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月,沐风的柳,孤独的夜……
…… ……
墓园。
沐夜送走承恩,远远瞧见自己寝屋的门是开着的,心中一凌,脚下放慢了些许。
沐夜起脚走进屋内,只见一抹深红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自己的屋内,那人回眸而来,怒面威严,鹰目如炬。屋中的气氛瞬间凝结,如立冰室。
是沐麟。
沐夜自认出他,脚下变慢,双肩紧绷着,她低下头,稳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思绪,俯身作揖,低声道:
“爹……”
那时的沐麟距离她还有五步之遥,沐夜余音刚落,深红色的长袍高高一扬,携风而来:
“啪!”沐麟一掌落在了沐夜的脸庞。
沐麟多年征战,何等手力,便是只用了四分力已将沐夜打去了地上。沐夜早看破了他那掌的来路,却躲也未躲。
一丝鲜红顺着沐夜的嘴角流下来,白皙的脸颊上红了一片。
“跪下!”怒声吼道。
沐夜面上仍是死一般的沉寂,无一点波澜,她微向后退了一步,撩衣跪下。
沐麟带着一脸的怒气重新坐下,一手拍在桌上,问道:“知道我为何打你吗?”
沐夜低着头,一字不发。她不怕沐麟的怒气会更重,反正,她前十二年里,最习惯的就是打骂,后七年里,最擅长的就是下跪。
心中无敬,跪不及尊严,跪下的……不过是个躯壳罢了。
“是你叫承恩来见你的?”那怒气果然更盛。
沐夜点点头,却不回话。
沐麟起脚,一支厚重的军靴落在了沐夜左肩之上,沐夜的身子猛地砸在了地上,手肘击向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响。她捂着肩膀,咬着牙齿,起身重新跪好。
“如果再有下一次,我断了这左肩!反正祭墓、烧纸……一只右手就够了。”
说罢,沐麟起身,将靴子在地上重重的一踏,扬起一片尘,他掸掸衣角,面上皆是厌恶。
沐麟走到了屋外,月光将他鬓角的银发映的寒冷如霜,皱着横纹的双目一撇,目光终落在了沐夜发间的那支碧玉簪子上。
低沉的声音又起:“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你娘墓前种的那些是什么,我已经叫人都扔了,再叫我看到那些邪花,连你一起埋了!”
说罢,深红一掀,没入夜中。
屋子里静下来,亦如平日的夜晚。沐夜捂着肩膀站起身来,额上密密皆汗,她亮起桌上的灯,灰暗的光线显得屋里格外冷清。
沐夜走到水盆边,用凉水洗净了脸颊的伤和嘴角的血迹,接着坐在书桌前,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左臂,从手指到肩头都在颤抖着,止不住颤,使不出力。
她忽地想起一事,于是用右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烛光下,一排排精美绝伦的小字跃入眼帘。
那是云川的字。
她取下手指上的三根银针,看着纸上的字,念道:“外伤,行针入三分,以内力将针打入慧谷、三泉……”沐夜一边念着,一面用右手开始行针。
约一炷香的时间,沐夜拔走身上的牛毫针,微微抬了抬左手,又试着转了一下左肩。
死水一般的眸子里如灌入了一股清泉,眸光粼粼,柔开了如东的寒冷。沐夜凝着那手中的三根银针,浅白的嘴角微微抿起:
“难怪他的伤好的那么快……”
低头再看手中的那张纸,信文的最后落了一行小字,那一排字体明显要比前面的字小一些,只一句话:
‘愿姑娘一世安康,勿忘,勿念。’
又不让人忘,又不叫人想。只是瞧到这句,沐夜已想到了他写这句时那纠结的样子,随手合上那纸,身子向后一靠,浅叹出一句:
“呆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沐府·刁难
沐府进驻卞园的第三天,族里的老人开始打点祭祀的事宜,前院陆续忙了起来,后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沐夜一直没有去见承恩,不是不敢见,而是不能。其一,风口浪尖上,她不愿给承恩找麻烦,沐麟既然那么气愤他两人见面的事,自然也警告过承恩了;其二,沐夜脸上的伤痕,还未消尽,肿虽消了,血印还在。
沐夜几次拿出那包‘重生膏’,看着里面指甲那么小的一团药,还是没舍得用。
夜里下过一阵小雨,第四天的早上,后山又塌了一角。好在那山角地偏,只流出一个烂掉的棺材,一个没了手臂的腐尸。沐夜从后院拉了车出来,将那腐尸用白布一裹,拉回卞园。
雨后的山路,不太好走,走到后山一个山脚的时候,正巧沐麟的近卫军巡逻到了这里,沐夜停下,三十人的方队喊着口号,威武雄壮的从沐夜的脸前走过。
“停!”一个嘹亮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口号。
沐夜抬头,看见一个深红色盔甲的人急步朝他走了过来。
那男子身材高大,肤色古铜,面庞的线条棱角分明,目光锐利深邃。沐夜瞧见他盔甲上的纹样,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垂眸,面上波澜无惊。
反倒是那男子,自见了沐夜,眸中的惊色渐浓,他走至沐夜的身前。
“沐夜。”男子的声音略显激动。
沐夜没有抬头,只淡淡说了一句:“慕副将,你没事的话,借个路,我还有尸体要运。”
那男子听完,先是一怔,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欣喜,直道:“夜,你怎知我升作副统领了?多年未见,你竟还能认出我,原来你还、还留意着我……”
