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果然是发自于尸体的，确切的说，是尸群，此时的沐夜正坐在一座“尸山”上，她的一只手正按在一个死人的腹上，侧头看了一眼，沐夜的身后有两个死人头，一正一反，正脸的那人眼睛还睁着，嘴里全是血，正面朝着沐夜的方向。
常人若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就该如那个死人一样，吓得当场七窍流血而死了。可是，沐夜却不怕成堆的尸体，纵使这些尸体中有的已经腐烂发臭，有的依稀能看见白骨，沐夜也未觉得作呕，因为这是她曾经最熟悉的一群“人”，只是，这次的数量，庞大了一些。沐夜心想，这些尸体应该就是这些年里陆续失踪在屃府的人，这些人被抛到到这地底深处，任其腐烂，难怪再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影。
想到这里，沐夜心中又是一紧，她猛地想起承恩和白泥，于是她提着力气站起身，向四周寻觅起来，这里不是一个土坑，而是一间密室，四面的墙壁是光滑的，沐夜掉下来的隧道的四面也是光滑的，根本无法攀爬，大多的死人都集中在这隧道口附近，庆幸的是，新鲜的尸体中没有承恩和白泥的踪影。
沐夜觉得身体有些累，于是挨着墙边坐了下去，她坐在一个尸体的后背上闭目运气。这里虽然有空气，可是腐气太重，活人闻的久了，意识也会慢慢的变弱，而且，这里没有食物和水，死，是迟早的事。
沐夜缓缓的睁开眼睛，她将手中的明珠捂在手心里，光穿过他细嫩的手发出微弱的光，她的手好像握着一团绿色的火，火温暖了她的手和身体。
沐夜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怕死的，有的，只是不甘心。她紧紧的攥着手里的光，像是要将它揉进自己的身体。
“喔……”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沐夜猛地站起了身子，她将手中的火光靠近声音的源头，接着，就看到一个浑身瘦如枯木的“尸体”，那具尸体竟然轻动了一下。
沐夜赶紧走过去，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庞，那是一个男子，凹陷的颧骨，他的眼珠是凸起的，嘴唇是紫黑色的，看上去像是中了毒。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涣散，瞳中没有焦点，他朦胧的眸色看着沐夜手中的光，脸上却划起一丝弧度。
沐夜见他居然还有气，立刻打中他身上几道穴位，接着输了一些内力给他。那个瘦弱的人看着沐夜的手，身体又动了一下，沐夜没有去注意，那人竟朝着沐夜的手咬了下去。沐夜惊得赶紧收了手，索性他气力微弱并没有被咬破，沐夜再看他的脸却见他嘴边还有一些干涸的血迹，而他的脸前不远处，有一滩腐肉和残肢。沐夜心中一寒，她意识到，原来这个男子体内的毒不是因为吸入了过多的腐臭气息，而是，他吃了腐肉。
那些可是死人的肉啊。沐夜颤了一下身子，不由的又多看了那人几眼。他是真的快死了，此时的动作怕是都出自于本能。他被困在这黑暗的地方，没有水没有食物，他饥饿中只能啃食死人的腐肉为生。沐夜突然想起她身后的包袱里还有云川留给她的一个水囊，她拿出水囊，喂给他喝。
“咕嘟，咕嘟！”那人喝得狼吞虎咽，沐夜又找出纸包里的点心，这些点心放的时间很久了，沐夜只是一直没舍得吃，他拿了一块，递给那人。那个枯木一样的身体在闻到了香甜的气息的一瞬间，竟饿狼一般的扑了上来，他一把握起一个豆沙酥塞进了嘴里，沐夜看他脸都被噎红了，又将水囊递给他，可是那人抬起的身子猛地顿了一下，接着又倒在了地上。
沐夜突然意识到，饥饿很久的人是不能暴食的，会猝死，她赶紧上前探去，却看见仰面倒在那里的他，塞着一嘴的点心，两只眼睛，却湿润了。
“呜，呜呜呜……”他第一次发出声音，竟是呜呜的哭声。
沐夜看见他另一边的身体有些别扭，将明珠移过去一看，这个人另一侧的手里竟然一直握着另一只手。沐夜看见，那个手的主人应该已经死去很久了，手指已呈青紫色，那人明显是运气不佳，掉下来的时候，是头向下，脖子都扭向了后面，吐着舌头死相十分的难看。
活人最怕的是什么，无非是凄苦无依、穷途末日的滋味。沐夜想起自己初入卞园，偌大的墓园里，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再饿再累再苦，无人分担，夏热冬寒，无人可诉。那时初尝寂寞的滋味，也曾叫她，生不如死。再看看脸前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他可以吃死人的肉，可以克服黑暗的恐惧，仍保存着最后一丝活下去的信念，他，是真正的英雄，可是，他却无法忍受寂寞。
这两人应该是相识的，他们都穿着一样的黑衣，脖子上有一块蒙面的方巾，死去的那个，方巾还蒙在脸上。活着的，依旧紧握着那人的手，他的手指是黑红色的，像是以那样的姿势已握了很久，这两双手已经连在了一起，无法再分开。
