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听着怀中嘹亮的儿啼,目光不由得落向窗外,今夜会有多少人因为这夜半时分的啼哭而彻底不能安眠呢?
乳母和锦如一并奔进内殿,屈膝作了一礼,从易水怀中抱过幼子,抱着哄了一回才抬头笑道,“回娘娘,小殿下这是饿了,奴婢要与小殿下喂奶了。”
易水静静的靠坐在床榻上,那样小而软的身体抱在乳母的怀中,出奇的宁静和恬然。乳母一面低低的哺育着怀中幼子,一面低低的嘟哝着哄他安睡。
想来是那乳汁甘醇甜香,小家伙渐渐吃的汩汩作响,唇边沾染着残奶,上前细细的替他拂拭去,小家伙的唇角微微上扬,半阖的双眼露出满足的神色。
“有劳乳娘了,自今后五殿下抚养在本宫的延英殿,乳娘今后也只跟着五殿下一道居住在延英殿,时时用心照拂皇子便可。”
乳娘坐在一侧的矮凳上,怀中拥着幼子,落在易水眼中是那样柔美的姿势,面色上的慈和与喜爱溢于言表。
静默间见易水开口,抬了头颔首道,“是,奴婢谨遵娘娘懿旨。五殿下每每夜里啼哭,娘娘无须担忧。或者是小皇子夜间思念母亲的缘故吧。”
易水的目光顺着乳娘的话语,落到了孩子的脸上,那下颌柔美的角度,那一双刚刚睁开的双眼,那样熟悉的,宁静而恬和的神色。
易水别过头去,轻轻擦拭去眼角的泪水,乳娘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幼子,微笑道,“小皇子的眉眼与皇上颇为相似,倒是脸上的轮廓和那小巧的下巴,像极了贵妃娘娘。”
越发的触动心肠,再抬头乳娘已然轻轻的替孩子拍打着后背,易水看着她轻柔的手势,宁和的神色,不由得开口道,“你侍候在兰妃身边多久了?”
乳娘将襁褓包裹好,易水看着他胎红未褪的身体,胎发浓密。因着吃足了奶水,此时睡得正香。乳娘将他团在怀中,方低声道,“自兰妃娘娘临盆两个月前,奴婢已然入蓬莱殿照料兰妃娘娘了。”
两个月,那正是自己受孕承宠的时候,心头愧意横生。“倒是难为你一番苦心,你是宫里常常侍奉皇子的了,五殿下幼年失怙,皇上更为怜惜,劳你时时费心,本宫与皇上亦不会薄待于你。”
伸手将乳娘怀中幼子抱了在怀中,轻轻的摇着哄着,眼中蓄着淡淡的泪意,如若兰儿亲眼见得这孩子,该是如何的欣喜无限呢。
低头亲吻着他细嫩的脸颊,吩咐锦如将妆奁内的长命锁拿来,亲手将长命锁系在他的颈项间。那小锁精巧而华丽,落眼不由得触动心肠,那长命锁是留与自己腹中第一个孩儿的,只可惜自己福薄命舛,终究是连累了腹中幼子去。
乳母见易水时时伤怀,亦颇为不忍,在一旁赔笑劝慰道,“娘娘是经历过风雨的人,日后必然福泽深厚,小皇子由娘娘抚育,一则得以血缘庇佑,二来娘娘显居贵妃之位,于皇子日后前途多为有利。兰妃娘娘泉下有知,必然亦是十分中意而欣喜的。”
是啊,血缘庇佑,易水低低的一叹,这怀中的小生命与自己亦是血亲,兰儿在世这便是自己的亲甥。紧一紧怀中襁褓,眼光落在他圆润的面庞上,兰儿离世,这孩子便如同己出,不会受半分苛待。
一夜无眠,厚重的帷帐将夜风的薄寒悉数的隔在了帘外。易水的目光流连在那熟睡的襁褓间,怀念着往昔的岁月,怀念着幼年于府中一同嬉戏情境,越发的痛悔当日里对兰儿的疏忽,腹中的生命陨逝,易水的满眼中皆是那熟睡的稚嫩容颜。
恍惚里,更漏咚咚作响,易水迷蒙的神思远远的飘逝在远去的夜风里,自己这一生,也不会再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晨起梳妆,锦如看着易水眼下的乌青,止不住的蹙眉,“娘娘昨夜陪伴五殿下,眼睛都熬眍了。”
对镜细细看来,眼底乌青一片,双眸泛起淡淡的血丝,目光所及有说不出的疲惫。“无碍,须你一双巧手,替我遮掩过便是。”
易水身体渐渐好转,英哥儿才敢上前服侍,闻听了易水和锦如的话语,笑吟吟道,“娘娘花容月貌,即便不加掩饰也是个病西施俏模样呢。”
锦如与易水相视一笑,水杏自身后打了水进来,听闻英哥儿的话,只是冷冷道,“娘娘本就生的好,来延英殿许久了,才看了出来吗?”
