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草除根?哼,朕若是当真要把你裴家斩草除根的话,早就全都收监下狱,一并问斩。朕想要的,只是他裴岩一个人的性命。”
裴嫊忽然觉得浑身冰冷,心口发紧,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紧紧捂住心口,闭上双眼,不敢问出那一句:“为什么?为何只想要他一人的性命?”
“爱妃就不好奇朕为何只想要他一个人的性命吗,嗯?”弘昌帝可不打算放过她,也不用她说什么,直接上前一步俯身到她耳边,轻声道:“你以为当年你和他在荷花池边上发生的那桩丑事,除了你们兄妹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吗?”
裴嫊如遭雷击,只觉万箭穿心,便是世上所有恶毒尖刻的话语汇集成一处都比不过弘昌帝的这句轻声耳语更能碾碎她的心。
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得从榻上跃起,一头便往床边案几的尖角上撞去,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
但她再快也快不过弘昌帝。下一瞬,她就被弘昌帝拦腰抱住,狠狠扔回床榻上。
“长喜,端上来。”弘昌帝阴沉着一张脸,接过长喜躬身呈上来的那碗米汤,一手捏住裴嫊的下颌两侧,使劲一捏,硬逼着裴嫊张开嘴巴,右手便将碗中盛着的米汤朝她嘴里灌去。
“你想死?朕就偏不让你死!朕要你好好活着,活着看到你那些家人亲族,兄长姐妹都会是一个什么样悲惨的下场!”
裴嫊避无可避,只得竭力不去吞咽,大半米汤顺着她唇角流淌到她的脖子里,但仍有小半碗米汤还是滑入了她的咽喉。
“咳、咳、咳……”弘昌帝甫一松手,裴嫊便捂着胸口大声呛咳起来。
弘昌帝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她,任她咳得满脸潮红,泪流满面,眼中的神色也没有一丝松动,反而愈发狠厉起来,恨恨地把手中的碗砸了出去,还嫌不解气,又将床边的几案推倒,连边上那面几有一人高的妆镜也不放过,一脚给踹翻在地。
“你们都给朕看牢了淑妃,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伺候她。若是她再想寻死,但凡撞破一点皮,少吃了一顿饭,朕就把你们全都发配到军营里去做军妓。”
最后,暴怒中的天子对着一屋子的宫人丢下这样一句口谕,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再没有看瘫软在床上的那人一眼。
裴嫊大睁着双眼,眼神散乱,目光茫然,瘦弱的身子陷在床褥之间,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个纸人一般,毫无生气。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痛苦可怖,比死亡更甚,那就是生不如死。
此时此刻,她就是生不如死。
弘昌帝临走前发下的那道圣旨被一丝苟地执行着。虽然弘昌帝发话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让她不死就行,但裴嫊却没受多少罪,既没有被绑在床上行动不得,也没有被橘泉她们用弘昌帝那样粗暴的喂水喂饭的法子来伺候她进食。
橘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种香,每日燃在室内,这香香气平和,闻着让人心神安悦,放松无比。不仅如此,这香还能让人四肢酸软,不仅无力再去做出撞墙撞柱子的举动,也无力抿紧嘴唇去拒绝进食。
但尽管这样,裴嫊床前依然不分昼夜的守着四个宫女,生怕这位淑妃有一丝不妥。
而弘昌帝果然说到做到,不但这般让她“好好活着”,还时不时的就会让橘泉告诉她关于裴家众人,那些她所关心的家人妹妹的最终下场。
她的姑母,昔日的裴太后,如今的裴庶人在被受尽了孝慈顺圣太后——弘昌帝在给自己的生母沉冤昭雪之后,便追封其为孝慈顺圣太后——当年所受的种种酷刑后,一杯毒酒,了却残生。她活着时,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后,十年的太后,享尽无上尊贵,死时却是一卷草席,以糠塞口,埋于荒野乱坟之中。
她的父亲裴无济和伯父裴元庆都被褫夺了一切官爵,逐出京城,河东裴氏一族三代之内不许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她的堂姐裴婧,妹妹裴嬿全都已经落发出家,不过不是在报恩寺,而是之前专为裴婉所建的荐福庵。
得知这个结果,裴嫊心中竟莫名觉得有些安慰,总算是在自家姐姐当主持的庵堂里落发修行,虽然此后要吃斋念佛,但总比在那污糟诲淫的报恩寺要好得好。
短短十日内,她所有亲眷族人的下场结局她都知道了,只差她二哥一个人最终的结局收梢还没有尘埃落定。
裴嫊有些费力地想起弘昌帝上一回曾经说过,她的二哥裴岩是要秋后问斩的。秋后,还有好些时日呢,只怕自己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反正无论她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二哥的结局都已注定。弘昌帝既然连那件事都知道了,那么二哥必死无疑,还有自己这个早已不洁的妃子。
如今弘昌帝留着自己不杀,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着亲人们一个个的遭罪受苦,在心理上折磨自己,好让自己更加痛苦难过一番。等到把他们都处理完了,最后就该轮到自己了。既然这样那她还不如早些离去。
当一个人内心萌了死志的时候,不管你防范多么严密,不让她有机会自尽而死;也不管你如何细致周到的给她喂水喂饭,不让她绝食而死,都只是暂时的挽留住她的生命。
无论橘泉等人如何无微不至的照料裴嫊,她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药石罔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看文留爪收藏的亲们,群么~~
、第107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弘昌八年秋;河东裴氏数罪并发;皆罢黜流放;裴氏女亦尽出宫中。时文惠后为淑妃,自请出宫为女冠;为睿宗生母孝慈顺圣太后祈福。帝准之;赐居玉华观,道号素真。”——《周史后妃传》
裴嫊万万没有想到在她一心等死的时候;她竟会等到这样一道圣旨。
她还没等到她二哥的收梢,却等来了弘昌帝对她的处置,命她遁入空门。但却不是落发出家为尼,而是在道观中做女冠,带发修行。
“还请;还请公公再说一遍?”裴嫊睁开眼睛,虚弱地又问了一遍,因为她实在不敢相信她刚刚听到的话。那会是真的吗?该不会是她出现幻觉了吧?
