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
那小女娃儿也不等他再说什么,直接就上前按住他的胳膊,拿起她先前撕好的布条开始给他包裹伤口。
这一次,杨桢没有躲开,也没有再口出恶言。他静静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那一双小手在他的左臂上动作着。
她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肯停,“虽然咱们俩只是萍水相逢,可是能在这样僻静幽深的小巷子里碰到也是一种缘分。”
“我娘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正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是做不到就这样看着你流血等死的。”
“你刚才不是说,你要为谁继续活下去吗?”
“既然我救了你,那我就是你的恩人,你就当是为你的恩人而活呗!”
“我还等着你养好了伤,来跟我报恩哪?”
她絮絮地说着,他静静地听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呼吸着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这到底是什么花香呢,仿佛带着春天的香气,使得这冬日的寒夜似乎也不那么寒冷了。
“我跟你说,我爹他也不喜欢我的,他只喜欢,呃,我的哥哥弟弟。从小到大,我都不记得他有对我笑过,总是板着一张脸。”
“我小时候还想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讨得他喜欢呢?我试了好多法子,结果发现不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他也不会多看我的姐姐妹妹们一眼。于是后来,我也就认命了,爹爹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吧,反正我也不会掉一块肉。”
“好了,大功告成,总算给你包扎好了。”她抬起头来,却忽然惊喜地叫道:“哎呀,下雪了呢!”
他便忍不住道:“不过是一场雪罢了,哪年帝都里不会下雪呢,又不是没见过?”
她仰着头看着空中纷扬而落的雪花,一边伸出手去接,一边笑道:“就算年年都能见到雪花,可我每回见到下雪,还是开心的很。”
杨桢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下雪?”总不会是为了什么瑞雪照丰年吧,他可不信这小小一个女娃儿能有这样的思想高度。
果然就听她说道:“下雪了,梅花便会开得格外好看,可以踏雪寻梅,雪中赏梅,最要紧的是还可以收了梅花上的雪水来——”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再不往下说了。
“收了梅花上雪水来做什么?”杨桢问道。
“我忽然不想说了,反正自有妙用。”她的嘴忽然就严起来,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反正她不说,杨桢多少也能猜到她们这些闺阁女儿收了梅花上的雪水也不过就是拿来烹茶为乐,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那女孩儿接了一会儿雪花,忽然叫道:“哎呀,我得去找我哥哥了。”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吧?要不然等我找到哥哥,让他派人送你回家,你家在那里呢?”
“家?”自己早没有家了,皇宫虽大,但是那不是他的家。
杨桢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家就在左近,我歇一会儿,自己就能回去的。不劳你费心了,你赶紧去找你哥哥吧。”
那女孩儿这会子才有些焦急,匆匆跟他道了别,便要离去。
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跟在她后面。今晚这么乱糟糟的,她一个女扮男装一身富贵的小女孩儿就么一个人在街上跑,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果然,她刚走到一条大街上,就险些被踩死在马蹄之下,他赶紧冲上前去,把她救了下来。他的左臂虽然被砍了一刀,到底不是什么致命伤,还能勉力支持。
她被他抱在怀里,一回头见是他,显然很是开心,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满天的星光全都汇聚到了她的眼底。怀中的小人儿温软馨香,虽然杨桢单手抱着她有些吃力,却就是不舍得将她放下来。
“那个,你放我下来好不好?”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我抱着你,你不舒服吗?”杨桢有些不高兴。
“那个,不是的,我只是觉得,那个,呃……”
看着她纠结为难,杨桢心里忽然有些好笑,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惜偏偏她现在是女扮男装,那句“男女授受不亲”就不能宣之于口,那不等于承认了她是位小娘子。
“既然不是,那你纠结什么,反正你我都是男人,我又长你这么多,你便当我是你兄长便好。这里人这么多,又乱又挤,你人小身矮,放你自己下来走,只怕会被人挤倒。”
他这一番话合情合理,顿时就把小丫头忽悠得乖乖任他抱着。
“这诺大一个帝京,你要去哪里找你哥哥呢?”杨桢怀疑她多半是找不着的,“或者,你家在哪里,我直接送你回去?”
“我和哥哥出门前就说好了,若是我们在街上走散了,便到长兴街的五味居前等着,不见不散。”
听到这个回答,杨桢忽然有些小小的失望,“你身上怎么好像有女孩子用的花香。”他故意问道。
她果然一下子就有些慌乱,支吾道:“哪有啊,你闻岔了吧!不过阿兄身上熏得是什么香,倒是怪好闻的。”
杨桢轻轻一笑,“不是什么熏香,想是我戴得奇楠香吧。”他身上戴着一串五紫奇楠香雕的佛珠,乃是他亡母的遗物,等闲从不轻易戴在身上。
他抱着她往长兴街的醉香楼缓缓行去,这条街上因为没有被乱兵波及,倒还是一片热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半时候都是她在说他在听。
中间他只问过她一句话,“你爹爹为何不喜欢你?”