英哥儿一愣,吐一吐舌头退了下去。水杏浣洗了手里的帕子递与易水擦手,一面低低嘟哝着,“成日家就知道捧趣,正经的差事一件也见不着她。”
易水听着她满腹的牢骚,不过一笑置之。锦如在身后道,“杏姑娘这话说的失了偏颇,英哥儿还小呢,照例是学规矩的时候。再者有她在宫里,时时博娘娘一笑,亦是件好事儿。”
易水见她仍忿忿的,不由得好意俯就道,“我当日接了她来宫里,也是为了与你做个伴儿。我未尝嫌你们聒噪,你怎么就先恼了?”
水杏的脸色绯红,听着锦如与易水的曲意俯就,也不好多言,只是低着头拧着手里的帕子,半晌才低低道,“奴婢就是看不惯她那一副没有规矩的样儿,让人心烦。”
见水杏说的越发不像了,易水不由得微微敛容,肃然道,“当日里本宫亦教导你谨言慎行,你看顾着英哥儿,也把本宫与锦姑姑素日教导你的好好揣着,别弄丢了!”
水杏见易水动了气,屈膝作了一礼也悄悄的去了。锦如替易水扑盖遮掩着面上的憔悴颜色,几点胭脂于玉兰花粉中若隐若现,平添几许XX。易水对镜自视,那样妩媚而温柔的神色,恍惚里已经陌生了的这一张面庞,越想越心寒,下意识的自镜中别开眼去。
“娘娘不必为杏姑娘动气,她随着娘娘也受了几番的折挫,性情里有执拗之处亦是常理。英哥儿年幼,又自小在宫里,哪里晓得杏姑娘与娘娘一道受的那些苦。”
易水摇一摇头,声音自胸腔中缓缓生发开来。“我不是怪水杏,她与你都陪着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只觉得歉疚。越是歉疚,我越是珍视你们,不愿在这粉饰的太平里,你们有任何的纰漏。”
第三十六章 夜深微月下杨枝(5)
粉饰太平,正是这四个字。易水斜倚在迎枕上,目光虚无的望向别处。海纹净瓶里新栽的兰花开出玉一般的颜色,烛影辉映间,娇嫩的花瓣儿几乎掐的出水来。易水定眼看去,那娇柔的花瓣边缘,微不可见的一处暗黄,已然侵蚀了这花朵最初的模样。微微蹙眉,人生若只如初见呵,若如初见,是否这一切都不会演变成而今的局面。
乳娘轻轻的唱着悠然的歌子哄着那襁褓中的幼子,皇帝三日前御驾亲临延英殿,亲自替五皇子选了珩字。珩,佩上玉也,稍感慰藉,兰儿离世,这孩子若是能得皇帝珍视,亦了却了兰儿为人母的一番未尽心思。
珩儿,易水更愿意这样温柔的称呼着那怀中的幼子。他时常微阖着双眼,似乎不愿去直视这世间风霜刀剑的残酷。易水轻抚着他日渐清晰的眉眼,那样的清秀温润,唇角翘起一丝笑意。恬然而安和。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珩,那佩玉上最珍贵的一块精华,易水宁愿他此生避开宫闱里无尽的争斗和纠缠,自此安和一生,再无须如他的母亲和姨娘,这一生禅精竭虑,无一日不须粉饰的安乐。
怀里的小人儿动了一动,易水轻轻的拍打着他瘦削而柔软的背脊。后宫的争夺向来如此,即便是闭上双眼,然而皇子与生俱来的,对那九五至尊之位的向往,那样浓烈而无可释放的对权势的向往和XX。易水的手微凉,像是枕边许久前的一箪湖玉,触手生温,却难抵那逼人的寒意。
贞观巨变,刀光斧影。易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皇位上危险的XX时时警醒这诸位天之骄子们。纵然宸煜子息单薄,然而皇帝毕竟正当壮年,那样多的后妃以及三年待选的秀女。后宫花开不断,子嗣迟早会如雨后春笋,呈现出最茂盛的姿态。
