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家每一个墓前,都有她跪过的痕迹。
“小姐啊……”李忠忍不住了,高声喊了一句。
“都7年了,你把女子最宝贵的7年给了他们,他们却连一个‘谢’字都未给过你,你,小姐你到底是图什么啊?”
沐夜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李忠的老腔已经听不到了。沐夜垂眸,心中暗道:
沐家给的东西,她都不稀罕。
后院的尽头有个长廊,廊后就是她住的院子。这院是卞园里最小的,前后只有三间屋,前面是正厅,中间是她的寝屋,寝屋后面还有一间爬满了怪草的旧屋,深红色的藤蔓从院子外的地上一路爬到房顶,连窗户都是那些深红色的植物,远远看去,有些骇人。
沐夜来到旧屋前,拨开门口的枝叶,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满是浓郁的药草味,角落有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个浑身缠满了布条的男子。
打眼看去,那人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了,一只眼和脖子上也缠满了布条。虽说只有半脸,却也看得出他曾是个长相极为清秀俊逸的男子。
只是不知,是否就是为这俊颜所累,竟被人迫害至此境地。
沐夜刚进了屋,那人缓缓睁开了眸子。那时的沐夜刚放下手里的篮子,一个转身,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整整昏迷了十五天,没有一点儿征兆的,他就这么醒了。
死去活来后的他,带着一身的伤,该是连躺着都会剧痛无比的,可是,他却对着她笑了。
“姑娘,没想到…你还是救了我。”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他,声音还有些发涩。
沐夜僵了一会儿,直直的回看着他。
沐夜这一辈子见过的人不多,活人,就更少了。眼睛,是她区分那些人的第一步。通过看那些人的眼睛,感受他们的眼神,捕捉他们的目光,沐夜总是很快的就能给他们分好类,什么阴险的,鄙夷的,嘲讽的,虚伪的,当然,也曾有过温暖的。
只是,这一刻,沐夜搜刮尽了脑中所有的眼睛,没有一双,与他相同,甚至相似。
沐夜形容不出来,只是觉得,与其说这是一只眸子,它更像一颗星,一颗很远却又很亮的星。
沐夜发觉自己出神太久了,赶紧摇了下头,接着转过了身子,不再去看他那只‘莫名其妙’的眼睛。
沐夜挑拣着篮子里的药草,冷冷的抛出一句:
“我差点在我娘面前杀了你,我娘生前连肉都不吃,你若死了,她定会怪我的。”
这句明显是在解释,为何她一脚将他踢飞却又将他抬了回来。弦外之意,不是她沐夜心好,只是为了娘亲。
“无论如何,我现在这条命,是你给的,姑娘,谢谢你……”
沐夜缓缓地回过头,目光不期然地又对上了。
他缓缓垂下眼帘,又抬起,像是在用眼睛示意自己在向她深深地鞠着躬,字字沉稳地说道:
“谢谢…”
沐夜眸光一怔,恍然间脑中闪现过刚刚李忠说过的那几字:七年’,‘一个谢字’。
她曾坚定的认为,她不屑的。
沐夜扭过身子,将手里的花狠狠扔进了篮子里,一面冷言道:
“你这人……昏迷的好好的,醒了作甚?”说罢,头也未回的走出了屋子。
屋里的光线昏昏暗暗的,窗纸外透过的光都是斑驳的,一块块,一圈圈。
他只剩一只眼看得见了,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楚。
光线映在眼里久了,总会生雾。他合上疲惫的眸子,久久,才道出一句:
“是啊,如果就这么一直睡去,多好,如果永远都不用醒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云川·剧毒
西皇沐家是辉煌了三朝的武将世家,沐家这一任的当家沐麟从先皇在位时就是从三品的京城军参,先皇驾崩当日他领自家军队响应大皇子临朝,这一场政变将他从从三品升至了正二品。
沐家男儿各个骁勇善战,只可惜到了沐麟这一代,连生四女,好在天怜,沐麟的一个侧室终诞下一个男娃。沐家四个女儿各个都遗传了祖上的身强体壮,却偏偏就是这个幺子,自幼体弱而多病。
随着大皇子政变成功,沐家得势,沐府里仅剩的两个未嫁的女儿开始备受官家的瞩目。世人皆道,沐家的女儿能文又能武,四个姑娘多才又多艺,只是,世人却不知,沐家还有一个五小姐。
…… ……
卞园里平白多出了八个人,确切的说,算上李忠,是九个。沐夜出现在院子里的时间更少了,除了清晨去墓园时会路过一下,其余时间,能避就避。
尽管如此刻意了,还是有避不开的时候。
“小姐……”唤她的是一个婢女,看着年龄不大,一脸的稚气。沐夜对她还算是有些印象,似乎,是叫美人?呃,是梅仁。
沐夜思考着,却未回她一字,那小婢女倒是执著,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小姐,我们来了有七日了,这里的环境也熟悉的差不多了,倒是后院有间废弃的屋子,也不知是作甚的,瞧着外面都生了叶子,是否要我们去清理一番?”
