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为春憔悴留花住(3)
昭懋贵妃的加封,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后宫众所纷纭,言论所向,皆指向了紫兰殿。
易水的胎像不安,越发的明晰。那样熟悉的寒凉与疼痛,几乎日日充斥在易水清醒的日日夜夜,心下越发不能安生。
正如易水所料,昭懋贵妃加封后半月,太后的懿旨毫无预兆的落入了紫兰殿。看着懋贵妃一脸的轻松,易水纵然身上疲软无力,却亦是为她欢喜。
用罢了安胎药,懋妃坐在身畔,看易水深深的蹙了眉又漱口含服了糖渍的果子。颇有几分忧虑颜色。“听御医说,妹妹胎像安好,怎么日日还用了这样苦的药。”
那药汁真苦,滚热的流入胸腔,脸心肺都苦透了。掩去一笑,微微颔首道,“姐姐有所不知,虽然胎像安稳,御医依然嘱咐了日日用着安胎药,以求皇嗣安稳。”
如此掩过,懋妃亦无所异议。易水轻叹了一声,口中的蜜饯含着渐渐失了甜蜜,细细的咀嚼了,慢慢咽了下去,才道,“太后懿旨,将协理之权一半与了姐姐,一半与了如妃。”
心下好受一些,扬起下颌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亦阔朗了不少,“如妃,太后实在是选无可选。”
懋妃亦以为然,轻笑一声,看着易水。“丽妃,瑜妃相继倒台,连慕容氏倒台,太后尚不怜惜。”懋妃手里转着发晶的手钏,微微含笑,“除却如妃能分得几分权势,大概也没有旁人能替太后分忧了。”
懋妃格外将分忧二字咬得最重,又刻意拖长了尾音。易水不由得低声嗤笑了一声,锦如为二人上了茶,懋妃揭开茶盖,杯中是宫中贡奉的雨前,正揭开待饮,却见易水一盅清水,清澈见底。
“妹妹不便饮茶,也合该添些蜂蜜来,何必这样自苦?”
易水品啜了一口清水,细细的在口中含了许久,方才慢慢咽下。
“姐姐有所不知,妹妹几番宫中起伏,半生将去,却是命运多舛。酸甜苦辣咸,无味难免乱舌。然而在煊赫耀眼,最终都会归于平静。有如这一盅清水,清澈透底,却五味归一,终是要品啜出,滋味无穷。”
懋妃静静的坐在软榻一侧,细细听得易水一番言谈,不由得一笑,将手中茶盏悉数撒在痰盂里。
“妹妹这话说的绝妙,甘之如醴亦难免归于无味。”懋妃抿嘴一笑,“姐姐受教了。”
易水的孕相越发明显,西北战事越发吃紧,宸煜难免力不从心,素日并无分身照看易兰。一时宫中自有别有用心之人,言论纷纷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消息传入延英殿,易水正捧了州舆览纪解闷。小顺子一五一十将外间传言说与易水。长叹一声,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锦如侍立在身侧,看得极为清楚,微带了些嗔意,斥道。“什么混账话都要说与娘娘听,也不怕惊动了娘娘么?”
小顺子吐一吐舌头,慌忙的跪下身去,匍匐在地上。易水也不以为意,只看了窗外,蓬莱殿檐角的风铃声,和着微风,徐徐吹入了延英殿,易水耳中。
“西北战事吃紧,皇上这几日,都宿在含元殿么?”
锦如侍立在一侧,看着小顺子被吓得不敢说话,又带了几分好笑。轻轻踢了他一脚,才见小顺子抬起头来。
“你这东西,不该说的话一箩筐,该说的话怎么一句都没了?”
小顺子吓了一跳,忙抬起头来,利索道,“奴才打听了,皇上这几日或独宿含元殿,或者。”
眼看着小顺子有几分难言之隐色,易水眉峰微微立起,脸上渐渐变了颜色。“或者什么,说!”
