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沧的心情很复杂,远远地站着,甚至并不敢靠近,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不大耐烦的巨大吼声:“你怎么又来了!”
秦沧怔了一下,忙侧了个身,说话的赫然是一位抱着坛子靠近冰棺的老者,蓬头垢面,长胡曳地,四处打结,身上的衣衫更是不伦不类,道服加身,大概是这里太冷了,外头裹的竟然是西域僧人的袈裟,脚下的鞋子破了洞,露出了脚趾头,老人家脾气火爆,面露不耐,没理会秦沧,自顾自地就忙了开来,在那些瓶瓶罐罐与缸缸坛坛间捣鼓了起来,然后抬手一挥,那凝结的冰棺便自棺盖处开裂,直至首尾两缝完美相接,老者才轻松一推,便将棺盖往前推了段距离,一股脑地将那捣鼓了许久的罐中物倒了进去,复又收手隔空一握,那棺盖便向他所握的方向推了回来,老者又往冰棺上浇了一层水,冰缝迅速凝结,竟再也看不见了,好似从未存在过般。
那透明的冰棺之中也迅速地漫开了方才老者所倒入的黑色混浊的液体,神奇的是,那冰棺乃千年极寒,唯独那浑浊的黑色液体倒入棺中之后,竟不曾冻结,反而像活过来了一般,其中好像有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在翻滚着,密密麻麻,兴奋地翻滚着,数也数不尽,那棺中之人几乎整个身子都被淹没在了那浑浊翻滚的黑色之中,淹没了他的脖子之处。
秦沧当即皱了眉:“你与我三哥用了何物?”
老者听罢,不禁嘲讽地嗤了一声:“自然是极恶毒之物,它们饿得太久了,正疯狂地啃噬毁坏你三哥刚长好的经脉血肉。”
看得出来,老人家是故意用这样可怕的语言来恐吓秦沧,果不其然,秦沧的面色一变,他根本难以想象,三哥如此,是要忍受怎样非人的折磨,他甚至都能听到,三哥的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他全身的经脉和五脏六腑,在一次次的修复和断裂之中反复循环着,每一日,全身断裂的经脉与剧烈受损的五脏六腑才刚刚长好,便要被人为强行地毁坏,再长,再毁坏……
老者不理会秦沧,他有模有样地掐了掐指,算道:“算算时间,也快到他醒来的时候了,只是时间不长,你有什么话,抓紧时间与他说吧。说什么都好,这苦和折磨都已经吃了那么久,都到这份上了,坚持到底才是,莫白费了老夫的一番心血。”
老人家明显是在警告秦沧,在秦燕归面前还是谨慎说话的好,尤其是与那个女娃娃有关的事,少说为好,不说最好,每日的经脉重组骨头新生,又遭遇吞噬和粉碎,全天底下,除了秦燕归,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对自己狠到这地步了,连他这个老东西都有些佩服了,如今他为秦燕归救治,堪称尽心尽力,呕心沥血,若是半途而废,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若三哥遭受此折磨,你仍旧不能救他,我定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卞京!”秦沧的双目赤红,只因这一幕,实在看得令人心痛。
被秦沧这么一说,老人家本就脾气火爆,更加不乐意了,气得火冒三丈:“嘿,你说什么?定不让老夫活着走出卞京?!听听听听,现在的年轻人,口气猖狂的啊!当年你三哥是怎么夺得王爵的?十四岁上战场,被人震碎全身经脉和内脏,让人用棺材抬着回京的!要说死,十几年前他就该死了,若不是老夫,这世间谁有通天的本领令死人起死回生?!就说那眼高于顶的晏家,除了能把死人制成傀儡,还会什么?!别说你了,就是你了三哥这一身本事,就是那条命,都是老夫给的!好好好,你杀啊,你杀啊,看你能不能让老夫死在卞京,老夫死了,看这天下,除了老夫,还有谁能救他!”
秦沧面色煞白,老人家气得满脸通红:“你才这点功夫就看不惯了?昔年我救你三哥性命,和如今的这些比,他经历的,是这的千百倍!那年寒冬,你三哥被幽闭于思过岭,你当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会乖乖去思那狗屁的过?!老夫花了几天几夜重塑他的经脉,这些东西,他早习惯了!跟你们吃饭撒尿一样,他就靠着老夫这么折磨他活下去。老夫不瞒你,老夫就剩这一计了,这一回和往常哪一次都不同,这回他能不能活着,还没个准数,老夫倒要看看,到时候你有没有那本事让老夫横着离开卞京!”
