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高昂而嘹亮的语调回荡在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十四个字落入耳中分外清楚,易水的眸光中有一刹的怜悯,正母仪于万国,这样沉重而艰难的重担,落到那样稚嫩的肩头,该是怎样的一番风雨飘摇。
冗长而无味的封后大告于终结,易水自心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除却皇后这一场盛大的典礼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索然无味的。易水的眼波不自觉的扫过宸煜,终于落在那相携的双手上,宸煜苍劲而宽厚的手掌间,苏氏的柔荑是那样的纤柔而禁不起风雨。
自含元殿前款步而去,懋妃行至易水身畔,轻轻的一笑,低低道,“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太后心满意足,苏皇后心愿得偿。可也就有人心生怨怼。”
易水含笑回视她,见如妃已然一乘小轿子离去,目光追着那轿子去,微微笑道,“心满意足也好,得偿所愿也好。咱们只谨遵自己的本分,不要去煞那风景便是了。”
后位初定如妃屡屡逾越已然深为太后所厌恶,于后宫中势力一落千丈。如今新后入主,再要生出不遵之言,恐怕连性命亦是堪忧了。如此想来心中不由得快慰,看了懋妃道,“我若是没有姐姐时常开解提点,恐怕偶然间也要犯糊涂的。”
懋妃与易水携手而行,一干宫人跟在一射之地后,含元殿的光辉之外,易水只觉得眼前一片肃杀之像,全然没有半分帝后大婚的喜庆意味。
懋妃的笑容亦是从容而快慰的,目光投向紫兰殿,口中却道,“新后入主,苏将军大战告捷,本该厚赏,皇上只加封了陈广陆与穆杨两位大人,却对苏子牧只字未提。若不是你,皇上哪里有心思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易水闻言亦含笑,心中除却快意还有几分自得,低眉转眸看向懋妃,低低道,“这话也就你我姐妹之间聊作趣闻罢了,若是被旁人听去,可不要将我斩草除根尚不解恨么?”
懋妃拉着易水的手紧了一紧,笑意愈盛,终于道,“你这刁钻的东西,哪里还肯让旁人知晓了这话去。不过这里面的文章连我都看明白了,寿康殿的那一位也不糊涂。”
易水不以为意的仰头看了看天,冬日里的天空澄净而冰冷,像一块翠玉寒战而不带有一丝温度。“不论是谁明白,只要苏氏父女糊涂,这戏就唱得下去,你我姐妹只静待开锣便好。”
新后初立,虽然于深宫之中,然而今夜必然是宸煜与苏宛如的洞房花烛。伸手挑一挑眼前的烛芯儿,那火苗一跳,爆开一朵极耀眼的火花。英哥见了,先自笑道,“烛花爆,喜事到。奴婢先给娘娘贺喜。”
易水惘然的看着锦如,许久才抿嘴露出一点笑意,淡淡道,“兴之也隆也,亡之也忽焉。盛极而衰,可是有什么可贺喜的。”
锦如垂手立在烛火前,终至淡然一笑,“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娘娘倒是无需忧心。”
忧心?轻笑一声,眉眼间带了些许的嘲讽意味,“苏后是继后,虽然是洞房花烛,可是当真计较起来,这一夜的龙凤双烛,早已是慕容废后和皇上先燃过了。到了苏后这里,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委屈?”
卧在鸳鸯枕上,一头青丝铺散在帐外,仰头看着床帏上那崭新的雕梁画栋也已然有了陈旧的颜色。龙凤双烛,恩爱到天明,轻轻的一叹,岂止是苏宛如,除却慕容氏,这宫里的女子,竟无一人再有这样的福气,看一夜红烛照到明。
看着窗前将熄的蜡烛,烛泪斑斑落在窗前,像是将这一生的悲苦都诉尽在这冬日的夜里。心下烦闷,不由得轻咳了一声,锦如的身影映在帐子上,“娘娘可要喝水吗?”
