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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儿吓坏了,一手紧紧的拉着易水的衣襟,大声的哭喊着母妃,易水恍惚里见得他稚嫩的面庞,惊惶的双眼,伸手推开小毛子的手,缓缓跪坐在珩儿身前,伸手将他紧紧的抱紧怀里。
珩儿的号哭还在耳畔,永巷的风自身体里吹过,带着深秋凛冽的霜寒。梧桐落叶纷飞,原来梧桐落叶,当真是不吉之兆。无力的将珩儿圈在手臂中,软软的开着宫墙,瘫坐下去。
尾声 浓华如梦水东流
踏过一地纷乱的落叶,眼中的泪早已干涸,一步步的挪到了含元殿,远远看去并无异样,然而那大殿里传来的恸哭声却实实的印证了这一事实。怔怔的站在含元殿外,小毛子低着头一味的哭着,珩儿不知何时已然松开了易水的手,凄怆的叫了一声父皇,就冲了进去。
被珩儿挣得身子一歪,几乎倒了下去。那身品色的衣袍在这萧索而阴霾的天地之间显得格格不入,扶着御阶缓缓而上,跨进殿门的一刻,忽然忆起那日宸煜的目光,那最后一眼的注目,是满眼的歉疚和怜惜。
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扯落了身上的正装礼服,只着了一袭素白的襦裙袖口上莲青的竹叶翻旋着冷凝的颜色。顾不得其他一径的奔了进去,内寝外跪满了含元殿侍奉的宫人,虽未缟素,然而齐齐的跪在那里,啜泣连连,揪得胸口钻心的疼
帷幔垂帐依旧,宸煜就那样静静的躺在龙榻上,依旧是那袭明黄的衣衫,因着连日的病痛,明黄的锦缎上滚起褶皱的细痕。苏永盛跪在床榻前,珩儿此时趴伏在宸煜身上,晃动着宸煜的手臂低低的呜咽着。
咽下满腔的苦涩,徐徐挪步上前,在宸煜的床前缓缓跪下。
他的容颜平和安静,一如初见之时。唯一不同的是,再也看不见他那无悲无喜的神色,和初见时眼底扫过的一抹流光。
宸煜的手还带着些许的温热,眼中酸痛,却总也落不下泪来。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十指牢牢扣住,恍若当日里的同心扣仍在。身后有跪伏的御医渐渐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带着哭音,“贵妃节哀,皇上,皇上。”
哽咽了一声却再也说不下去,手指拂过宸煜那曾经强劲的脉搏,那里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丝跳动。伸手向后挥了一挥,又挥了一挥。苏永盛错愕的看着易水,终于在她手臂垂落的一刹,哑了嗓子道,“你们都出去。”
宫里年老的嬷嬷抱了珩儿出去,一时内殿之内唯余下易水和苏永盛两个人。眼底闪过一丝晶莹,睫毛轻抖,自眼角直直的滚落下去,落在明黄的锦被上,氤染成颓败的土黄色。
“你为何不一直骗我。”将宸煜的手贴在面颊上,感受着那渐渐冷却的温热,一如那日在马车上,他渐渐冷却的十指自面颊旁坠落。
默默垂泪,抬头看向宸煜安详的睡颜,“你为何要告诉我,你若不告诉我,我便倾尽此生,亦不得而知。你若不告诉我,我穷尽此生也可和你相携到老。你太过残忍,你,不该告诉我。”
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你如今去了,要将你支离的山河抛与珩儿,上穷碧落,你如何与兰儿交代。这一切都错了,错了,错了。”
剧烈的摇着头,将他的手掌紧紧的贴在脸颊上。胸中大恸。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浑身颤抖如寒蝉,“错了,一切都错了,错了。”
将整张脸都埋在他手掌里,终于嚎啕了一声,嘤嘤的哭了出来。
“煜郎,煜郎。”
苏永盛红肿着双眼,跪在易水身畔,苍老的容颜又平添了几分伤痛憔悴。“贵妃娘娘,皇上猝然驾崩,四殿下年幼,身后事还得有您一人一力替皇上操持承担。”
渐渐止住了号哭,苏永盛言罢,跪在御榻前,将宸煜的手臂安稳的放在床榻边,神色有伤痛至深的木然。“晓谕前朝后宫,宗亲世族,告知天下,皇上病体沉疴,回天无力,于靖乾二十年十月初九,于含元殿驾崩。”
