易水颤抖的神思。带着微微的颤音，那两个字道来何其伤心。重新涉足那波云诡谲，纷扰不清的宫廷纷争，心头便有一丝丝的惊悸。
易水的脸色苍白，蒙田吩咐人收拾了阿金娜的尸首，言语间带了几分怀疑，“贤妃怕了？”
摇一摇头，转首带着最得体的浅笑。“蒙田将军不必多虑，自今日起，本宫静候将军佳音。”
夜色寒凉如水，阿金娜的猝然离世带给这永巷的一隅无尽的悲恸。水杏抽抽噎噎的在角落刻意的压抑着啜泣。锦如拭一拭泪痕，坐到易水身前，“小姐当真决定了么？”
易水的目光沉溺在暗夜斑驳的树影之间，那光秃秃的树干，燃不起一丝生的向往。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易水转过眼来。
“金娜是为我而死，罗摩死了，阿金娜也死了。我答应过金娜，土布的血债血偿。我要用宸煜的手，宸煜的权，亲自抵偿这滔天的血债！”
说到最后，甚至感受到齿缝间陡然穿过的寒气。齿冷，正是这一个词，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便如同一场闹剧，瞬间颠覆了已然安稳的天地，如同十数年前的变故一般。陡然打碎了易水平静的世界。
夜，那样的漫长。易水听着水杏渐渐均匀的呼吸，很是羡慕她依旧年轻而自在的心性。锦如躺在身侧，易水品读着她并不均匀的呼吸。哑着嗓子，拍一拍她的手，“还没睡吗？”
锦如侧一侧头，目光炯炯的看向易水，柔柔道，“小姐未尝安枕，奴婢未能就眠。”
易水转过头，看着屋顶幽幽开口道，“我闭上眼睛，便会看见阿金娜躺在血泊里，面色惨白。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冷得像冰块一般，怎么也暖不过来。”
哽咽了一声，眼泪迅疾从眼角落入到稻草里，隐匿了踪迹。锦如伸手挽住易水的手，尽力的温暖她此刻的冰冷。
“阿金娜是为小姐而死，如同罗摩赞普一般。都是希望小姐好好的活着。何况，小姐还有兰小主。”
锦如的话还没有说完，易水的眉头紧了又紧，易兰那小小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当年我自离府入宫，易兰不过是垂髫幼年，极是舍不得我 。我安慰她，来日长大了进宫来看我。”
似是说不下去一般，沉默了许久，锦如才缓缓开口道，“其实兰小主入宫亦并非一件坏事。如今小姐家道中落，兰小主幼年失祜。若能够蒙受皇宠，救小姐于水火。你们姐妹二人携手并立，于你们姐妹二反而有利。”
摇一摇头，易水轻浅的开口，“大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兰儿即便在宫外再苦，皇上御赐的供养足够她安乐一生而今一朝陷入九重宫阙，以她天真烂漫的心性，便正是应了插翅难逃的古句。”
锦如的手又紧了一紧，觉得易水的掌心渐渐生出一丝温度，才道，“或者皇上最爱的便是兰小主的胸无城府，既然蒙受皇宠，那总不会一人零落孤单于后宫，受旁人欺凌。这亦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长叹了一声，握了握锦如的手，“事到如今，亦唯有如此作想，方可以纾解胸怀。”紧一紧衣襟，耳边鬓发拂动，易水心里只觉得，少了阿金娜，夜风便渐渐凉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错教双鬟受东风（3）
犹如一场梦，飘散开来又陡然破碎。正是冬尽春来的那一日，易兰身着锦绣宫装，珊珊自永巷的宫墙间走来，猝然立在易水眼前。最难掩去的，眉目间那样熟悉的神态。就这么怔怔对立了半晌，口唇开阖几番，才撕心裂肺的唤了一句“大姐姐！”
猛地扑进易水怀里，满头的乌丝绾作高髻，珠翠冰凉的触及到易水的皮肤，纵然膝头半弯，亦已经触到了易水的耳畔。易兰自幼生得娇小，十年光景，已然由一朵将绽的雏菊，渐渐盛放开来，开出她本自最瑰丽温柔的颜色。
“大姐姐，你受苦了。”目光定在易兰的脸上，看着她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散，不忍见她形容间七零八落，恐惹人怀疑。
取了她身上的帕子，为她轻拭去腮边的泪痕，点一点她的鼻头，有意玩笑道，“都十年了，还是一点不长进，你这小爱哭鬼儿，可什么时候能让我放下心呢？”