“锦如,将那蜡烛移开些。”
锦如低低的应了一声,旋即将那蜡烛用手掩了光影,“娘娘早些安睡吧。”
眼看着那烛影被挪出了内寝去,锦如的话音似乎还盘旋不去。翌日必是新年朝贺,帝后大婚,恰逢新年,心里生出无尽的烦恼,闻得殿门吱呀一声轻响,心下含混,倦意四起之间,心中朦胧作想,概是宫人忘了下锁吧。
第三十八章 青海不来如意梦(3)
栖凤殿焕然一新的堂皇和富丽令人眼前一亮,眼底的乌青色被粉饰掩去,锦如的面色也有些憔悴,易水晨起端详了她良久,终于还是搁置了去。此时仰望着栖凤殿上朱漆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在这深冬的节气里,格外的渗出冷冽的意味。
“延英殿贤德妃娘娘到!”
太监一声高唱,惊飞了栖凤殿檐角上最后几只鸟,扑啦啦的飞往了一旁的枯枝上去。易水的目光为飞鸟所吸引,迟迟的停住了脚步。栖凤殿的首领太监跨步出来,赔着笑走到易水跟前,躬身施了一礼,笑吟吟道,“贤德妃娘娘,皇后娘娘听说娘娘您来了,正等着您哪!”
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那太监的脸上,“程子梁,程公公?”
那太监见易水直呼他名讳,不由得愣了一愣,半晌也应了一声是,而后依然是满脸的笑意,“是,奴才在,请贤德妃娘娘吩咐。”
易水微微的露出一点笑意,看着程子梁那谄媚的神色,淡淡道,“公公客气了,本宫怎好让皇后娘娘一味好等,请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本宫这就进去给娘娘问安了。”
程子梁似乎对易水的话大出意料之外,微微一愣,急忙让人打帘子,躬身随了易水进去。
甫进门,一股甜香扑面而来,易水被逼得鼻息一敛,心下暗忖苏皇后纵然身居国母之尊要,然而于心性上而言,便从这甜香里,一一品咂出来。
两下安坐请安的嫔妃并不算很多,地位的宫嫔们面对变故往往是无所适从的,因此到席的嫔妃里亦鲜有宫中煊赫的妃嫔,易水微微的低叹压抑在眼角眉间,一众的地位嫔妃起身行礼后,易水端然立在皇后面前,一屈膝便拜了下去。
“臣妾延英殿易氏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易水不晓得自己这一拜,给予后宫诸人是怎样的震动,只觉得在下拜的一瞬,皇后的眼中,悄然闪过一刹的惊讶和无措。
“贤妃请起。”
声音里带着些许紧张,些许局促。易水缓缓起身,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那凤座上纤柔的身体和面庞,温和的绽放开一丝长者之于后辈的微笑。
苏宛如坐在凤座上,面对易水陡然露出的微笑,脸上有不自然的神色。易水依旧含着最得体的笑意,轻言道,“新后来归,臣妾等幸甚之至。”
来归,易水眸光里坦然的神色,似乎这高悬的凤位早已为她静候良久,等待着她入主一般。果然苏后的脸上挂起欣然的笑意,看着她清澈的双眸,尚未沾染一丝宫廷充斥的肮脏和晦暗。
“本宫久闻贤妃盛名,如今看来,贤妃果然堪称后妃之表率。”
易水犹然立在当地,宽大的衣袂垂在身前,保持着最从容的气度。“娘娘安范祖仪,母仪天下才实实为臣妾所仰慕,臣妾不敢担当娘娘谬赞。”