沐夜的目光再移回脸前这活人的身上，可是他的气息已成游丝，还有渐弱的趋势。沐夜知道，自己已无计可施。
那人缓慢的闭上了眼睛，沐夜将明珠收回身前，她凝着那人的脸，久久，只道出一句：“去了那边，不要回头……”
‘阴间的路，是不能回头的。’这是云川说过的话。
挤满了尸体的密室里，只剩沐夜的呼吸。如一池死水，片刻的波澜之后，终是重归死寂。
沐夜望着手中的夜明珠，它还可以亮很久，一年十年甚至一百年，可人的生命却很短暂，原来真正脆弱的不是身体，而是意识。
这一刻，沐夜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上来，这种情绪像是巨浪在拍打她的心头，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像是强烈的恐惧，又像是震撼，复杂的感情让沐夜的眸光闪烁不定，她猛地绷紧了身子。
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自己直面死亡时的情景，她却从没想过，会去惧怕它。早在多少年前，她就该死了，如今多活一天都是她欠老天的。可是这一刻，沐夜发觉，她怕死，是真的打从心底里怕，萦绕在她心头的有过往的一幕幕画面，有许多人的脸，有许多话语。她想起云川说过的，就是到墓里，他也会来陪她。
如今，这些记忆只能陪着她深埋地下，陪着这些死人一同腐烂，再变作一团恶臭。
沐夜低头看看身边的一具具尸体，绿光映在一张腐烂的人脸上，斑驳的皮肉，礻果露的白骨，那空洞的双眼正看着沐夜，它的嘴角外翻着，看上去像是在笑，在笑沐夜此时的绝望和无助。
这样的脸，遍地都是，沐夜突然觉得这个空间里充满了诡异和令她不安的气息，沐夜将手里的夜明珠重新放回盒子里，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此时此刻，不见，不想，不念，便，不再怕了……
腐肉的气息让沐夜渐渐无力，她后退着蜷缩在墙边，身体抵在冰凉的墙壁上，手里紧抱着胸前的包袱，缓慢的闭上眸子。时间如宁静的小溪，在静默中流走……
“咚。”
朦胧中，沐夜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她的头无力的垂在膝盖上，没有抬起。
“咚。”又是一声。
沐夜疑惑的抬起头，这一看，心中却是一震。眼前又有了光亮，一个、两个，是两团光亮，一颗是淡黄色的，另一颗是淡绿色的，它们一近一远落在沐夜的身前，沐夜定睛一看，竟是两颗夜明珠。
沐夜深深吸入一口气，提力走上前去，拾起一颗放在手中看了看，和她包袱里的夜明珠一样，只是略小了一些，光的颜色也浅了些，沐夜正想着，身后又传来“咚咚”几下。她回头又看，也不知从何处，又掉下来四五颗夜明珠，沐夜走过去，拾起一颗，又走了几步，去拾远处的。
地道里忽然起了一道风，轻浅的微风，就在沐夜的身后。沐夜刚刚拾起那颗闪着淡橘色色光的夜明珠，再转过身来，一袭白衣落在那里，不言不语的凝着她，只是，静静的凝着。
长身玉立，白袍翩翩，温如三月春雨，润如蓝田暖玉，任此处灰暗不见天，点点微光，映衬他孑然落尘间。
还有谁当得起这样的画，这样的景，沐夜手里的明珠还没有握紧，又滚回了地上。夜明珠“咕噜噜”的四下滚开，照亮了脚下一片片丑陋的尸体，照亮了此处狰狞的原貌。可是，那一刻，两个人，谁都没有看四周，只是深深的注视着彼此。
沐夜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重，又有些涩，或许，是这里的腐气太重了，让她中了毒，也或许，眼前的云川，只是个幻象，沐夜就是带着这样猜测的心情，一步步走到云川的面前。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眉如远山，星眸浩瀚，高高的鼻子，还有那个带着浅浅笑意的嘴角。这一刻的沐夜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支配，她愣愣的伸出手，冰凉纤细的手指停在云川的脸旁，她摸着他的脸，感到手间传来的丝丝温暖。
下一刻，云川伸出手，第一次，将沐夜拥在了怀里。沐夜呆滞的脸撞进了他的胸间，那一瞬间，沐夜什么都忘了，思绪像是就此被人斩断了，她只记得，那时她的眼眶湿润了，那份湿润，却叫她的身和她的心如久旱后的甘霖，无比的舒适与温暖。
空荡无边又动荡不安的一颗心，就在这一瞬间，被人填满、安抚下来。此时的沐夜，再没有一点的惧怕，她的手紧紧的抱住云川的背，她用力的指尖却传来密密的颤抖。
沐夜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变了。死人的陪伴，无边的黑暗，长久的寂寞，这些不但不能够再安慰她的心灵，甚至，让她觉得不安。
沐夜的泪水，盈满，流下。