言虽如此，心头却已经是酸楚难言，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低头笑一笑，拥了她小小的身躯入怀。借势掩去泪落腮边的伤感，伸手扶正了易兰，为她正一正发髻珠饰，清浅含笑，“是谁带你来的？”
“是我自己寻来的。”
掩去那几分压制的抽噎，时光静好，一切一如往昔。恍若今日相见，便是与往日无异。冬尽春来，兰儿蹑手蹑脚的钻进自己的屋子，扑进自己怀里撒痴撒娇的玩闹。
只是此时易水才懂得那一句“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的道理，短短十四个字，却是说尽了而今的满腔衷情。
借着些许的余光，蒙田的身影在茅庐外若隐若现。“姐姐不过是犯了些小错处，被皇上罚了在这做几天工，不作数的，兰儿别伤心。”
“大姐姐别骗我，我进宫有两三个月了，皇上总不许我见大姐姐。若不是我宫里的彩鸳，姐姐这十年来吃的苦，我竟一分也不晓得。”
话犹未尽，易兰又掩面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易水心中酸楚，怎奈何身份地位究竟有别，遂拉了易兰进了屋子。见易兰哭个不住，易水不由得心焦，晃一晃她的肩头，深深蹙眉，“今日你我相见之事，你断不要告知旁人。否则，皇上责罚于我更重，而今也要累及几分。”
易兰纵然哭泣不止，话还是听进去几分。此时面色上犹疑不解毕现，易水见她疑惑，开解道，“我当年无宠回宫尚且遭人记恨。你而今入宫便承皇上厚爱，自然有如架于炭火之上，一举一动，皆受人挟制觊觎。”
轻叹一声，替她抿一抿鬓角，面上慈爱神色毕现。“你只管忘了今日相见之事，静心等待，自有姐姐与你宫中重聚的一日。”
易兰狠狠地摇着头，满头的珠翠碰撞叮咚作响，易水见她满脸泪痕，目光里都是决绝神色。“皇上关姐姐一日，我便在这里陪姐姐一日，断不让姐姐再受苦。”
说着便要卸去满头珠翠，被易水一力阻拦，方才作罢，只是双眼哭得通红，赌气抱膝坐在墙角，做好了长住的打算。
易水焦躁极了，一味苦劝无可奈何。才长叹一声，落下泪来，“兰儿你好糊涂，你只管逞一时之意气，岂料你而今逞一时之意气，非但是我，还会累及了你自己。到时候吃苦的便是你我姐妹二人啊。”
心中惶急，话说得也就白了一些。脱口才晓得话说的重了，易兰未必懂得，遂曲意俯就，“姐姐而今虽然不同于往日富贵。然而并未受皮肉之苦，你若有心，便自会有一日重新迎了我入宫。届时你我二人携手，方才是正理啊。”
易兰听及此，面色稍稍缓释，目光里也带了几分期冀。“姐姐此言当真，那我此去便求皇上放了姐姐出来，一道承受皇恩浩荡，好不好？”
感叹着她心思尚浅，蹙眉正色道，“兰儿，从前你年幼无知，家里人皆宠爱于你。而今皇上再爱重你，也不过是一时新鲜，你若是时时如此，难免要吃了心性上的亏。”
易兰目光中带了几许惑然，徐徐道，“可是皇上说，他最喜欢的便是我现在的样子。姐姐若是让我改了，皇上会不会便不再喜欢我。”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易兰纵然年幼，亦晓得固宠的道理。比起自身当日，倒是多了几分成算。
端视着眼前的亲妹，易兰容貌出挑，为人友善，宸煜却偏偏爱重她没有成算，易水嫌恶的蹙一蹙眉，“那你便在明面上依旧如此，心性里要收敛些。”
自己的话她到底还听从几分，懵懂的点了点头，易水见门外有人影浮动。知道那是易兰带来的宫女，看了锦如一眼，见锦如踏了出去，才拉着易兰的手拍了一拍，“丫头，如今你大小也是宫里的主子了，快些回去吧，路上要小心，免得落人口舌。”
看着易兰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心中的忧烦一齐涌进心头，见了锦如进来，蹙眉道，“看清了？是怎样一个人？”
恍若依旧是旧日里延英殿的情形，锦如款款的走近身前，微笑道，“皮相很是忠厚的样子，只是能有心计引了兰小主往这儿来，可见得她并不是一副忠厚的心肠。”
自哂似的一笑，缓缓道，“哪里是她不忠厚，她亦是受人之名，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想起蒙田那令人厌恶的笑容，心中便要作呕一般，“放了这样的人在兰儿身前，我便是此刻死了，都不能安心。”
锦如也不惶急，只是款款的坐在易水身畔，缓缓道，“此人不能留是正理，只不在此时，此一时彼一时，娘娘若还记得延英殿，便该晓得，这人早晚会有落在娘娘手里的一日。”
锦如自然而然的变了称呼，易水眼中一跳，便也默默接受。蒙田此时安排了易兰与自己见面，不过是要告知自己，易兰已全然掌握在他手中，不令自己轻举妄动而已。