“老四。”
低沉的声音自那冰棺之中响起,波澜不惊,仿佛果真如老者所说,这些东西,于秦燕归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而秦沧自知与三哥亲厚,除却知道三哥当年让人用棺材抬回卞京时,满身是血,就连身体都僵硬了,那一次三哥起死回生,是一个奇迹,可他从来不知道,这其中付出的,又是多少代价。
秦沧面色难看,大概是难以接受老人家口中所说的那些非人的折磨,于秦燕归来说竟然是家常便饭,大概也是看在秦燕归的面子上,老人家的脸色仍旧难看,不大甘愿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此时的秦燕归,露在浑浊翻滚的黑水之外的面容,正从七窍溢出血来,然后是秦沧仅能看到的露在外面的那部分皮肤,也莫名地渗出了血来,其形触目惊心……
秦燕归没有睁开眼睛,他好似也早已对这样的情形习以为常,秦沧勉力让自己说话的口吻变得平静:“三哥,我来是想告诉你,如今太子已死,父皇已拟退位诏书,无邪不日便将登基。北齐狼子野心,果然如三哥所料,欲以太子妃腹中骨血相胁,对我们动手了。”
“无邪性情未定,你需得尽心辅佐她,便权当是辅佐我罢。”秦燕归微微抬唇,尽管在这触目惊心的情况下,仍是笑得浅淡,温柔……
“三哥……”秦沧心情复杂,虽极力克制,但耐不住,还是开口问了:“你这是何苦……”
秦燕归淡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还想再赌一把罢了……”
的确,比起忍受这样非人的折磨,秦沧私心里以为,三哥或许就这么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你为何不告诉她。”秦沧问道:“事实上,无邪比三哥你想象中还要聪明,她到现在,大概也还未确信你已死了。”
这一回,秦燕归终于是沉默了,沉默了许久,就连秦沧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他忽然又听见秦燕归轻轻的一声叹息:“老四,我虽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却也从未想过要再见她。”
“这是为何?”秦沧问罢,才惊觉自己的反应未免大了些,无论如何,这也是三哥的私事,他如此,的确是干涉太多了。
秦燕归笑了笑:“若是就此不再与她有任何瓜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总以为,诈她送信的一路上,经历过了那两个月,总会看开些,把什么都放下。或许我错了,我给她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两个月太短,但再久一些,两年,二十年,她总是会忘掉的。即使上次不死,亦不过我的侥幸罢了,何苦空给她希望?你当听说了,老四,就是这一回,我也未必有把握能活下去的……”
既是总归要死的,何苦让那孩子空欢喜一场,到头来还是要再经历过一次接受他死的事实呢?他当年的确是应允过秦靖,将来会娶她为妻,可秦靖亦是早知他这副身子是个什么情况的,他要他娶无邪,不过是盼着,他日他能与无邪留下一子,继承皇位,纵然有朝一日他死了,卞国的江山,总归还是落入了皇室正统手中的,无邪也将登上至高无上的太后之位,或许在秦靖看来,这已经算是对无邪多年的亏欠与弥补的,可这于无邪来说,未尝不是一件残忍的事?那漫长的寂寞与孤独,她还那样年轻,该如何度过?
他总归,是不甘就这么耽误了她的……
他这辈子没有学会如何对一个人好,所以他待她总是严厉的,残酷的,疏远的,他以为,这已是他能待她的好……其实伴着他这样的人,无邪应该也很累吧……
秦沧走后,秦燕归这才无奈地笑了笑:“老四已经走了,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何苦与他置气。”
秦燕归的话音轻轻落地,那先前分明已经走了的老者,便忽然不知从哪降下,仍是刚才走时那一副气呼呼的模样,他一大把年纪,在秦燕归面前倒向是个热衷于告状的小孩:“老夫哪会与那等好赖不分倒打一耙的小子置气!”