沐夜恨不能立即回他一记白眼。说实在的,她从不曾留意过承恩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这种事,自然是她师父那个话唠非要在她耳旁念叨的。
“你到底让是不让?”沐夜手中一紧,准备拉着车向后退去。
“来人。”红衣副将向身后的近卫军喊道。“帮五姑娘把车拉回卞园去。”
他话音一落,近卫军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接过沐夜手中的推车,向着卞园的方向走去。
沐夜一个谢字也没给他,绕过他继续向前走。红衣紧跟在沐夜身后,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
他叫慕宇敖,也算沐府的人,他就是那个与沐家大小姐定亲四年却又迟迟未上门迎娶的沐府大女婿。慕宇敖是西皇世袭的文官的子嗣,他和承恩有些像,儿时体质虚弱,因为慕沐两家关系向来不错,于是老人将慕宇敖寄于沐家希望能沾些军人的阳刚之气。慕宇敖比承恩的命好,没几年就练成了一身铜皮铁骨,沐麟重用他,更是将他看做儿子一般。
如今他是正三品,军衔只比沐麟低一级,放眼西皇上下,以他的年纪,算是独一枝了。战场上,他是奇才,可背后里人人都道他:是沾了沐麟的光。
“沐夜,隔了七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沐夜不理他,他却一脸兴意的自说自话。
“我记得,五夫人以前也是如此倾城容貌……五个夫人里,她是最美的。”
沐夜不喜欢听他提起过去的事,脚下加快。
慕宇敖瞧出沐夜有意避他,依旧紧跟着,他叹出口气,又道:“我先前未能来看你,你心中定是有气。这次沐府动身赴荆北,我原是留京驻守的,可我还是奏请皇上赶来了。我今早刚到,你瞧,连军衣都未来得及换……”
沐夜的眉头蹙起,脚下一滞,冷眼看着他:
“我如今什么身份,你该是知道的。你跑来这里与我说这么多话,你岳父知道吗?”语气中带着一丝讽意。沐夜说罢,趁着慕宇敖愣神的功夫,转身进了侧门。
沐夜为了避他,进的是前院的侧门,她一路低头走着,心中讥笑:这么多年了,他还真是一点没变。
幼年时候,沐夜在府里常常被欺负,打骂如同家常便饭。慕宇敖这个人,学了一身的武艺,顺道还学来一副侠骨柔情。但凡是瞧见沐夜被欺负,都要出手制止,事后还要嘘寒问暖。旁人眼中都觉得慕宇敖心仪这个凄惨的沐家五小姐,其实沐夜清楚:这种男人,不过是从‘拯救沐夜’这件事上寻求精神上的满足感,他只是活在自己的英雄梦里罢了。
沐夜顺着小路往后院走着,一路上避人耳目,就快走到后院的时候,在花园的空地上,她遇见了一群最不想见的人。
那时,帮沐夜推着车子拉着腐尸的那个士兵站在院子正中,推车就停在他身边,二夫人金氏和二小姐沐雯雯也站在那里,三人之间似是起了什么争论。远处的亭子里还坐着大夫人萧氏和大小姐沐茵茵。
沐夜看到这一幕转身欲走,刚转身就遇见了跟在她身后的慕宇敖。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沐夜,你要去哪?”慕宇敖这不长眼的,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刚唤出沐夜的名字,远处的二小姐就将视线移了过来。
“大姐夫,你来的刚好,你瞧这个……”二小姐的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了慕宇敖身旁的沐夜,她也不敢确认,只是试着唤了一声:
“沐夜?”
“是五丫头吗?过、过来叫我瞧瞧。”二夫人似乎也认出她来,问了一句。
沐夜心中一沉,闭了闭眼,咬着牙转过身,向着院中走去。
从树下走到院子中央不过数步,院中的阳光正好,恰迎一阵风来,沐夜翩翩白衣被风扶起,轻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白皙胜雪的肌肤,眉目似画,犹如仙子落世。
慕宇敖愣站在原地,面色如呆住了一般。不止慕宇敖,近处的二夫人二小姐和远处的大小姐大夫人,面色都是一凝。相较之下,两位小姐的面上,皆多了一层灰色。
“真的是五丫头!”二夫人上下又打量了沐夜一番,终于认出。她走上前几步,一面细看着,一面心想:
人说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沐夜身上,还真是对极了。虽是一早就料到沐夜会随了她娘亲的皮相,只是没想到,七年不见,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墓园一个死人堆,居然还是让她出落的如此惊艳,果然,当年她们的担心,还是对了。
二小姐缓缓收起了脸上的惊色,替代的是紧皱起的眉头。“你怎么在这里?爹说不让你来前院的。”
沐夜垂面,回道:“我从后山拉回个尸体,后门太小,我借道而已。”
沐雯雯闻言,赶紧抬手捂面,仿佛真的闻道了沐夜身上的尸臭味一般。沐夜见她如此,正要离开,却不料二夫人金氏一抬手,挡住她去路,又道:
“刚刚我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臭味,差、差点惊了雯雯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说着,她故意抚了抚身旁沐雯雯那圆滚滚的肚子,又道:“还有啊……我记得,你爹他说过你早不是主子的身份了,你还敢指使老爷的近卫军给你干活,你也不怕他知道!”