小顺子恭谨的磕了一个头,才道出实情,“宿在如妃娘娘宫中。”
手一抖,州舆览纪从手里直直滑落了下去。锦如吃了一惊,忙蹲身去拾起书,拍一拍尘土,平稳放在一侧。
“娘娘动怒,恐无益于龙裔安康。”
一声冷笑,发间薄金蝶翼轻颤,汵汵作响似余音无穷,惊破一室籁静。
“本宫为何要生气。”向后靠了一靠,微笑道,“这可不正是本宫,一心所求么?”
见易水不怒反笑,小顺子以为自己一句话犯了大错,忙忙的叩下头去。锦如稍稍思转,已然明白,屈膝含了纤柔的笑意,“恭喜娘娘。”
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平复了心头的涌动。夜晚风寒,独卧在锦衾之中,看着锦如落下帷帐,灯影亦渐渐远去。眼看着,那烛影飘散,渐渐,消弭了踪迹。
双眼蓦然睁开,浓密如睫一如蝶翼,含着一分泪光。细细思量,纵然是斩断了情丝纠葛,乍然闻听宸煜新宠,亦难免几分醋意。
翻了一个身,面向里安卧,手覆在小腹上,不由得低低的叹了一声,为着这腹中血脉相通的小生命,亦会有几分情意吧。
如妃加封敬如妃的旨意,几乎是一日内传遍了后宫。短短半月,皇帝的旨意如同纸片一般,纷纷落入后宫,一时间宫中妃嫔人人兴奋不已,冷眼看去,连素日不得宠的嫔妃,也带了一点莫名的期冀,盼望着那一纸明黄,能改变数年来的没落和低微。
“煜郎好谋划,既抬举了如妹妹遂了太后心意,又抬举了懋贵妃,予后宫众人一个警示。”
宸煜替易水细细剥着栗子,听易水娓娓道来,不由得带了几分笑意。“太后屡屡相逼,朕实在是不耐烦。”
延英殿四下里皆燃着红烛,宸煜目光扫过四下的烛火,轻笑一声,道,“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朕看了这样多的红烛摇摇,海棠娇俏,到底还是你这里雅致。”
“妹妹,不日便要临盆,皇上既然恐夜深花睡去,可曾去看过兰儿。”
宸煜一愣,转而看着易水,带了几分歉疚。“朕听闻御医说你如今夜间难以安眠,恐伤了身子及龙裔,一心只往你这里赶。”
下剩的话本无须多语,易水顺势接了过来,婉转含笑,“皇上关怀臣妾备至,臣妾感激圣恩不尽。兰儿如今眼看着足月了,皇上只挂念臣妾难以安眠,岂不知兰儿若有个闪失,臣妾此生恐怕亦难以得闲了。”
宸煜的目光里有炯炯闪烁的光芒,“兰儿有几分像你,像你初见朕的时候。”将剥好的栗子顺手丢入盘中,递与易水,“只是你们姐妹二人性情不同而已。”
易水别过头去,取了发间银簪,细细的挑起眼前的红烛,烛花噼啪爆了一声,易水笑靥如花,灿然而明媚的颜色,“皇上快看,是烛花爆了。”
宸煜细细的看了一看,吩咐苏永盛打水洗手,一壁笑道,“蜡烛有什么好看的,让你这样高兴。”
“烛花爆,喜事到!”欢欢欣的样子,陡然转身看着宸煜的目光里有许留恋的光影。
“民间有嫁娶撒帐的习俗。”侧过头去,看着皇帝,微微含笑不语。
第三十五章 为春憔悴留花住(4)
易水的神色颇为神往,微微的缱绻了一丝笑意,“香掩芙蓉帐,烛辉锦绣帏,红烛添香,帐撒芬芳。”回头目光里有动容的痕迹,“煜郎不甚向往么?”