“我说过，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再次找到你的。”他微微用力，轻声的再次说道：“沐夜，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的声音温润如山涧的清泉，话中充满了疼惜与自责。
沐夜一字不发，一动不动，只是紧紧的攥着他的衣服。
直到这一刻，沐夜终于明白。黑暗、死人、寂寞，都不再属于她。能让她安定和满足的，只是一个活人的温度，和他的一个拥抱。
“云川……”
作者有话要说：
、兵器·酷刑
“咳、咳咳……”充满腐臭的地道里突然传来一声低咳，沐夜意识到这是有人对他们做出的警告。
沐夜收回手，从云川的怀中抬起头。
安芦手里捏着一颗夜明珠，佯装看的仔细，并未把精神放到沐夜和云川的身上。可沐夜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落到了旁人眼中，面上一热，她赶紧缓下眼中的酸涩，侧过身子。
安芦看看沐夜躲避的身影，又看看云川，又装作十分不好意思的再咳了一声，说道：“我是不介意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只是……这腐臭之气吸多了可是会落下病的，要不，咱出去以后再继续？”
安芦好心的提醒了一句，沐夜的脸垂的更低了，云川却全然不在意他的戏弄，只浅浅回了一个：“好。”
安芦跟云川在一起多少年了，他偏没有沐夜那个命，从小到大从未看到云川慌张、脸红的样子，这次果不其然，又扑了空。他抬头看看向上的隧道，带着些遗憾的神情，说道：“你们先上，我跟在后面吧。”
云川点点头，他对沐夜说道：“我们下来的时候绳子不够隧道长，只垂了一半，剩下的一段路我们在墙壁上嵌入了几块石头，凸起的石头旁都有夜明珠。可石头之间的距离略高，以你的轻功或许有些勉强……”云川说着，微微一顿，黑暗中沐夜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到他再次说道：“所以，一会儿由我背你。”
沐夜面上一怔，接着应道：“嗯。”
安芦见缝插针，揉着鼻子，怪声又道：“唉，咱也想背背。”
沐夜不再受他摆布，面色也恢复如常，这时，她却又想起一事，她一手拉起云川，领着他走了几步，停在一具枯瘦的尸体面前，弯下身，说道：“云川，你看看他是否还能救，刚刚他还有气。”
云川一惊，赶紧将手搭在了那人的脉上，他眼中忽明了一下，伸手打中了那人心口的几处穴位。安芦也吃了一惊，走上前来探了探，说道：“看他这身体，少说也下来一个月了，他是怎么撑过来？”
沐夜蹙着眉头，低声说道：“腐肉。”这话一出口，安芦面色瞬时蒙上了一层白，他惊讶的目光看向身旁的云川，只见他凝眉运力，面上却未有惊色，似是已猜到一般。
“我给你的药，都在吗？”云川问道。沐夜赶紧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那个装满了瓶罐的药箱，云川从中拿出一个药瓶，将里面的药倒进了那个人的口中。
沐夜又将水囊递了过来，云川喂了他几口水，接着，又在他身上运了些内力。
“不行，已经没气了。”安芦摇了摇头。
云川伸手从发间捏出两根牛毫针，洞里的光线太暗，只能隐隐看见两条丝线一样的光，安芦认出那是牛毫针，于是面色又变。
云川的牛毫针一根打入了那人的心口，一根没入他天门，又运了一会儿的力，片刻之后，云川长吐出一口气，收力回针。
那张瘦到几乎可以看见头骨轮廓的脸突然抽动了一下，他的眼皮缓缓抬了起来。安芦这才带着一脸的惊色直起了身子，摇头直道：“这就是‘三寸牛毫扭乾坤，万丈黄泉未成饮’啊！还起死回生，阎王手力夺死符啊！”
沐夜没有他那么深的感慨，说白了，她已是见多不怪，何况她都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云川直起身，回头看向安芦，脸上扬起一笑。“师弟不是想背人吗？这下你可如愿了。”
安芦两眼一瞪，不可置信的看看他又看看地上那气息微弱的枯木一根，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隧道里传来“嚯”的一声响，余音在里面回荡不绝。
“我们上去吧，苏先生还在等着。”云川说道，转过身子，沐夜瞬时将身子倾在他的背上，同时问道：“我师父也来了？”
云川点点头，小心的直起身子，侧头回道：“他记挂着你和承恩两人，我们一起下的山。”说罢，云川脚下一纵，身子跃起了近十丈高，沐夜只觉得耳旁的风呼呼的刮过，这样的高度和速度，她果真是无法相比的。云川的脚冲着墙壁上的一点光亮纵了过去，脚尖正好踮在那凸起的一颗石头上，借着这力又向上飞纵了很远。
安芦身上背着的那人，本已瘦的不及三两肉了，他脚下的轻功虽不及云川，可游走在石壁间也是游刃有余。就这样纵了五六次，终于看见了一根荡在中间的绳子，云川一手握着那根绳子，用力的一扯，三两下之后便离开了隧道，外面的火光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