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落坐撒地月洞窗前,一针一线为皇帝缝制着一件秋用的中衣,皇帝手上执了一卷方舆览胜,向鼎中焚了沉水香,只觉得心下宁静。
更漏滴了一滴,皇帝丢下书卷,转身看着易水低头裁制新衣,易水也不抬头,只低着头用心针线,半晌方才含笑玩味道,“这件衣裳就当做臣妾赠予皇上的生辰贺礼好不好?”
皇帝自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伸手捏了一捏易水的粉腮,揶揄道,“便是这一件中衣就想打发了朕吗?夙卿也太过小气了。”
易水笑得满面通红,偏头意欲躲开,皇帝只觉得她肌肤细嫩触手竟滑不留手,越发不肯轻易放跑了她,促狭道,“朕倒看看,你这妮子还能跑到哪去。”
易水咬了下唇,蓄意要躲开,皇帝偏偏牵制了她的手臂让她无从躲避。一时间两人竟笑闹作一团。笑声且注,易水正色道,“皇上小心臣妾玩闹事小,错了针脚回头皇上穿在身上不舒服。”
皇帝见她粉面含春,忍不住埋头自腮边落下一吻。易水侧身轻轻的一啐,轻言道,“皇上最是没有正经,只会欺负臣妾。”
皇帝眼见她耳根不过猝然间红得如同玛瑙石一般,不觉心中怜惜顿起,凝睇嗔道,“明明是你说了朕的坏话反而怪朕欺负你,当真是个促狭的小东西。”
说着手指轻轻刮过易水的鼻头,被易水一闪躲过。伸手将她拉入怀中,两情厮磨间,易水触痒,不禁自怀中挣扎。“别闹。”皇帝自耳边低语,“朕偏要看看你要送朕何等厚礼。”
易水轻轻挣脱了皇帝的怀抱,低头蹴弄着腰间的璎珞。半晌才笑道,“自然请皇上拭目以待。”
承天之庆,朝中百官朝贺,宸煜自是欣喜异常,下了朝率先往太后寿康宫里问安。
太后卧病已久,精神难免不济,皇帝时而忙于政务,或无暇顾及。母子之间竟少有亲伦之叙。靖乾朝颇重孝道,皇帝今日里侍奉太后身边,太后斜倚在长榻上,温言道,“皇上朝政繁忙不必时常挂念于哀家。”
话虽如此,皇帝碍于太后养育之恩未免要多加顾念,遂笑道,“太医院常将母后身体情形禀告于儿臣,母后卧病已久,儿臣命人勤于诊治,母后能平安顺遂才是儿臣一番心意。”
太后略略含了一点微笑,看着皇帝的眼光微微发散,然而眼中的那一点锋芒亦可见当年风华。因是说话久了,太后不觉咳嗽起来,一旁的宫人锦如连忙上前侍候,皇帝发急道,“母后的病症竟不曾好转吗?”说着便要宣太医问话。
太后一面止咳,一面挥手止住皇帝,然而年岁既长又长年体质虚弱,已禁不住此时的一番折腾。勉强平复了咳嗽,扎挣道,“皇帝也要多多保重龙体才是社稷万民之上。哀家要用药了,皇帝先回去罢。”
皇帝又坐了一刻看着太后的药得了,亲手喂太后用尽方才离去。寿康宫的大门缓缓关上,宫里的光线啥时昏暗了几分,伴着檀香袅袅轻烟,一眼看不尽像是历史的尘埃,挥之不去。
太后端正了身后的迎枕,安稳的坐着,锦如添了茶给太后漱口,口中残水吐尽,锦如一面为太后抚背顺气,一面道,“好歹也是皇上的一份心意,太后如此是何苦呢。”
太后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微微的一笑,眸意深深,缓缓道,“再亲近哀家不过是他的养母,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未必不挂念生母恩德,当年栖凤殿的风波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来我这儿不过是虚应了景,堵住朝臣悠悠之口罢了。”