“是我叫手下的兵去帮五小姐的!”慕宇敖走过来,朗声说了一句。
二夫人闻言向后看了慕宇敖一眼,又瞥了一眼沐夜,当即扭头就对远处的亭子喊道:
“五丫头啊!你还真是不死心啊!咱大女婿刚来,你就攀着亲的凑上去了。知道的当你俩幼年是感情好,不知道的,还当你勾引你未来大姐夫呢。”
这话清清楚楚一字不落的进到了大小姐沐茵茵耳朵里,她当即一拍桌站了起来,当时若不是大夫人一只手在桌下攥着她,怕她早就冲上来了。
二夫人那点伎俩沐夜还能不知道,她想借沐夜黑大房的脸,可人家正牌夫人自然不是省油的灯。。
“二夫人今日说话怎如此难听?五小姐怎么说也是沐府里的小姐,我帮她,何错之有?”
二夫武将世家出身,本就火爆脾气,慕宇敖这话无疑火上浇油,这下不止二夫人,连一旁的三小姐也火了,她夫君比慕宇敖的官职低很多,她也算聪明,转头朝着沐夜的脸,怒道:
“你个只会蛊惑人心的妖精,跟你娘一样,非、非要看着我们为了你反目成仇你才高兴是不是?”
沐夜仍低头,一字不回。
沐雯雯怒气一上,似是惊了胎气,大气喘了几下,这可把一旁的二夫人吓着了,赶紧捋了捋沐萃萃的脊椎骨,一面道:
“沐夜丫头,你倒挺会装聋作哑的,你放心,今儿的事我定会告诉你爹的!”
沐夜终于抬起头,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二夫人的一副怒颜,淡淡道:“夫人还有事儿吗,无事我将尸体推去后院了。”
沐夜趁四周静了一下,转身就朝着身旁的推车走了过去。
“你,你个无礼的丫头,见了我连个安都没请,就想走?我看你……”说着,二夫人一撩裙角,抬腿便是一记飞踢。
沐夜不挡,只是略斜了下身子,二夫人扑了空,脚却飞向了沐夜身后的推车上。只听“咣!”一声巨响,推车歪去了地上,被布裹住的腐尸滚到了地上,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啊———!”沐萃萃惊得喊出了声,二夫人赶紧上前捂住了她的眼睛,一面扭头对沐夜喊道:“你,你还不赶紧把这臭物移走!”
沐夜瞧着沐雯雯那惨白的面色和三夫人一脸欲作呕的样子,心中竟然有点快意。一具尸体而已,她们不知道吗?早晚有天,她们也会是如此模样。
沐夜正要伸手去捡那腐尸掉出的一截胳膊,岂料身后又传来一声:
“还不快去帮五小姐的忙!”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慕宇敖。
沐夜侧脸看看他,慕宇敖七尺男儿,久经沙场,可见到了这四处爬着蛆虫和长着青癣的腐尸,还是一脸的避之恐不及。他自己明明恶心的不行,居然还要做出一副帮沐夜的样子,沐夜突然觉得,这一院子的人,各个都比地上这具腐尸恶心的多。
慕宇敖下令了,一直站在推车边的那个小兵走上了前来,二夫人不肯,直嚷道:“谁也不许帮!老爷叫她来守墓,这些都是她该做的活,谁帮她,就是违背老爷的意思。”
那小兵一听,果真停在了原地,慕宇敖怒道:“我在这里,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挥你。动手!”
“宇敖!你不要太过分。”一直以观战自处的大小姐沐茵茵终于还是坐不住了,怎么说慕宇敖也是她未来的丈夫,护人护到这个地步,她又怎能不动气。
“是你们太过分了,这、这摊腐肉……”慕宇敖指着地上那具让人不敢直视的腐尸,面泛难色。
“大小姐你来正好,你好好管着点你未来的夫君,叫他莫再多管闲事。”二夫人说道。
“娘,你快叫她把那摊臭肉移走,我闻着都要呕了。”二小姐沐雯雯面色泛白,她仍不敢看地上那具腐尸,双眼眼狠狠盯着沐夜。
“沐夜,你别动。士兵,你还呆……”慕宇敖话还未说完,大小姐上来抓住了他的手,一双锐目直盯着他,泛红的双眼写尽了怨恨。
沐夜实在受不了了,在这院子里与他们相处的一小会儿,那折磨,胜过她在寒冷的冬天跪在坟前的一整天。
她瞧见那士兵屏住了呼吸正要去拾那地上的尸体,即刻挥了挥手:“你别动。”
沐夜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