恍然间过了能有十日，易水正在院子里打扫枯枝落叶。只听得身后脚步沙沙，未见其人，已然闻得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气。那香气陡然四散在这狭小的一隅，有着说不出的突兀。
“易氏。”像是想了好久，易水才听得宸煜开起口来。徐徐的转身，垂眼酝酿着此时该有的神情，微一抬头，目光里已然满是惊诧和惶恐，膝下一软跪倒在宸煜眼前。
“奴婢辛者苑易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因着久不面君，易水毫不掩饰面上应有的惊诧的僵硬和畏惧的惶急，匆匆的叩首，余光里见着他脚下的龙靴，踏在泥土和枯叶之间，蜿蜒开一地的葳蕤奇光。
膝头微微发凉，易水恍惚间想起，从前三清殿前，宸煜亦是这样的气息和姿态。而后罗摩不知所踪，月姬与阿金娜死在眼前，易水对宸煜的这种姿态越发熟悉也越发的麻木。
“原来你还活着。”像是沉吟了许久，宸煜才认定了眼前匍匐之人便是易水。一声轻笑，带着几分轻蔑。
易水无动于衷的匍匐在他脚下，原以为曾经烂熟于心的对答和撕心裂肺的绞痛并没有一丝流露的痕迹。似乎此时，木然相对，才是最正确的姿态。
“你远不及你妹妹乖巧。”宸煜道出这一句话，尾音里还残留着几分温存。易水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提及易兰时的温柔神色。
心头轻轻的一跳，带来一丝暖意，究竟，他还并未因自己的缘故累及易兰的地位，那么自己所吃的苦，受的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足矣。
陡然的直起身子，满面的不可思议的神情。顾及不上宸煜面色上的阴沉如水。连连膝行上前几步，“奴婢的妹妹入宫了？”
宸煜看着一直匍匐在脚下的易水，不免有几分厌烦，冷哼了一声，“你这蛇蝎心肠的人，怎会和兰儿是同胞姐妹，真是令朕齿寒！”转头看着苏永盛，苏永盛会意的一躬身，上前扶了易水起来。
猛一抬头，易水吓了一跳。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苏永盛两鬓却皆已斑白。从前苏永盛与延英殿中人交情不浅，此番自己遭受折挫，自然连累他明里暗里受了许多的委屈。
躬一躬身，算是谢过。苏永盛的目光始终垂在脚尖上，似乎并未在易水身上有一丝停留。或者是落了几分刻意，易水的面庞上遂未曾有污垢的痕迹，然而久不施朱丹，加之面庞的清癯，颇有几分病色。发髻勉强规整的团在脑后，然而终日不得以添补膳食，不自然的便带着几分乌蒙蒙的颜色。
易水可以感受到宸煜颇有几分嫌恶的目光，不自觉的垂下头去，面色上皆是谦恭卑微的神色。宸煜好似终是不忍，许久才开口，“你再不堪也好歹曾是天子嫔妃，作出这版不堪形状，就不怕有损天威么？”
易水心头暗笑，面容上却是惶恐之至，膝头一软却被苏永盛一把搀扶住，低低道，“皇上有旨，易氏站着回话便可。”
被苏永盛搀扶着一侧臂膀，易水略略抬首，直面着宸煜厌恶的神色，嗓音带了几分沙哑。“奴婢待罪之身得以苟活，自然不敢损害天威半分，如今重罪之身自知天理国法难容，自然听凭皇上处置。”
第三十一章 错教双鬟受东风（4）
“听凭处置？你倒是好打算。”宸煜冷冷的一笑，手上的折扇挑起了易水的下颌，“若不是为了兰儿，朕再不愿见你这副面容。”
蹙眉凝睇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苏永盛，念与她听。”
苏永盛一躬身，上前一步，极快的看了易水一眼，刻意压制着尖锐的嗓音，“皇上口谕。”
易水极快的跪了下去，苏永盛才款款道，“着庶人易氏，即日起移居蓬莱殿，为末品更衣，服侍兰贵嫔起居坐卧及一干事等，钦此。”
苏永盛的唇边似乎荡起一丝笑纹，用极和煦又不失体面的声音提点道，“易更衣，快谢恩吧。”
目光自苏永盛面上掠过，极快的叩下头去，声音里有欢喜之极的微微颤抖。“奴婢叩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宸煜倒是颇不以为然，侧首看了易水一眼，嗤的一声冷笑，“兰儿日后若有一分差池，朕将数罪并罚，直令你永世于辛者苑为奴，不得翻身，更不得出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