沐夜闻声,脚下一停。
“那是尸房。”沐夜冷声道。
“小,小姐说……什么?”
沐夜重复道。“那间是尸房。”
“那,那屋子……如今可还有用处?”
沐夜黝瞳一扫,说道:“西山上月滑坡了,破棺里流出四个腐尸,肉烂骨霉,天渐热,恶臭四散了,我就将他们移了进去。”
“小,小姐,可、可需要我帮忙?”小婢女脸色开始泛白,声音也不似之前娇滴了,还夹杂着几丝颤音。
“不用了。”冷眸微侧,继而道:“五日前下过一场雨,骤热,‘他们’招来不少蛆蚁。我将其做成干尸,布还没拆,过些天干透了我就移去西山埋掉。”
“那,那那,我……呜……”梅仁似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一手捂着嘴,面色泛白,急急说了句:“对不起小姐,我有些不适,那个……呜。”说罢,疾跑而去。
沐夜撇了一目,低下头,继续走她的。
说来也奇,打那以后,这群人连后院的围墙都要绕着走。
沐夜剥开藤蔓走到了屋内,今天的天色不错,她将屋门打开,又把屋里的两扇窗撑了起来,窗外有密密的枝叶挡着,可穿梭进来的光线还是照亮了屋子。
这间废物原是一个杂物房,后来被沐夜收拾成了药房兼书房,时不时也充当一下卧房。屋里有一面墙挂钉满了麻绳,绳子上拴着各色的瓶罐,墙角堆着数十个竹篮,篮子里是各种被晒干的药草。东墙是一面竹子绑成的书架,上面全是书,大都又旧又黄。
沐夜看着角落里的一通长席子,上面躺着四个被布条裹住全身的人形物。
所以,沐夜没有说谎,这屋里真的有四具腐尸,而且她真的将它们做成干尸了。
“沐姑娘……”
沐夜闻声回过了头来。床上躺着的那个,也是满身的布条,不同的是,这是个活的。
“今天天很好……” 他露着的一个眉毛,微弯着。
“嗯。”她只应了一声。
沐夜挽起袖子 ,她将角落里躺着干尸的几个席子一一拉到了屋门前,阳光照到那些裹着布条的干尸身上,雪白的布条描绘出的人形,在这一刻,竟透着那么一丝圣洁的意思。
沐夜抬头迎着那刺目的光线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这天,最适合晒尸。”
“看来,你很喜欢把人缠成这样啊……”
沐夜闻声回过脸,回视着床上的他。
经过沐夜半个多月的‘悉心’照料,原本气儿都没了的人现在已经可以扶着床沿坐起身了。尽管他恢复的速度极快,身上大部分的布条拆去了,可袒露在外的四肢、脖颈和大半张脸,还被布缠着。瞧着一屋子都是被布裹着的人,他真的开始怀疑这是否是沐夜的个人爱好了。
沐夜直视着他,淡颜道:“这样的死人,我一年要裹几十个,活人,你是第一个……”
他笑弯了眼睛,点着头:“是,那是在下的荣幸。”
沐夜瞧他不自觉的将身子直起的大半,于是朝他一伸手,说道:“你还是躺下吧,你背上被我踢碎的胛骨还没长好……”
“是。”他恭敬地回了一字,即刻躺回了床上。
十多天下来,沐夜对于他的顺从,已是习以为常,日子越久,沐夜越觉得自己领回个怪人。
他说他叫云川,沐夜问他云是姓吗,他回了个笑,却不说明。沐夜也懂得人生在世人心险恶的道理,别人防她,她便不多问了。
沐夜觉得他怪,是有多方原因的。从第一天带他回来,沐夜给他换药,发现这人从头到脚甚至一根手指头,都比自己的细嫩。所谓金枝玉叶、细皮嫩肉,不过如此。他虽不是练家子,体内却有股真气,若不是有这股子真气吊着,以他这小身板早死十回了。想她沐夜夜以继日十多年的内力,与他体内这股真气相比,竟是卵石之别。
最让沐夜在意的,是他一身的伤。这些伤太多太杂,太诡异了。有刀,有剑,有暗器,有内伤,甚至有毒,而且都是新伤。最惊心的是他左眼上的那一道剑伤,如果没有那骇人的一剑,沐夜只觉得,这云川的面容,也当得上‘绝色’二字。
沐夜心想,应是杀父弑母之仇,才会下如此毒手吧。
沐夜对于他的疑问有很多,他对沐夜,应该也是一样的。
萍水相逢,各有心事。只是一个无心的救了另一个,谁于谁来说,都是个过客。相交淡如水,止于言,不交心,如此,便够了。
“药都吃了吗?”