更漏声声,惊醒了易水沉沦的忧伤。帷帐外小臂粗的白烛已然烧去了大半,烛泪斑斑,堆砌在烛台一隅,衬托着易水此刻无奈的悲凉。宸煜对珩儿的格外关注,恐怕已然使这蒙昧中的幼子,早早的陷入了险境。拍一拍那柔软而稚嫩的身体,易水炯炯的目光如同那鱼肚白的半边天际里,最后一颗寥星,渐渐的黯淡而渺失了踪迹。
“娘娘昨夜又未睡好,脸色这样憔悴。”伸手托起面颊,铜镜里的苍白而日渐清瘦的容颜,几乎是见者惊心了吧。伸手自妆奁里取出一片胭脂,融化的掌心,轻轻的拍打在两颊,含一抹丹朱。对镜自视,唇边绽放开最粲然的花朵,像是迎春更像是海棠,亦像一株初绽的桃花,娇柔而带着几许妩媚的神色。
“以色待人者,能得几时好?”轻轻的吟出这一句,取了一对琥珀的耳坠,琳琅珠光倒映在两颊边,有着非凡的灵动。“以前我最鄙弃飞燕合德以色待人,最终落得个红颜祸水的千古骂名。”打量着妆容,锦如一双巧手绾了家常的百合髻。取意百事和合,自然是最好的寓意。
见锦如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颊边,随意的扑了玉兰香粉,细腻柔滑的香粉在掌间不过一瞬,便掩盖了一夜未眠的疲惫。胭脂微红,香腮红蕊间,笑意越发动人,只是那眼中却依旧是无法弥补的空洞,充斥着寒霜过后的凉薄。
“如今,我亦有唯能以颜色取悦君王的一日。”声音有几分颤抖,眼中盈盈的含了一滴轻浅的泪珠。锦如站在身后,细细的在发髻间零星的点缀着细细的珠花。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娘娘如今是旧貌不该新颜愈盛,皇上见了必然欢喜。”
“是啊,悦己者。”垂眼整饰着裙上的流苏,细密而柔顺的樱紫色。心头沉沉的坠下去,那日血染寿康殿,亦是这样沉稳而不失欢愉的颜色,仿若自己即将再为人母的期盼和喜悦一般。只是,亦是这樱紫色,这样欢愉而鲜艳的颜色,染就了血色的绯红,凝结成一块永远不愿去触碰,却又永不消失的结了血痂的伤疤。
乳娘抱了珩儿过来,先屈膝拜了一礼,“皇子给娘娘问安。”顿了一顿,复蹲身行了大礼,“奴婢恭祝娘娘万安。”
抬一抬手,顾不得此时水杏正替自己比对这襦衫和衣裙的颜色,伸手接了珩儿过来。日日见他成长,想来是自己日夜守护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天性体弱,几个月的滋补,也渐渐的丰润起来。雪白的藕段似的手腕已然日渐浑圆。
唇边噙着温和而慈爱的笑意,仿佛怀中抱着的便是自己的骨肉。这天地间一切珍奇瑰宝,都比不过眼前的小小人儿一个甜甜的笑。因这即将百日,皇帝授意要替皇子珩大肆庆贺一番。易水小产后未得以及时休养,而后日夜照料珩儿,纵然是日日香粉红腮,妆饰出格于美人。然而那手臂上越发松垮的手钏却昭示着日渐的消瘦和疲惫。
宸煜每每探望易水,都会有意无意的洞察易水日渐的憔悴和虚弱。珩儿渐渐嘹亮的啼哭,想着后宫昭示着延英殿里,这位幼年失母亲惦佑的孩子,已近赫然成为大明宫里最尊贵的幼主。因为,他拥有着这天下最令人艳羡而不可得的珍宝,当朝天子的无尽关注和宠爱。