宸煜微微的一笑,伸手执住易水的一绺青丝,青丝乌黑如墨,烛光下光泽缠绕于指间。易水牵了宸煜一绺发丝,与丝发相系,低眉浅笑,“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宸煜亦是极欢欣的样子,伸手抚上易水面颊,烛光里,轻吻落入香腮,“朕与夙卿永不如子夜凄切。”
宸煜温柔而动情的气息涌动在鬓边耳畔,易水伸出双臂揽住宸煜的颈项,芙蓉帐暖,这一刻恍若一如往昔,不曾有半分的间隙隔阂。
“夜夜不成寐,拥被啼终夕。郎不信侬时,但看枕上迹。何时得成匹,离恨不复牵。金针刺菡萏,夜夜得见莲。相逢逐凉候,黄花忽复香。颦眉腊月露,愁杀未成霜。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剪之特寄郎,聊当携手行。寄语闺中娘,颜色不常好。含笑对棘实,欢娱须是枣。良会终有时,劝郎莫得怒。姜蘖畏春蚕,要绵须辛苦。”
微不可闻的一叹,人人皆道子夜歌开卷浓情缱绻,两心相系。又有谁曾记得,那缱绻温情之后,乍暖初寒,半夜凉初透的心酸悲凉。心心念念将子夜一首和着宸煜渐渐沉静的呼吸,在心中吟唱,“金盆盥素手,焚香诵普门。来生何所愿,与郎为一身。花池多芳水,玉杯挹赠郎。避人藏袖里,湿却素罗裳。”
即便是两心相系,两情相依,终究亦难逃焚香诵经,祈求天长日久的感伤。悄悄的翻转了身子,这样两心相离仿若才是与宸煜最真实的形态。
本就两心相离,沉香细细,易水细细的嗅着那沉香的气息,几乎可以瞥见香鼎之上,袅袅欲谢的残烟,纷纷被晚风驱散开去。这样静好的情境,便是心底涌动的些许不安,都被一一掩去,或者即便宸煜心知为人所算计,此一刻,亦是心甘情愿的吧。
次日往太后处请安,因着早些年的变故,因着腹中的龙裔,许久不见太后。却总是难以忘却,寿康殿里太后因自己无可孕育子嗣的那一番折挫。手下意识的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唇边不由得挂起一丝微笑,纵然子嗣不保,此身此刻于太后而言,只怕也是刺心的眼中钉刺吧。
锦如替自己选了樱紫色的对襟织锦长裳,既不鲜艳又不老气的颜色。四角里坠坠的明珠刚好压住了轻巧的裙角,琳琅开一片珠光。发间最寻常的高椎髻,只配了银鎏金点翠步摇,行走间汵汵作响。
这样简素而不失体面的装束,即便是太后恐怕也挑不出半分的不是。翟凤辇车行动起来的一瞬,易水的心没来由的猛然跳了一跳,伸手抚住胸口,渐渐平息下心神。阖上眼,寿康殿的苏合香气,似乎已然提早的飘到易水的神思里,极力的抚平着此刻因忐忑而挣挣于心的不安。
阖宫的觐见,因为少了皇后的凤辇朱盖,寿康殿门前的车马零落几乎是一瞬间便呈现而来。宸煜自来与太后不甚厚密,即便这是阖宫据知的宫廷秘事,不得口舌相传,然而于大明宫停驻得久了,一花一树亦会留意几分,时刻趋奉着皇帝的心意的众位嫔妃,怎会连这一星半点的秘闻杳然不知?