他点头。“吃了,一点未剩。”
沐夜看了看床头的盘子,果然空了。她说的是‘吃’而不是‘喝’药,因为真真是用吃的,沐夜给他准备的药都是些新鲜的草和花,没用水煎过,甚至连洗都未洗过。
可就是这些带着泥土‘芬芳’的花草,云川问都未问过一句,每次都‘吃’的干干净净。
沐夜点了点头,坐到她的书桌旁,桌子上陈列着一摞摞晒干的药材,还没来得及研成末。
她忙碌起来,屋子里静了下来。
“沐姑娘。”他轻轻唤了一句,似是十分的小心。
沐夜抬头看他,回了个“嗯。”
云川外露的半张脸上,显了一丝尴尬,他伸手指了指床头的一摞书,这才说道:“这几本书……”
“看完了?”沐夜只是猜测。
前几日沐夜在书柜上翻查医术时,只见病在床上半月的云川突然眼放金光,那眼眨也不眨的盯着沐夜手里的书,沐夜便随手丢给他几本。只是没想到,不过几本‘草药图鉴’,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三四天下来,一摞子书都被他看完了。
“少看些字,这只眼若坏了,你便离盲不远了。”沐夜冷淡的语气说着,转身从书架上又拿了四本,放在他床边,径自走回自己的书桌。
“我不过走马观花,甚少细看,谢姑娘关心。”
沐夜抬起手中的药锤重重一落,头都未抬,冷声:“不是关心,怕你盲了,赖我在这里。”
云川瞧见她脸上的怒意,点点头:“是,不是关心。”
“看你书去!”
“是。”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屋子里斑驳的光点从地面爬到了墙上,沐夜低头看着桌上全部整理完毕的药瓶药罐,轻轻呼出一气。十分难得的,心情不错。
她将药瓶和药罐一一挂在墙上,清理完桌子,走到了床边。
“喂。”沐夜见床上的人只顾脸埋在书里,低声唤了他一下。
云川将书移开,闪烁如星的眸子对了上来。“在。”
沐夜拿走他手中的书,冷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云川一怔,静默了好一会儿,不知该回些什么。
半月的时光细算下来,沐夜从没问过他一次‘想吃’或‘想喝’的,甚至有几天,沐夜忙碌的干脆就忘了躺在后院的这么个人。
想想过去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云川恍然有种‘最后一餐’的感觉。
“姑娘可是要赶我走?”云川试探地问道。
“你现在这副样子,走得了么?”
云川似是落下了心中一块石,这才吁出一气,笑着回她:“姑娘不必再费心了,本就劳烦您够多了……”
沐夜眉头一蹙。“只是一时想不出要吃点什么,我问你,你说便是,废什么话。”
云川看到沐夜脸上的怒意,点头应下,接着蹙起眉头一副思考的样子。
他想了许久,才开口道:“简单一些,蒸一屉玉翠玲珑包如何?”
沐夜摇头。“不会,你说个菜,禽肉也行。”
“嗯。”云川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八宝珍珑鸭。”
“不会。”
“那……清淡一些,蜜汁四蔬或是酒酿椿芽,如何?”
“…… ……”
沐夜黑着一张脸,沉默良久后,冷声与他说道:“玉米粥一碗,炒野菜一盘,馒头两个,你吃是不吃?”
“甚好。”他笑,深深点了下头。
沐夜瞧着他脸上的笑,心中不爽:明明最后是自己胜了,却还是有种被牵着走的感觉。临走,沐夜一双怒目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 ……
锅里水沸,馒头上屉。
沐夜从地里拔了十几簇野菜,路过厨房的路上瞧见了井边的地窖,她想起下面还存着两块生肉,于是躬身搬开了地窖上的门板。
当沐夜探着身子进了地窖,猛然间,似是一道雷劈在了她的身上,毫无预兆的,剧痛在一瞬间游遍了全身,她原本抓着麻绳的手一松,瞬间跌到了窖底。
地窖口的光线将地底照亮,沐夜的身子蜷缩在那里,动也不动。
痛,死一样的痛。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蝎子将毒尾刺向她的身体,又像是无数的虫蚁钻进了她的皮肉在啃食她的骨头,那痛,是撕心裂肺,是万念俱灰。
也不知这样又待了多久,沐夜因疼痛全身都被汗水浸湿,她用牙齿死死的咬着下唇,颤抖中,微微抬起了右手。
袖子滑下,就在她白皙的手腕处,一朵鲜红如血的‘莲花’浮现在那里,鲜红的莲花图案下似乎是跃跃欲出的鲜血,随着她的脉搏跳动着,一起,一落。
“又,又到时候了么?”额上的汗一串串落下,身体的疼痛一波一波涌来,当疼痛渐弱的时候,沐夜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再看右手腕处的莲花图案时,鲜红变浅。
沐夜使不出全力,借着石壁连纵几下才跳出了地窖,外面天色已然近黑,院子里的风吹着她湿透的白衫,倍显凄寒。
沐夜的腿还有些麻木,一路踉跄地走回了后院……
作者有话要说:
、相救·神针
天色黑了,云川点亮了床头的灯,那光昏昏黄黄的,不适合看书。
云川把手里的书轻轻合上,宝贝似的轻放在了床头,合上眼,还在回味刚刚书里的字句。
“咚!”一声巨响。云川的身子跟着一怔,只听到那声音是从大门传来的,他努力支起上身,却依旧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