长喜又把弘昌帝的口谕宣读了一遍,加大了音量。裴嫊怔了片刻,盯着长喜看了一会儿,又问出一句,“当真是长喜公公吗,莫不是我眼花罢?再不然,就是我又在梦里了……”
听着她用梦呓般的细弱嗓音喃喃自语,再看看陷在锦被之中那人的模样,长喜只觉得心中恻然,眼中也有些酸涩。
这才不过一个多月,昔日那个姿容绝丽、宛若天人的淑妃娘娘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了,容颜惨白如纸,瘦得都快脱了形不说,如今瞧着,竟是连神志都有些不清了。
长喜费了好半天才终于让裴嫊相信他是真来传了这么一道口谕的。就在这一瞬,他忽然发现裴嫊本来黯淡无光的双眼忽然亮了亮,如槁木死灰一般的脸上也似乎多了几分生机。
他赶紧趁热打铁,“娘娘,圣上在口谕里说,要您写一封奏表呈上去,自请出家为女冠以为孝慈顺圣太后祈福。圣上说了,要是三日之内还见不到您的奏表,他就当您是不想去为孝慈太后祈福,那就只好继续请您在宫里这样养着——”
他话还没说完,裴嫊已经挣扎着起身道,“三日内,定然会将奏表呈上,烦请公公一定回禀圣上,妾愿意为孝慈太后出宫祈福,明日,我就将奏表呈上……”
橘泉忙上前将她扶住,长喜也赶紧道,“三日内均可,娘娘也不用太过着急。只是那玉华观再过一个月就修葺好了,若到时候娘娘仍是这样子一脸病容,只怕圣上必不会愿意找个病秧子去替孝慈太后祈福的。”
于是,原本眼看着离黄泉没几步路的裴嫊,在短短一个月之间就奇迹般的恢复了过来。虽然内里仍有些虚,面色看起来也仍有几分苍白,但已是好转得极为神速了,便是裴嫊自己都有些吃惊。
没想到,弘昌帝收回了他的御用太医周太医,另派来的那个无名太医竟也医术了得,若不是他的方子精妙,极是对症,想必自己也不会好得这样快。
终于盼到了出宫前的那一天,裴嫊却一整天都有些神不守舍,不是呆呆坐在窗前发呆,就是在屋内心浮气躁的走来走去。
等到晚上长喜又过来一趟,絮絮的跟裴嫊讲了一堆明日什么时候出发,大概什么时候能到玉华观,观主人很不错之类的闲话。
裴嫊虽然心下有些奇怪,觉得这位永安宫的大总管就为这么些绿豆大的小事特地亲自跑来告诉自己。但是他的到来,却在无意中最终帮她下定了决心。
在离宫之前,她还想再见弘昌帝一面。
眼见长喜终于告辞要走,她终于开口说她想面见圣上,好叩谢圣恩,求长喜帮她代为禀报弘昌帝。
然而长喜去了已有一个时辰,却不见有人来传召自己去含章殿。尽管心里对此早有准备,还是莫名的觉得失望。
洗漱完毕,裴嫊遣退了宫人,独坐于镜前拆散了发髻,缓缓地梳着一头如瀑乌发,一想到明日便要离开这座深宫,一时心里百味杂陈,也不知是欢喜居多还是伤感居多。
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半晌才觉得这间屋子里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儿。镜中虽然看不见,但她一回首便看见一袭白色团龙袍,弘昌帝杨桢正立在门边,凝目看着她。
裴嫊心中一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看了自己多久,忙跪地行礼。
弘昌帝缓步走进来,坐于榻上,才开口淡淡地道,“起来吧。”
裴嫊垂首而立,见他一言不发,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铺的毡毯的花纹。
弘昌帝等了半晌,终于不耐道:“既然淑妃没什么话讲,那朕先回去了。”说罢起身便行。
裴嫊忙快走几步,跪在他面前,“妾方才失礼,还请圣上恕罪!”