或者这句话太过受用,易水明显的看到皇后稚气未脱的面颊上那无须刻意便可洞察的傲然神色,并未觉得惊奇,于这阖宫之内,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有着她这样的荣耀,尔笄之年得以为中宫之主,面对着这陌生的宫廷,总有些惴惴的不安和好奇的探寻。
“赐,贤德妃坐。”苏宛如或许看不懂易水望向她的眼眸中那悯然而宽容的神色,身旁的宫人善意的提点,使得她恍然大悟,终于赐了易水落座。
易水落座在皇后的右手畔,皇后乍然面对着这一众的妃嫔,些许还带着茫然的无措,眼看着新后失态,易水率先笑道,“新后入主,我等姐妹略备薄礼,聊表恭贺皇后娘娘凤位登临,垂范天下。”
此言一出,下坐的各位嫔妃亦纷纷应和,一时纷纷起身由宫人呈上贺礼。易水见那贺礼大小不一,数量不等,然而再简陋也是嫔妃的心意,转眸望去,皇后倒也不论亲疏,皆笑纳谢过。
让锦如呈上一副百鸟朝凤图,看着那艳丽的颜色,精致的绣工,微毛翎羽毕现,甫一展开便引得众人交颈观望,赞叹不已。易水微微的笑着,看着皇后自宫人手中接过那绣图,亦是满面的惊喜,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易水,笑颜盈盈,“多谢贤德妃费心。”
颔首作以答谢,贺礼献毕,众妃亦皆面露疲惫之色,皇后身边的宫女想来是精心挑选,颇为得力,目光示意皇后,见苏宛如点头应允,方才前行数步,立于凤台之前,“皇后娘娘多谢诸位娘娘小主费心筹谋,今日诸位娘娘小主疲惫,且先各自退下吧。”
听得这一声,如同是得了赦令一般,,众人皆起身作礼,而后三三两两离去。易水于众人之后正要离了栖凤殿去,那宫女的声音越人而前,朗朗道,“贤德妃娘娘请留步。”
几位脚程慢的嫔妃已然留步回头来看着易水,只不过一瞥,又急忙抬脚匆匆离了去。徐徐转身,见皇后依然端坐在凤榻上,那样殷切的神色,仿若当年慕容氏立意铲除丽妃,也是这样的相对,也是这样的静默中带着殷殷期盼。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易水静静立在当地,直视着皇后那带了几分深邃和沉着的眼眸。面色的沉稳和安静,似乎方才的不知所措都如同幻想一般。
“本宫很喜欢贤妃送来的这一副百鸟朝凤,这样仔细的针线,可是贤妃的手笔吗?”带着从容的微笑,一字一句道来,全然超脱了一个十五岁少女所应有的活泼和灵动。
“娘娘过誉了,不过小巧能博皇后娘娘您一笑,已是福分了。”
“哦,那本宫的确该好生谢谢贤妃的良苦用心了。”苏宛如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仇恨和寒凉。
颇带了几分惊讶,眼前的女子面庞上的稚嫩犹在,却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凌厉和阴狠。眼见着她的怒气渐渐取代了那韶华的美好,一字一句犹如利剑,生生要将易水斩断。
“好一个百鸟朝凤,好一番苦心。我父亲百战沙场碎铁衣,却不想落入你这手里,生生夺了他半世拼杀得来的军功赫赫!”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呢,娘娘是苏大人的掌上明珠。能够因苏大人社稷之功,入主栖凤殿已然是满门的荣耀,有谁能夺取半分?”
轻轻的一笑,带着几许冷冽。“何况,娘娘您如今身为中宫之主,最是知道后宫女眷不干前朝政事。臣妾自问不敢冒死僭越雷池半步。娘娘这样替苏大人含冤,如若皇上耳闻,岂不是要疑心娘娘您,于圣上裁夺多有不满么?”