怀里的小人儿纠结了一下,最后才吐出一句“也许因为我是庶出的吧。”她总不好说因为她是个女孩吧。
他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我也是庶出的。”
小人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因为庶出不被父亲喜欢吗?”
若论起来,十弟也一样是庶出,可为何父亲却那般疼爱他呢?
许是她也觉出他心中的不快,便机灵的换了个话题,说起她哥哥的趣事来。他正听得津津有味,羡慕她那位哥哥能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如花解语般的妹子,忽然听她惊赞道:“那盏梅花灯好漂亮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梅花灯!恩,等找到了哥哥,我一定要让哥哥帮我把这盏花灯赢回来。”
听了这句话,他忽然折身朝那处灯棚走去。
她奇道:“咦,你怎么朝那边走啊,五味居不在那边的。”
“你不是想要那盏梅花灯吗,我现在就去赢来给你。”
因为灯棚下人实在太多,杨桢只得将她放下来,嘱她好好立在边上的一处茶馆门前等他,不许乱跑。这才挤到人群里去为她抢那盏九转梅花灯。
可是等他拿着灯笼,兴冲冲的奔回来时,茶馆前人来人往,却唯独不见那一抹红色的小小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可能要到十二点左右啦,大家明天再看吧
、忧第116章 别有忧愁暗恨生
裴嫊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喃喃道:“你;你方才说什么;难道;难道……”
她欲待不信,可是脑中忽然闪过数个细节,他和幼时救了自己的那位阿兄;他们都喜欢戴着一个昆仑奴的面具,他们身上都有着好闻的奇楠香;还有,还有每次杨桢救了她时,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那种感觉更是似曾相识。
难道当年救她的那位阿兄当真便是眼前的这位天子吗;这;这样的巧合,这样的缘分,也太匪夷所思了。
杨桢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不敢相信是吗,我也一样不敢相信,生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不过,还好,这世上还有两件东西能证明这不是一个梦,而是我们一同经历过的曾经。”
“咱们这就回同心殿去,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暖轿直接抬入了同心殿中,杨桢如捧着一盏琉璃灯一般小心翼翼地将裴嫊抱进了寝阁之中,将她安放在暖榻上,替她盖好锦被,“你先闭上眼歇一歇,我这就去把那两样东西取来。”
裴嫊虽然心中好奇的要死,但是心神激荡之下,她的病体实在承受不住,一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但即使是在睡梦里,她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快起来看看他到底要给你看什么。
不知道第几次在梦里响起这句话时,她一下子便醒了过来。睁眼看去,灯火朦胧间,只见杨桢正坐在床边,手中握着一盏花灯。满室之中,除了这盏花灯外,再无其他灯火。
即使泪水模糊了眼睛,裴嫊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杨桢手上这花灯正是昔年他曾答应要赢来送给她的那盏九转梅花灯。
杨桢的眼里似也有水光闪动,他举起那盏九转梅花灯,“当年我拿了这灯回身找你,却怎么都找不到你。我便只好把它收起来,想着,若是老天慈悲,兴许哪一天咱们还能再度相见。没成想,老天当真可怜咱们,隔了十一年,这盏梅花灯我终于还能再把它送到你面前。”
裴嫊颤微微的伸出手去抚摸着那盏已褪去昔日鲜亮颜色的梅花灯,不觉泪流满面。
迟到了十一年的这盏花灯,她终于还是收到了。她更没想到是,当年那一个小小的承诺,隔着这么久远的时光,他却从不曾忘却。
“我从没怀疑过你会赢不到这盏花灯,可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会一直留着它,你还记得,记得要把它送给我……”
“我仔细收着的还不只是这盏你想要的梅花灯,还有这个,”杨桢取过一卷物事来,展开了给裴嫊看。
“这卷布带是你当年撕了自己中单下摆用来给我裹伤的,我把它洗干净后便一直和这盏花灯收在一起,当宝贝一样的收在最隐秘的所在。”
裴嫊笑问他,“你怎么连这用来裹伤的布条也要收起来呢?”
“因为这是你身上的东西,是我仅有的你身上的东西。”
面对这等深情,裴嫊忽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杨桢将那梅花灯和布条都放到榻边的几案上,坐到床头连着棉被将裴嫊抱在怀里,“你不知道我找不到你时,我心里有多后悔,我怎么就把你一个人放在那茶馆门前,若是你被坏人拐了去,或是有个什么意外,我当时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当日你到底为什么就走了呢,你说好要等我回来的?”