言之既出,双泪齐齐落下,苏永盛抬袖拭一拭两眼的泪痕,躬身作了一礼,即刻派了小毛子各处知会。
大殓已毕,易水一身缟素,跪在后妃之首,看着金丝楠木的棺椁静静的停放在含元殿的香火之中,心里有麻木的伤痛。身后哭声连绵不绝于耳。懋贵妃更是几度哭得晕了过去,终究被人抬往偏殿歇息。
锦如一身素白,跪行到易水身畔,看一眼身后哭灵的嫔妃皇嗣和宗亲子族,通红着眼圈儿告诉易水,“有人想见她。”
木然的抬起头,看着供奉着那尊牌位,袅袅的香火间冰冷的供奉在众人眼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子澈,尹氏妃所生也。年十七,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郑禹,周旦,陈广陆,穆杨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天忠尽,保翊冲主,佐理政务,而告中外,咸使闻知。”
一纸遗诏昭告天下,三皇子澈成为绝无异议的后世之君。靖乾二十年十一月廿八,登基大典在紫宸殿举行。选定新朝年号崇顺,靖乾二十一年为崇顺元年。尊宸煜为世祖孝武文惠皇帝,同时上懋贵妃徽号慈懿,时为慈懿太后。周边附属邻近诸国皆派使臣朝贺,恭贺永澈君临天下,恭贺懋贵妃母仪垂范。
三清殿内,锦如侍立在易水身侧,看她跪立在蒲团上,跪立在三清殿的漫天神佛面前,低低道,“娘娘,有人想要见您,许久了。”
自佛前缓缓起身,一袭灰色的佛衣轻软的贴合在身上,眉间神色依旧恬和安然。
“易水。”黄昏时分的大明宫沉湎在哀痛与悲戚之中,静静伫立在三清殿的廊檐下,草木犹在然而这一夕之间的变故便如同风卷流云,转瞬间颠覆了乾坤。
罗摩渐近,易水缓缓转身,面色雪白,一身浅淡的灰色落在夕阳残辉之下,如同浮着一层雾蒙蒙的灰霭,在三清殿的萧瑟凄楚之下,更显颓然。
罗摩眼中的是时隐时现的怜惜,那一种克制的心痛让他几欲发狂。
“今日是新帝登基朝贺,赞普缘何见我?”安然的垂下眼去,足下的积雪发射着余晖的一抹晶亮,有行将迟暮的一点温柔。
罗摩立在易水对面,凝注着她安然平和的神色,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静静的吸了一口凉气,缓缓吐出,轻叹了一声,“这便是你要的归宿?”
见易水不为所动,罗摩继而道,“宸煜愿以天下补偿于你,你却将天下拱手他人,难道后半生青灯古佛,便可了此残生吗?”
“高处不胜寒。”缓缓抬眼,目光交滞在罗摩痛惜的目光里。“罗摩,我此生命系大明宫,已是憾事。我不可能摆脱掉这一层枷锁,更无须再上一层枷锁,压迫到窒息。”
罗摩负手听易水言罢,甫要开口,易水已然淡淡道,“然而我更明白,纵然为憾,我亦离不开大明宫,我有太多割舍不去的牵挂,我无法离去。”
抬眼深吸了一口气,清醒着略略沉沦的心神,“天色将晚,赞普如无要事,就不必多留了。”
沿着凌霄门的小径一路行去,刚刚下了一场雪,光秃的枝杈间晶莹的积雪如同一树梨花,簇拥在枝头,诉说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肃杀和美丽。
“易水。”罗摩在身后唤了一声,微微凝滞脚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透着凛冽的寒意,一如靖乾三年,十一月的那个寒冬,刚刚落下一场雪,猝然而至的圣旨,打破了这一生的平静安和。
有鸦声自枝桠间惊起,向着斜阳残照飞去。微微转目,斜阳向晚,淹没了最后一抹流光,枝桠轻响,月上银辉照拂尽落雪散漫风中。
静立在檀香袅袅的佛龛前,忽而想起幼时读过的那一首词,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序,叹沉浮。浓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番外 镜离台 (7065字)
“我一早就知道结局,所以可以淡却一切荒迷的过往,空守着宿命葳蕤的寂寥。”
是什么时候,我决定了,毅然告别了昔日里,闺阁缱绻的小楼亭台,告别了那一段朦胧而温柔的时光,告别了长风里翩跹而起的一场绮丽的旧梦,朝着未知的一片刀光剑影里,奔跑得义无反顾?