弘昌帝止住脚步,“你到底为什么要见朕?”
“多谢圣上隆恩,许妾出宫为孝慈太后祈福,圣上的恩典,妾必铭记于心,此生全心全意为孝慈太后,为圣上祈福。”说罢,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
弘昌帝冷眼瞧着,等她行完大礼,冷言讽刺道:“朕倒是要恭喜淑妃,终于得偿所愿,可以离朕远远的了。”
这话说的,太一针见血,裴嫊如何敢接,只是垂头不语。
二人又默了一会儿,裴嫊终于鼓足勇气一口气问了出来,“恕妾抖胆,有一事相询,当日妾当真,当真是有了两个月身孕吗?”这件事始终是她心里的一个结,眼见明日就要出宫,此后再无机会探问,她实在不想余生皆活在对这件事的猜疑之中。
“朕不是早已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了吗,为何还要再问?”
“妾,妾不相信,若当真是有了身孕,为何妾一无所感?是以,妾始终无法相信?”
“你的意思是朕在说谎?还是说,你心里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失了皇嗣,这才宁愿相信你从来就不曾有孕过?”弘昌帝话中讽意更盛。
裴嫊再一次不知该如何做答,她始终记得弘昌帝对她的那条规矩,最恨她为了隐瞒自己的小心思而虚言巧辩。既然她做不到全盘托出,实话实说,便只能沉默以对。
幸好弘昌帝也没再揪着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你喊朕来,只是为了要问这个?”声音里满是怒气。
吓得裴嫊急忙摇头,“妾,妾只是想叩谢圣上的天恩,在临行前辞别圣上。”
“你当真再没别的话要对朕讲?”
裴嫊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其实已经有些后悔,早知再见到他时的情景会是这样难捱,便连这一面都不要见才好。
弘昌帝气得拔腿就走,哪知到了门边却猛然立住脚步,回身牢牢看着裴嫊道:“朕也要问你一事?”
裴嫊的心无端就狂跳了起来,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之前你总躲着朕的触碰,朕如今已经知道了缘由。但是这一次,为什么自从七月里朕从避暑行宫回来以后,你就总远着朕,还一心想着要离开朕,难道朕待你还不够好?”
若当真要裴嫊说一句“你就是待我不好。”她还真做不到理直气壮的说出来,便是扪心自问,弘昌帝除拿她当替身以外,对她这个替身那可是真心好得没话说,比起郑蕴秀来也差不了多少。
可她就是觉得意难平,但她却从未再往深了去想她为何这般的意难平。
她慢慢抬起头迎着弘昌帝射过来的目光,缓缓道:“圣上去南清苑避暑时,妾到圣上的书房去,本是觉得圣上书案上那对鹿回头玉雕镇纸做工极细致灵动,又听长喜说那镇纸乃是圣上的心爱之物,用了十多年了。便想照着那鹿的样子绣在圣上的袜子上,可哪知妾拿起那镇纸细细端详把玩时,不意发现原来它不只可做镇纸之用,原来内里还可收藏一些小件物事,是个藏物的匣子。且设计的极为巧妙,若不知其法,便打不开这玉镇纸。都怪妾一时好奇心起,便琢磨了半天,不想竟打开了这玉匣子,看到了那里面圣上多年前所作的一幅小像。”
弘昌帝面色微变,竭尽控制住声音淡淡道:“你看了那幅小像。”
裴嫊也不下跪,只是低下头道:“妾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不得圣上许可便抖胆展开看了,还请圣上恕罪?”
哪个女人在这种情形下会不想看看自已的夫君费尽心思藏在个镇纸中日日摆在手边的绢质小像到底所画何人呢?
第一眼看去,她以为他画的不过是月宫仙子,明月当空,云朵缥缈,一位轻衫美人半隐半现在云雾之中,只露出一双剪水双眸,神若秋水,动人心魂。边上题着两句诗:霜绡虽似梦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1'
裴嫊自问虽然她双目之形和画中女子极为肖似,但却远没有画中仙子眼中那股子灵动迷人的神韵。虽不得窥见美人全貌,但只这一双似水双眸,便已教人觉得她美得光华四射,情愿沉溺在她眼中那汪秋波中再不醒来。
画中女子之美固然让人惊心动魄,但是更让裴嫊被震得三魂七魄去了二魂六魄的却是那小像左下一行楷体小字:“葵巳年上元夜得卿梦中一顾,图以留之,永不忘也。”再下面盖着一方印鉴,那红色的两个篆字裴嫊如何能不识得,正是弘昌帝曾告诉过她的,让她唤他的那个小字,维周。
弘昌帝渐渐有些明白了,“你便是因为这幅小像便从此远了朕?”唇边不觉便有些上翘,“告诉朕,为什么呢?“
本来裴嫊是打算打死也不说的,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但是见弘昌帝明知还要故问,一时怒从心头起,好,既然你一定要听真话,那我就说给你听。横竖他旨意已下,便是自己再触怒了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