言罢,太后的神色随着大殿里的光线冷寂下来,像是回忆着往事,目光里带着几分清冷几分尖利又有几分哀伤。锦如替太后打点着茶水,“即便是知道了,皇上也未必不顾及太后多年养育之恩。”
太后怔怔的,像是溺入记忆的洪水中无可自拔。锦云见太后如此形状,不多做一语。寿康宫的宁静仿佛是一幅定格了的水墨画一般,良久才听得从内殿里,深深的忧愁悱恻的一叹。
☆、第八章 稳耐风波愿始从(5) (3573字)
待到易水赶到了丹凤楼,已经是午时了。申时一刻宴起,如今时辰没到,众嫔妃却已然是齐聚一堂,欢声笑语不断。
易水慢慢的上了丹凤楼,越过重栏叠影前朝后宫尽览与眼中,恐怕这份天地没人不想握在手里。
彼此相见各自问了安,易水先寻了一处坐下,冷眼看去,今日嫔妃皆是精心装扮过的,其中不乏一些沉寂一时的女人,都巴望着趁着承天节得以睹见圣颜,或者能凭借几分姿色引起皇帝的主意,或者有幸获得几分恩宠,便再完美不过了。
这样想着易水的唇角微微上翘,自己昨夜宿在含元殿,皇帝今晨上朝之前,倒是像有无尽的话要说,可是自己一脸惘然,皇帝也就作罢了。想得入神,未免神色间皆是笑意。嬛妃落坐在她一旁,言语间玩笑道。“妹妹今日定然是有备而来,满脸都是看不完的喜气呢、”
微微回神,易水但笑不言,香风细细吹来,栖凤殿的贺喜由先跑进来,声音不高,足够威仪体面,“皇后娘娘驾到。”四下里说笑着得众人便都知道皇后的凤驾到了,一齐起身跪地大礼相迎。
皇后缓缓的走过,因是皇帝的生辰皇后特意穿了品黄的正装,以示郑而重之。经过易水面前的时候,皇后低头看了看易水湖水碧的一身襦裙,微微一颔首,虽然目光中皆是赞许,仍旧道,“贵嫔穿的太素净了。”
一时众人便是忍耐也偷偷观望了一眼,易水的头复垂了一垂,皇后的裙裾自眼前划过,鞋尖儿上的飞凤衔着一枚宝玉垂下细细的流苏,所到之处香风袭袭,环佩叩响。
皇后徐徐拾阶而上,待坐定,抬一抬手,贺喜由会意,“众嫔妃平身。”众人如蒙大赦,一道谢了皇后恩典,各自落座只不复方才的热闹,皇后位列正席之首,众人皆规矩了不少。
皇后只作不觉,与身旁的若兰说了两句话,转而含笑凝睇座下诸人。不过顷刻的工夫皇帝的御驾便到了,承天节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各藩蕃郡县皆有人前来朝贺。皇帝一身明黄礼制朝服,足下生风从厅中疾步而过,于龙椅上坐定,方抬手道。“众卿平身。”
扫视一圈,目光在易水的脸上停了一停,满是期待,易水一时红了脸,偏了头躲过。所幸诸位嫔妃皆一心扑在皇帝身上无人注意,皇帝遥遥的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易水一啐只作不见。
待众人坐定,隐隐的外间便响起了歌舞乐声,铜铃叩击之声随和着乐声越发的离正殿近了。皇帝探寻的神色越重,那乐声便越欢快。待铜铃之声盖过了乐声进了正殿,众嫔妃皆不由惊叹出声。嬛妃挽了易水,道。“是不是那土布的舞姬?”
自那乐声一响,易水心里就明白了。被嬛妃一提不由抬眼细看,月姬长发披散,只着了一痕火红的抹胸,下头是及地的长裙,裙上金银配饰繁多所以碰撞间发出轻响如同乐声一般。易水复又垂下眼去,对嬛妃道,“放眼靖乾后宫,除了这月姬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同于上次歌舞,此番月姬的炽热中添了许多的柔媚,如同中原的水土,柔情蜜意绵延开来,皆和在她舞动的四肢和嬛嬛细腰间。皇帝饶有兴致的待她一舞作罢,抚掌而笑,“果然土布女子不同凡响。不过朕看来你这舞里似乎添了些什么?”