我也不知道,或者是因为父亲说过,用我绮年玉貌换取聂家的一世荣光,是作为世家女儿无可旁贷的责任。
没有留恋,没有泪水。我是聂家的嫡女,我的父亲高高居于庙堂之上,替那传说中的君王谋划着锦绣河山的美景。我的兄弟们,血战沙场,用鲜血染就着父辈们筹谋的江山如画。
而我,静静的坐在紫玉精雕芙蓉镜前,看着我美丽的容颜被混沌的包裹在昏黄的铜色里,一如父亲替我安排下的一生,再美好,于我心中亦是模糊而没有轮廓的。
我端视着平展在眼前的火红嫁衣,朱红色的抹胸妆花缎织,凤穿牡丹的绣样儿,葳蕤丝带系在腰间,裙摆上用金丝勾出大朵祥云,三尺余长的裙袂,一如蝶翼翩然垂落身后,雍容而华贵。腰间那块镂空龙凤玉佩,是君王赐予我的赠礼,天家赏赐无数,然而来使说,这块玉佩,他说,是由他给我的,给我一个人。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伸手抚过那块龙凤玉佩,触手生温的柔润,似乎还带着来人掌心的温度。我的唇畔亦是含笑的,我清醒的懂得,即便是千秋岁里,万年欢会,也未必是恩爱天长,兰玉庭芳。我嫁与的是天子,而我即将成为的,是与他携手并肩,睥睨天下的人,怎容得这样旖旎的小女儿情思。
狭长的眼眸不经意的抖落了一滴清泪,忙忙的转过脸去,于私心的情怀里,我又如何不期盼着那一句共学归梁燕的恩爱情深呢。
大红的盖头遮住了我全部的视野,闺阁十四年,此刻幻化在双眼里是喜气的迷蒙。这一场长安风月里,鲜花着锦,烈火油烹的盛事,无疑惊动了整个长安城,艳羡了多少闺阁女儿的双眼。然而只有我才最清楚,我,坐在朱轮华盖之中,却与那些系着火红丝绦,绵延在身后充实门楣的贺礼一样,炫耀着天家垂青的荣耀,没有半分区别。
大明宫是雄伟的,那自一砖一瓦间透出的正气浑然令我敛容,使我正色。我的心里升腾起悄然的惶恐,即便我在表面上仍旧要维系着出身名门,不可小觑的大气,要端持着身为一国之母应有的雍然和端庄。却止不住我心底油然而生的颤抖,仿若我这一去,就再没有了归路。
我的花轿自大明宫的丹凤门里走过,御桥下的河水潺潺,自我的足下流过。度过昭庆门,我伸手紧紧的握住身上那块玉佩,摩挲着每一个棱角,极力的将每个棱角花纹都熟记于心,假作那是我夫君对我的宠爱,可以让我化解满心的惊惧与不安。
缓缓踏上权力的阶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我美丽的裙裾扫落在身后,那翱翔在百花丛中的凤凰昭显着我自此刻起,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身份。
我看着紫宸殿的大殿如同鲲鹏舒展在我眼前,有人远远的向我伸出手来,我依稀可见,他皂色的衣袍上有龙纹盘旋而上,而他伸向我的手里也握着一块玉佩,是一条威严的龙,盘旋在他指间,连绵着他深刻的掌纹。而待我定睛细瞧,他掌心的璞玉上,只有一条龙,唯有一条龙。
他的手是温热的,极好的熨帖了我此刻因惊惧而陡然冰凉的十指纤纤。他是含着笑的吗?我忍不住去偷觑他俊朗的容颜,他身上有清苦的龙涎香气,突然觉得那香气好熟悉,细细凝神,才想起,他赠予我的那块玉佩上,若隐若无的,亦是这样清芬的味道。
他宽厚的手掌托起我的,又缓缓的十指相交,结作同心扣。我与他并肩而立,莫名的安然,含笑伫立在大殿之上,接受着百官万民的朝拜,我能感受到来自两边廊檐里吹来的风,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在当是时里,也都悉数化作舔舐般的温柔,自我圆润的皓腕上轻轻拂过。
紫宸殿的高台上,有人卓然而立,浑身散发着令人仰慕的华贵和尊荣。我知道,那是太后,先帝的孝昭皇后,当今天子的母后,慈安皇太后。
我陡然有几分忐忑,握着皇帝的手也不由得发颤。眼前的这位慈安皇太后,听父亲说,在这后位上,并非是十分属意于我的。便如父亲所言,我之所以能够荣登中宫之位,是因为相较于慕容一族于朝堂之上的风生水起,甚嚣尘上,并无实权的聂氏旧族选出来的女儿,无异是辅佐帝业,笼络人心的不二人选。家国天下,权势倾轧,便是太后也有她的无奈。
我无法不担心,即便聂氏与慕容氏两大家族立在我的身后,即便我的夫君如此厚待于我,然而眼前的女子,中宫的前辈,在她威严而平和的注视之下,对于日后,一个不受太后待见的皇后,该有怎样的艰难,我此刻不得而知。
高堂殿宇,龙凤花烛。栖凤殿的月光淡淡扫落在我大红的盖头上,那明媚而娇羞的红色,全然掩盖去我略显羞赧的面庞。所谓椒房之喜,满室里都弥漫着暖人心脾的芳香。然而我的心绪里,龙涎的辛香,或多或少的残存在其间,混和着椒兰的热烈,合并作相得益彰的美满和安然。
然而那夜,他并没有来。
亲手掀去大红的盖头,偌大的栖凤殿,我独自端坐在华丽的凤榻上,独自守着这温暖而华美的宫殿,看着龙凤花烛彻夜燃烧,烛泪斑斑,迎接了黎明和日出。而我的夫君,早已在卯时,在含元殿,登临朝堂,接受着文武百官近似恭贺的朝拜,那里面,有我父辈们欣慰而满足的笑脸。
没有伤悲,没有眼泪,只是那样木然的坐着,看往来的宫女飞快的撤去原封未动的美酒,撤去宫中烹制的佳肴。缠金缕银的器皿,盛装着早已冷却的菜肴,我的心,那仅剩下的一点点的温热的期冀,也随着那残羹冷炙,一并冷却。
我不能悲啼,不能哀叹,我必须识得大体,我是一国之母,我肩负着家族的使命。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默诵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