裴嫊窝在他怀里,也有些伤感,“我本是要等你回来的,可哪知我二哥过来长兴街时一眼看见了我,立时便要带我回去。我说我要等你,他却不许,说外面乱得很,再过一会子,便会全城宵禁,到时就回不了府了,若是那样,我们的麻烦就大了,便硬拽着我离了那里。”
杨桢这下简直是对裴嫊她二哥,他的二舅兄恨之入骨,生吞活剥了他的心都有了,恨声道:“又是他,朕还以为他只是对你无礼,害你落水,没想到,打从一开始坏我好事的就是他这个无耻之徒。”
裴嫊却忽然沉默了,好半晌才问道:“我二哥他,已经被秋后问斩了吗?”
过了好半晌,杨桢才闷声答道:“他对你犯下的罪简直死一千次都不够,但除此之外,他倒也别无他罪,我当日不过是吓唬你罢了,你还真当朕草菅人命不成?”
裴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杨桢,他竟然会不杀她二哥。
杨桢见到她脸上隐现的一丝欢喜,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朕就知道,你心里再恨他,可若是朕当真杀了他,只怕你心里也会怪朕一辈子。”
裴嫊静静想了片刻,轻声道:“我小的时候,二哥他对我很好,总是护着我,宠着我。”
“这些朕都知道,所以朕才更恨他,若他之前不曾待你这么好,只怕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不会伤你这么深。”
裴嫊默然,这世上有什么伤害是比你以为最疼你的人让你受的伤更痛彻心扉的呢?
“那圣上打算如何处置他呢?”裴嫊可不相信杨桢会这么好心的彻底放过她二哥,只怕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朕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只是把他流放到北漠苦寒之地,终生不得回到中原。”这一点杨桢倒是没对裴嫊说谎,他只是隐瞒了一点,那就是在裴岩被流放到北漠之前,已经被行了宫刑。
若不是被敬爱的兄长强行非礼,裴嫊也不会得了那个不能近男人的怪病,这才害得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近五年的功夫才终于一亲芳泽。对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做出这种禽兽之行,不阉了这个畜牲杨桢简直是恨意难平。
等到这会儿,杨桢知道原来当年害得他和裴嫊就此失散,一别经年的罪魁祸首居然也是他二舅兄,简直恨不得再在裴岩身上再砍上几刀,破了他的相才好。
裴嫊忽然道:“可若不是因我二哥我才得了这么个怕男人的怪毛病,只怕我也不会想着法儿进宫,多半便会听从父母之命,随便嫁给个阿猫阿狗的,若真是那样,只怕我一辈子都再见不到维周了。”
杨桢一想,他二人之间这十几年来从有缘相遇再到一别经年,再相见时却是对面不相识,这中间种种的阴差阳错,兜兜转转,然而经历种种,到了最后,上天仍是将她送到了他身边,他们也终于认出了彼此,这只能说,他和她是真正的有缘人。
“嫊嫊,这和你那哥哥可没半文钱关系,这是月老早将咱们俩的红线牵在一处,命中注定的姻缘,想躲躲不掉,想逃也逃不掉。老天注定要你来陪我一辈子的,所以,你一定不会死的,朕也不许你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你不陪我个七八十年的,你忍心吗?”
像是为了印证杨桢的说法,在第三天,裴嫊用掉最后一颗续命金丹后的那天晚上,华神医便赶到了宫中。
有了华神医从海外带回来的灵药,再加上他妙手回春的医术,精心调养了三个月之后,裴嫊的心疾便好了九分。
这要按华神医的说法,已是好得极快的了,偏杨桢却觉得裴嫊这病怎么还是好得如此之慢,在病榻上直躺到三月里才能下地行走。
也不知杨桢是仗着天子的龙威呢,还是和华神医私交颇好,时常逮到机会便要刺上他几句,嫌弃他的医术也不过如此,这眼看半年都快过去了,还没能把他的心肝宝贝的病彻底治好。
华神医倒也不恼,只是云淡风清地道:“医者,本就只能医病,不能医命。本来你家娘子这病也只有三四成着落在我的医术和灵药上面,余下的六七成却全在她自己心结能不能解。”
“她这心疾本就全由心中多年郁结,经久不消,日积月累,这才会心脉淤阻,气血不畅。俗语有云,心病还需心药医,若不是她此时心结终于解了大半,我便是盗来天上的灵芝草也是无用。不过,若是你家娘子余下的心结未解,只怕她这心疾便不能彻底痊愈,兴许哪一天还会有复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