月姬满面娇红一时香汗淋淋,含笑柔弱拜下,复起身,道,“土布歌舞多热烈动人,然而中原水土放不下这样的舞蹈,奴婢是添了中原的歌舞,特意进献吾皇陛下。”
皇帝甚为中意让苏永盛放赏,正细想赏些什么,一旁的丽妃见机言道,“月姬这番心思实在难得,佳人在前,皇上要是盛情难却便赏她一个名分,在后宫里也算是站住了脚,这可是莫大的恩赐了。”
皇帝想了一想,似乎觉得并无不妥,遂抚掌而笑,“丽妃提议甚好,月姬聪慧妩媚,便滟美人吧。”
月姬的笑容几乎是和丽妃一道明媚了眼前风光,跪地俯首谢恩,再抬头已经是天子嫔妃的派头。苏永盛让人靠边安放了一套桌椅食盒,月姬坐了。皇后适时的站起身,斟酒一杯,道,“臣妾率众嫔妃恭贺皇上圣体安康,龙威永在。”
厅中喧哗欢笑不已齐声恭贺,各自满饮一杯,易水眼瞧旁人不见,潜身去了。嬛妃看着她退席虽然奇怪也不多询问,只同一干嫔妃笑谈。
皇后极是欢喜的神色,亲手为皇帝斟满了酒,才道。“臣妾恭喜皇上新得佳人,臣妾因皇上生辰,特意又寻了一位佳人予皇上,还请皇上移驾太液池一观。”
皇后喜悦而诚恳,皇帝欣然应允,一时离了丹凤楼,携了阖宫大小嫔妃一干人等往太液池中来。
太液池碧波荡漾,正是应了那句“接天碧叶无穷尽,映日荷花别样红。”而今虽然是连天的荷叶包裹了荷花一隅,然而清风拂过,总让人为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而心动。
湖面上的风徐徐而来,隐隐约约有清箫声随同那碧波荡漾,一丝一缕的荡漾开来,丝丝入扣流入皇帝耳中。穿花拂柳间,有女子着一袭芙蕖般娇嫩颜色,乘一方舴艋舟自湖面深处而来。手中玉箫衬着如雪柔荑,动情所奏正是一曲淡水暮色,和着美人娇羞笑容,于斜晖脉脉中,含羞的娇嫩的容颜上镀了一层金黄。
皇帝怔怔然出神,目光只投向渐渐自花中而来如同九天仙女般得人物。待得船行得近了,那女子索性撷了一朵小小的水中芙蓉,簪与髻边,弃舟登岸如同九天仙女,袅娜而前,屈膝跪伏在皇帝身前。
皇帝伸手摘去她头上纱罩,小小的芙蓉脸呼之欲出,正是易水。皇帝不禁大喜过望,“夙卿,竟然是你吗?”像是不可置信般左右端详良久,终于是抚掌大笑,易水盈盈望向皇帝,屈一屈膝道,“臣妾恭贺皇上承天万岁。”言罢,又要屈身下拜,被皇帝一手拉住,环在怀中。
“夙卿只一味故弄玄虚,到此时方给朕惊喜,是以用心良苦如斯。”言语间颇为动容。易水屈一屈膝,缓缓道,“臣妾愚钝,略尽心意献于君前,只为君展颜一笑。”皇帝见易水眼中竟有晶莹之色,怀中紧了一紧。“卿之心意朕甘之如饴。”
易水抬头娇笑,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妩媚娇柔颜色,皇帝甫出神凝视,易水轻轻道,“臣妾哪里有这样奇巧的心思,是皇后娘娘与皇上心心相系,一心为皇上筹划如斯。”
皇帝抬头看皇后远远的站在太液池旁,从容雍和的神态,凝睇许久方道,“皇后有心了。”
皇后从容俯身施了一礼,“臣妾亦不意夙贵嫔的箫声如此出神入化。”含笑凝视,并无再多言语,只是笑意愈盛。看向易水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赞许。
皇帝欣欣然与易水道,“你这个促狭的小妮子,朕从不知你还会演箫,你究竟瞒了朕多少?”