“先生。”秦燕归唇角的笑容渐渐淡去,是再也掩饰不住的倦意:“倘若此次燕归难过此关,请先生放一把火将燕归尸身烧成灰烬。”
他这是在交待后事了……老者的表情忽然凝重了下来,那玩世不恭的心情好似也受了感染,不再言语。
反倒是秦燕归的反应出奇的云淡风轻,将生死看得极淡,他虽不甘就这么去了,可若尽了人事,仍天意不顺,便也就罢了:“我不知我何时会死,若是那时模样可怖,唯恐惊吓了她,恐怕要发一辈子的噩梦……”
“你既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纵然老夫私心里并不想在这时候提这件事,省得白费了老夫一番心血,但抉择是你自己做的,我总该道予你听,若老夫今日瞒你,他日若出了什么变故,就算你活下来了,怕也会怨怪老夫,老夫不做这恶人。”说罢,老者忽然将手中一物掷到了秦燕归的冰棺之上:“知你眼下看不见,老夫也不欺负你,这是你昔日赠那女娃娃的银哨,依她对你的意思,应当是极其珍视此物,从不离身。昨夜那女娃娃已经离宫,彻夜未归,我于宫中寻到此物,以箭穿头,射入宫中,想是有人有意为之,以作威吓?那女娃娃怕是出事了,也不知是落入了何人手中……”
说完了这些,老者摇了摇头,转身便走,末了,他还是提醒了秦燕归一句:“燕归,那女娃娃是否有事,还未可知。但你若离开了冰棺,中断了治疗,那是肯定有事的。我明日还会再来,望你三思……”
这一回,燕归未答。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皇城以北,山林之中,林风猎猎,快十五的月亮,很明亮,这大概是她这数月以来,干的最不负责任的一件事,此时卞国正逢多事之秋,内乱刚平,尚未恢复元气,又逢北齐虎视眈眈,每日奏折可堆叠如山,她已离宫数日,这些奏折,自然是都堆叠到了秦沧的案前,倒是她落得清闲。
何以醉卧山林?只因她曾听临渊说过,山间有青崖白鹿,闲暇了,便寻一处平坦的山岭,以酒香惑白鹿,运气好,便与它投缘,央了它带自己一程,青崖白鹿,再携一壶酒,摇摇晃晃,醉倒在它背上,待次日醒来,便能得以惊喜,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在哪醉倒,又在哪醒来,如此,便随着性子飘飘荡荡,走走停停,总能寻得许多乐趣。
她倒是未见过白鹿,听闻白鹿乃仙人的座骑,常人能得以一见,便是祥兆,更何况骑着白鹿游荡山林?就是临渊,听说也是费了好大功夫,在某一座山林,待了一两年,才真的惑出了一只贪食的白鹿来。
不料无邪此次运气倒好,不必两年,仅在这山中待了二日,竟真借着酒香引来了些什么,只可惜那不是白鹿,而是一位故人……
那人倒是不拿自己当客人,从袖间甩出一道银丝,卷住了无邪放置在身边的酒壶,收起,便将那壶酒给卷走了,接在手里,扬头一饮,笑眯眯道:“你可真是半点戒心也无。”
的确,方才若是有心要袭的是无邪,而不是那壶酒,此刻无邪想是要身首分家了。
无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看向来人,也不冷不热地嘲笑了句:“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风流缤纷,楚王殿下”
轩辕南陵扫了眼自己身上的华服,风流倜傥是不假,那缤纷……可真事措词委婉了,这丫头怕是想说他花枝招展呢:“许久未见,我却没少听说关于你的事,怎如今你今非昔比,身边却一个能护你周全的人也无,真是自大了啊,无邪。”
看着胆敢在她卞国境内却如回自家一样不当回事的轩辕南陵,无邪颇有些头疼,这位北齐的楚王殿下,行事吊儿郎当,亦真亦假,真正自大的,是他吧?比之生得令女子都容颜失色的卫狄,毕竟是一脉之出,轩辕南陵便是那从骨子里都危险邪肆的人。
无邪幽幽说道:“你怎在这,莫不是欺我卞国无人?”
轩辕南陵轻咳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云染好歹是我一同长大的姊妹,本想潜入你宫中探望探望她也好,谁料你宫中戒备森严,令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无邪的神色平静,似乎对此并未动怒,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太子妃若是安分待产,我必不为难她。”
“若是她不安分呢?”轩辕南陵忽然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满含戏谑。
莫说轩辕云染也是个在皇宫中长大的女人,皇家的女人,耳濡目染之下,有哪一个是真的纯白得像朵花的?就算云染真是个性情率真心思单纯得傻姑娘,无邪杀她丈夫,囚禁她,还要以她未出世的孩儿作要挟,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会将她恨到骨头里吧?
无邪忽然勾起了嘴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轩辕南陵好似也并不在意无邪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抬了抬唇,笑得幽深莫测,靠近了无邪,俯下身来,恶作剧一般,轻轻地捞起了无邪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于手中把玩着,似笑非笑道地低声道:“其实我是特意来看看你的,无邪啊无邪,你可真真是个骗人不眨眼的丫头呢,令我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我承认,第一眼见你,便忍不住待你仁慈了一些,忍不住喜欢你,总想着,放纵你偶尔欺负欺负我,倒也未尝不可,只需我心中欢喜便是了。从前我想着,这大概是一见钟情?啧啧,原来还隔了这层原因,你我之间,关系匪浅呢,怪不得,怪不得……”
这距离暧昧,轩辕南陵喜欢用熏香,一靠近,便让人嗅到了他身上新制的香味。
无邪微微蹙眉,大概是不大喜欢这暧昧的距离,轩辕南陵却笑了:“看在你我关系匪浅的份上,无邪,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那香味刺激着无邪的脑仁,总觉得眼皮有些昏昏沉沉的,在见轩辕南陵嘴角那毫不掩饰的坏笑,无邪便知是他在熏香上动了手脚了,无邪的身子一沉,轩辕南陵便顺势将她捞住了,他狡猾的眼底笑意更深,凑到无邪耳边,低笑了一句:“昔日你在崖中洞穴里将我揍了一顿,还剥光了我的衣服,真是不应该。哦,我忘了告诉你,那银哨,想是你极为珍视之物,可惜,落在了我这里,好人做到底,我已将你的宝贝送回,只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