轻轻的一笑,自慕容氏倒台,太后再不待见废后,此时见了门前冷落,恐怕也会念及她几分的好吧。搭着锦如的手,一步步沿着白玉石阶拾级而上,半掩的殿门,昭示着此刻太后垂老卧病的凄凉。
一步跨入正殿,宫人皆垂手侍立在四角,没有苏合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易水不由得一愣,加深了呼吸,大殿里唯有隐约的药气浮动,唇边绽开一抹冷笑,再可以掩饰,坊间传说太后凤体抱恙的传闻亦因着这刻意掩饰的药气,落实了几分。
“臣妾延英殿易氏叩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屈膝慢慢的跪下身去,当着众位嫔妃的面儿,给足了太后的体面。一路从大殿走来,背逆着寿康殿的光,恍惚里见得太后此时半靠在如意凤榻上,墨绿色的短襦上不经意的揉搓出几丝皱褶,原本雍然贵气的面容也因着久病,颇显得苍老几分。
“难得你身怀有孕还想着来见哀家一面,起来吧。”
再度叩首谢过,太后的手一比,身旁的姑姑已然走上前来,与锦如一道扶了易水起身。深深的沉了一口气,慢慢抬眼,因着阖宫的觐见太后今日明显是刻意的妆饰过的,纵然不施粉黛,斑白零落的发间由花钿仔细的束住,额头上那熠熠生辉的明珠,却更加昭显了太后沉衰不堪的病中容颜。
“太后乃宫中女子至尊,母仪垂范天下。臣妾纵然孕育龙嗣,亦不敢亵渎太后懿尊,于此日不恭谨于太后。”
半垂着头,细细的将这一番话道尽,太后的面上已然浮起一丝喜色。久久卧病,太后恐怕无时无刻不担忧着自己在靖乾后宫的地位朝不保夕,新后落定,寿康殿便会即刻被架空在大明宫中,无人问津。
太后不言,却已有身旁的女官女史取了物件儿赏赐于易水,太后见锦如替易水接了赏赐,不曾顾及在座嫔妃的艳羡与嫉妒,开口道,“方才所言,很当得起皇帝赐予你的贤德二字。”
停顿了一晌,易水悄然见得是身旁的女官替太后端了辰时当用的药来,易水站得离凤榻极近,可以清楚的嗅得那药汁的苦涩和酸胀气息。
目光最后落定在女官手中的银碗上,心下里不由得一震,连太后,这后宫里尊贵仅次于栖凤殿正主的女人,也有这样的担心,恐怕那噬心的毒,吞噬了本就残缺不堪的生命。
易水静静的将目光落在如意榻上,盘旋而上的龙凤双舞,在太后恹恹的病气里,也失却了本自的荣耀与辉煌。陡然看来,十足是对太后此时病体沉疴最大的讽刺。
“贤妃久居宫中,几番起落波折,仍旧能替皇上繁衍子息。”易水听得太后的话音里不自觉的带了几分笑意,“此方为后妃贤德之道,诸位妃嫔当以相形相效。”
静默的侍立在当地,因太后不曾赐座,只能垂手以最恭谨的形态独立在下座嫔妃的目光里。膝下酸软,心头恍惚的浮起一抹光影,太后是要在此折杀了腹中的胎儿么?
“太后所言甚是,贤德妃娘娘于宫中所得远多于诸位姐妹。皇上赏赐倒在其次,先说这大明宫里,永巷内外贤德妃娘娘竟无一不曾遗漏,实在是令臣妾等敬佩。”
易水心知说这话的人,有意指摘自己当日被贬謪永巷辛者苑为奴,意指自己出身卑微低贱,却居贵妃之位。目光流转,自太后的面上划过,直直的落上如妃骄矜自得的面容。
手握协理之权,如妃今日的妆束颇为明艳而尊贵,樱红色的齐胸襦裙四下散开,如同一朵娇艳的海棠,依依立在寿康殿里,平白替这苍白而空虚的殿堂,增添了一抹亮丽的光彩。百花团髻上珠翠琳琅,映衬着她小小的面庞,由着那精巧的下颌装点开一片尊衿骄荣的气魄。
锦如立在易水身畔,闻得如妃所言,只是忖与一笑。朝向如妃缓缓开口道,“奴婢见过如妃娘娘,娘娘金安。”易水转过身来,方噙起一丝笑意,悫妃已然在如妃身畔开口,缓缓言道,“如妹妹既然敬佩贤德妃娘娘,当以礼数上隆而重之,方显如妹妹协理后宫,堪为后妃表率。”
也不顾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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