易水不禁俏皮一笑,刚要开口,忽而有女声越众而前,从容淡然,缓缓道,“只怕不只是箫声,夙贵嫔上林苑翩翩舞姿,恐怕而今罗摩赞普亦无可忘怀吧。”
易水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却是丽妃端庄伫立太液池旁,面上的神色恬然淡定,似乎在说一件极不打紧的事。此时阖宫嫔妃皆留驻于太液池前,丽妃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令众人瞬间哗然。
皇后已然有几分发急,肃然敛容道,“丽妃这是什么所在,你不得胡言乱语!”
皇帝亦有几分怒气,怒目看向丽妃,丽妃猝然跪地,只挺直了脊梁,凌厉尖锐的声音直刺易水。“臣妾不敢有胡言半句,臣妾敢问皇上,嫔妃私通外臣该当何罪?”
一时静谧如同一汪沉水,众人已经忘却了方才的湖上仙子,箫声玉花,只是静静的怔着看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
忽而有女声轻轻的一笑,继而道,“嫔妃私通外臣,自然是论法当诛。”
丽妃转头见正是立在一旁的嬛妃,目光中透露出无可掩抑的喜悦。嬛妃越众而前,忽然微微蹙眉,“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丽妹妹竟不惜要了夙贵嫔的命吗?”丽妃眼中的喜悦渐渐转为困惑,嬛妃继续言道,“那么妹妹可否忘了,蓄意诬陷嫔妃一样是论理当诛的死罪?”
丽妃不过愣怔了一瞬,继而跪伏在地向宸煜行了大礼,复道,“臣妾不敢欺瞒皇上,如臣妾所言有半句虚言,臣妾愿意我慕容氏全族身价性命相抵。”
这一番闹剧看得宸煜怒极反笑,环绕着易水的手不禁松了下来,丽妃敢于以性命相搏,这不能不让人相信她几分。易水脸色变了一变,心底的寒凉蔓延开来,只支持着站立在原地。
丽妃极快的捕捉了易水此时的悚然而惊动的神色。越发得意,竟慢慢站起身来,走向易水,缓缓道,“夙贵嫔恐怕并未想到会有东窗事发的一日吧。想来当时贵嫔正是宠眷优渥,何苦辜负圣意如此呢?”
宸煜极快的转过头来,目光死死的将易水盯在原地,易水孱弱而娇嫩的面庞里满是无辜神色,已经是泫然若泣,瑟瑟的开口,哽咽难言,只道,“臣妾没有。”皇帝面上渐渐露出几分不忍,正欲作罢,丽妃极快极尖锐的一声惊呼。“皇上!”
宸煜转过脸去踌躇神色一览无余。静默半晌,皇后才缓缓道,“既然而今丽妃所言真假难辨,那么详查一番也好还夙贵嫔一个清白。”
宸煜的目光停留在易水面上,虎口粗糙的划过易水的面颊,“朕定还你个清白。”看了苏永盛一眼,只听得苏永盛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太液池暮色中的宁静,“摆驾含元殿!”
☆、第九章 北风卷地白草折(1) (2766字)
含元殿偏殿,皇帝高高坐在龙榻上,皇后静静的坐在一旁,不时拿帕子擦去鼻尖的薄汗,看向易水的目光也颇为担忧。
嫔妃静坐两侧,易水因为此时孱弱晕眩也被赐了坐。倒是丽妃独立绝世一般。一时间嫔妃的眼睛都在丽妃身上。
皇后缓缓开口道,“丽妃,你既然指摘夙贵嫔与土布藩蕃私会宫中,可有什么证据吗?”
因为隔着远,皇后的声音如同从天边飘渺开来一般。丽妃泠泠的一笑,看了易水一眼,似有十足的把握要置他于死地。
拍一拍手,门外进来一个内监,形象算不上猥琐,只是很卑微胆怯的神情,“奴才给皇上请安,给皇后请安,给各位主子请安。”
说完只是胆怯的低着头,丽妃一声断喝,抬起头来,正接触到易水的目光。
丽妃微微蹲下身去,声音魅惑而又诡异,向那小太监道,“你抬头看看,这里坐着的,哪个是你那晚在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