因着易水的力不从心,为皇子珩操办百岁贺仪的,自然是握有协理后宫的懋妃和悫妃,而如妃并不在皇帝的钦点范围之内。
悫妃无子,而懋妃膝下的三殿下百日之时,听闻因为太后的刻意压制,也未曾有这样铺张而浩大的仪式。易水怀抱珩儿轮番接受众人恭贺的同时,不得不时时的留意着懋妃的眼睛。心下有几分不安,后宫险恶,天下母亲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易水太害怕,因为这一份无可指摘的拳拳之心,反而伤了这多年来的情分。
终于结束了这长而繁复的贺仪。易水谢过众位嫔妃对五殿下的馈赠,珩儿被易水交与乳娘抱回延英殿休息。好容易腾出闲暇,易水不顾久坐腰肢的酸疼,自席上起身,经自往懋悫二妃处去。
懋妃与悫妃坐在御案的左下方,那是贵妃的位置。易水今日落座在宸煜身侧,懋妃端然而平和的神态,足以令人真心折服。依旧是这一份神态,堵住了自珩儿日渐安好以来,后宫对于储君位分相争的悠悠之口。
未行至懋妃身侧,悫妃眼尖见得易水,已然站起身来。易水匆忙上前几步,站立二人身侧,屈膝深深的施下礼去。愳妃伸手挽住易水,微微含笑,低低道:“妹妹这是做什么?”
易水起身,自有宫人取了绣墩放在一侧。相携而坐,易水眼中皆是感激神色,“多谢二位姐姐操劳,皇上钦点二位姐姐替珩儿打点百岁贺仪,当真事劳动了。”
懋妃的笑容平淡而温和,避开那热烈的歌舞,唯有这一分笑容最是贴心。易水感受着那掌心交握而传递的融融暖意,心头熨帖了无数的感动。
懋妃与悫妃相视一笑,悫妃的声线宽和如同一汪潭水,缓缓道来便是引来一股温泉,徐徐的浇灌在人心里,释放出层层的暖意。“贤德妃娘娘今夜的脖子都要扭断了。又要受人朝贺,又要时时顾忌我们。我与懋妃看着你也辛苦。”
悫妃的话音里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易水的面上赫赫然,略略浮起一丝红晕。见她二人并未有郁结不得抒怀,一时也释然了几分。伸手替三人满斟了玉杯,伸手举杯道,“二位姐姐处处以易水为念,妹妹时时感怀无尽,只是不得诉之于言表。今日只借薄酒谢过二位姐姐恩德。”
言罢抬手饮尽,桂花酒香浓郁而温厚,饮之不醉而余香无穷。悫妃饮了酒,品啜之余不由道,“懋妃与我曾记得今日宴席并不曾备得此酒。”
易水蓄满了三杯,闻着那酒香锦柔,目光向着御案前划过,低低道,“而今后宫刚刚安稳,前朝屡屡不得捷报。皇上当用兵之际,自然要节省用度,此番为着珩儿大肆铺张,已实属逾越。这桂花酒虽薄,却最能替二位姐姐体恤皇上之意。”
懋妃与悫妃皆是恍然神色,许久才执怀笑道,“能体察皇上心思的唯有你一人罢了,这样大的帽子扣在我们头上,只怕连颈项也要压得断了。”
第三十七章 霜冷离鸿惊失伴(1)
虽然是玩笑,易水却是殊为认真的神色,苏永盛行至身侧,躬身施了一礼,易水会意点一点头,已然自悫妃的桌案前起身,再度施礼谢过,才款然随了苏永盛往御案前去。
宸煜有几分薄醉,见易水落座,自案下执了易水的手,星眼几分迷蒙,低低道,“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