这一席话娓娓道来,带着最平和如水的笑意,直逼得苏宛如连连后退,终于冷笑道,“好,好个贤妃,这一番绝妙的见解。你说的没错,本宫是中宫之主,六宫女眷自然都要听命于本宫。希望贤德妃娘娘您,也不会例外。”
刻意的拖长了尾音,眸光深深望向易水,似要穿透了易水的心魂,去寻觅一丝恐惧。轻轻的一叹,依然屈身作了一揖下拜,“臣妾微弩之末,敬请娘娘吩咐教导恩德。”
眼看着苏宛如气得脸都变了颜色,微微的一笑,屈膝作了一礼,“娘娘若是无事,臣妾不便多加叨扰,就此告辞了。”
看着苏宛如气结,一转身款款踱步而去,殿门吱呀一声关闭,扶着锦如的手有些微微的凉,此时正午,栖凤殿檐角下滴滴答答的流下水来,易水看着那坚冰渐渐消融,只觉得吸一口气,都夹杂着深冬的凛冽。
第三十八章 青海不来如意梦(4)
轿辇缓缓而行,宫巷夹道里尚未融尽的冰雪都透着丝丝的寒气。易水抱紧了手中的暖炉,方才应变间的机敏和无畏此时都随着寒风渐渐消散,心下有些不安,掀开轿帘,锦如适时的走上前来,低低道,“娘娘怎么了?”
摇一摇头,蹙眉思忖良久,方对锦如道,“令他们走得快些,我心里实在惦念着珩儿。”
锦如应了一声是,帘子垂落默默里觉得轿子行的越发快了,虽然四下司辇的太监走的平稳,可也不免有些颠簸。隔着帘子看不清楚,只觉得好像过了含冰殿,却越发行的偏僻了。
轿子行的很快,忽然听得咯吱一声,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听进入啊呀一声,来不及回应,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生生的跌了出去。
如同天地翻转一般,身子重重的落在地上。虽然极力的自控,可身上越发明晰的疼痛终是无可忍耐,逼迫自己出声来。
锦如忙忙的上前,伸手搀扶起易水,只觉得右臂疼得钻心,且又使不上半分力气,脸色已然青白,锦如吓得血色都没了,急急道,“娘娘伤着哪了,奴婢这就叫人去请御医!”
勉强着被采岚搀扶着站起来,回头看一看,紧蹙的眉头拧结成了一团,咬牙道,“快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让人留下来看着。”
锦如四下环顾一番,才脱口道,“才过了含冰殿,正往含光殿去。绕过含光殿就是咱们延英殿了。”
听她淋淋沥沥说的十分清楚,忍痛点一点头。采岚招一招手,让英哥儿过来,“这离含光殿不远了,你去求一求端悫妃娘娘,派一顶轿子来,把咱们娘娘送回延英殿诊治。”
说着英哥儿忙忙的往含光殿去,采岚才回手招了小顺子来,“你去御医院请冯大人来,说是咱们娘娘伤了,请他快快来诊治。”
都大殿妥当了,锦如扶了易水立在一侧,易水小心的扶着自己的右臂,心里隐隐的不安都被疼痛悉数剥去。
右臂越发不得施展,方才一惊不小,此时又添了这疼痛,一时膝下酸软,锦如极力的扶着易水,还是不由得向下滑坠,“锦如,我很疼。”
说这话已然带了哽咽之声,锦如心疼的落下泪来,一面替易水挡住永巷的寒风,一边张望着四下里英哥儿的踪影。“娘娘耐上以耐啊,英哥儿和小顺子一会就回来了。”
点一点头,死死的咬住下唇,不让眼中的泪滑落下来。永巷里出奇的安静,连来往的宫人都不见,唯有一堆残破的轿辇残骸,易水瑟瑟立在墙边,靠着冰冷的墙壁,心下唯有如北风骤起的悲凉。
“怎么这样久。”右臂疼的心慌,不由得抱怨了一声儿。觉得嘴唇渗出丝丝的血腥气息,索性闭上眼,只想着此刻能如同一场梦靥快快过去。锦如焦急的四下张望,忽然提高了声音,“来了,来了。轿子来了!”
睁开眼,见英哥儿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悫妃的贴身宫女苏亦,催着身边的轿子极快的向这边走来。锦如见轿子来了,忙忙的招呼英哥儿过来扶着易水往前赶。
苏亦走在轿子一侧,见锦如焦急,也忙忙的上来,屈膝施了一礼,才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