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沧的目光变得有些幽远了起来,大概是忆起了不少陈年往事,面上,是十分露骨的对他三哥的敬服:“你也知道,三哥和我们有些不一样,三哥小时候的性子,你不知道,文文弱弱,脸色也差,个头还没我高,我小时候见三哥,看他穿的也寒酸,还以为他是哪家后妃带来的穷亲戚呢。不过三哥小时候,的确是不争不抢,狗奴才克扣三哥的吃穿用度,三哥也漠不关心,他小时候就有些不近人情,虽然穿的寒酸,脸色也差,跟个文弱书生似的,但是那宠辱不惊的气度,还真让人不敢轻视了,我就纳闷了,谁家的小孩,怎么见了我都不行礼巴结的?”
无邪心中也有些惊讶,她虽知秦燕归的身世,却不知原来他小时候在宫中,建帝竟是对他母子二人完全不闻不问,就连秦沧都不知道他与自己一样同为皇子不成?
秦沧知无邪心中所思,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第一次见到三哥的时候,的确不知道他与我一般,是父皇的皇子,还把他当成了宫里人的穷亲戚,还纳闷怎么有人不好好巴结我呢,说不定我一高兴,就令他当大官了呢?小时候我什么也不懂,还是老找三哥玩,但是三哥也不理我,直到……”
秦沧顿了顿,看了眼无邪,此刻他说话的神情,明显没有先前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时那般轻快了:“直到三哥到你这个年纪时,三哥的母妃终于去了,三哥站在父皇面前,我才知道,原来眼前站的人,竟然也是父皇的儿子,且论排行,我还得唤他一声‘皇兄’。那日三哥站在父皇面前,脸色还比以前更差了好多,形容枯槁,我知是三哥的母妃去了,三哥心里难过。父皇见了三哥,也有些惊讶,除了三哥,我也从未见过,有谁能够在父皇这样的真龙天子面前,也仍如此淡漠不惊,没有畏惧,没有崇拜,没有敬意,也没有恨意。时逢北面柔然国大举进攻我朝,三哥对父皇说,给他兵马,他要为父皇打江山,如若不死,要父皇追封他母亲贵妃之位,灵位入主皇家宗庙,给他王爵,赐他王府……”
秦沧自己回想起来,都仍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当时他所见到的秦燕归,面黄肌瘦,甚至连一把刀都未必能拿得动,唯独那双眼睛,幽深凛然,肃穆不可侵犯:“父皇允了,后来三哥果然替父皇打下了被柔然人侵占的城池,三哥也真的活着回来了,可三哥活着,却跟死了一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浑身是血,甚至是被棺材抬回来的,就连父皇见了,都被吓到了。那场面太可怕了,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三哥是疯了,父皇让人救三哥,可太医都说,三哥伤了心脉,回天乏术,除非真的遇上神仙了,否则这样连身子都凉了,还有谁能把他救活?父皇没办法,就履行了他与三哥的承诺,下了圣旨追封三哥的母亲妃位,还封了三哥王爵,封号宣王,不过王府是没有准备的必要了,父皇令人给三哥造了阴宅,准备把三哥葬入皇陵。可后来,也不知怎的,三哥竟然自己醒了,然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说完了这一些,秦沧的神情才复又轻松了一些,就好像终于把最可怕的事情都经历过了一般,笑道:“好在三哥活过来了,只可惜心脉损伤过重,刚开始几年,有时还会发病,历经无数名医,依旧束手无策,不过三哥当年可是将死之人,能活过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后来又有好几年,三哥都没在发病了。现在人人说起宣王,都有一阵后怕,三哥实在是太狠了,尤其是对自己。”
无邪听罢,神色已是凝重,只觉得恍如隔世一般,她很难将秦燕归,与秦沧口中的那个人给联系起来,那样云淡风轻,高雅不可攀附的人,果真曾这样浴血而归,躺在棺材里?
“宣王,真的束手无策?”
见无邪的脸色不大好看,嘴唇也微微发白,秦沧一吓,连忙安慰道:“小无邪,你也别担心,三哥的身子好着呢,这心脉损伤,也不是无药可救,慢慢来,总会好的。”
秦沧又安慰了无邪几句,便劝她歇息去,次日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得班师回京呢,想来建帝也收到了消息,应该知道无邪不在京中之事,不过秦燕归这几日,丝毫未提此事,反正有秦燕归在,秦沧反而并不怎么担心回京之后的事了。
……
太子所说的新任城主与借调的兵马,果然在次日便抵达了,回京的路上,秦燕归几乎没有与无邪说一句话,秦沧好几次纳闷地缠着无邪问,无邪也只笑得古怪,什么也不肯说。
大概她是真的把秦燕归给气着了吧?
回到卞京,无邪还未来得及稍作休整,建帝的圣旨便来了,宣无邪焚香沐浴,进宫面圣,只是靖王府一切如常,来宣旨的公公待无邪的态度仍是客气有礼,想来建帝还未老糊涂,拿无邪开刀。
秦沧朝无邪眨了眨眼睛,说了句“别担心,一切有三哥呢”,这才离开靖王府先行回宫了。
秦沧与宣旨的人都走了,无邪才得了空,由容兮侍候她沐浴更衣,见无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容兮心疼得眼都红了:“世子,您如此,要容兮日后下了黄泉,如何向老王爷交待?”
容兮从来沉默寡言,除了她,几乎不与旁人亲近,就是在她面前,她也从来没见过容兮的眼眶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红过,无邪心中一滞,只觉得胸口处缓缓地溢出了丝丝暖流,她不禁笑了笑,拍了拍容兮的手:“容兮姐姐,这一回,是我冲动了。”
容兮一愣,随即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给无邪那早已结痂的大小伤口上药:“终究是我没有护好世子,这些伤口虽小,但世子您……还是仔细些上药的好,这样就不会留下疤了。”
容兮还是把那句“您到底是个女子”给咽了回去,只专心致志地给无邪上药,一处也不放过,她心中是心疼无邪的,尽管所有人都将自家世子当成男子,可在她心中,无邪到底是个女子,哪有女子能够容忍自己满身都是大小伤疤的?
无邪本是不在意的,甚至觉得这样细致地处理每一处伤疤有些繁琐,可容兮的神情是那样认真,无邪无奈,也只好随她去了。
皇帝宣旨面圣,当然不能耽误,无邪入宫的时候,却早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从上午拖到了下午,等她去的时候,文武百官与建帝等人,早已经等了一整日,就连太子与宣王,都同样早早就来到殿上了。
好在无邪纨绔任性被建帝宠坏了的名声早就人尽皆知,人们倒也见怪不怪了。
这一回无邪进宫,已经被晒得黑了一圈,让建帝都险些认不出来,无邪规规矩矩地给建帝见了礼,建帝倒也没有怪罪无邪让众人一阵好等之过,反倒一如往常亲切地招手唤了无邪过去,然后哈哈大笑:“如今一看,邪儿的细皮嫩肉可都被晒黑了啊,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无邪咧嘴笑了笑,神情却有些委屈:“我瞧着不好,黑黑的,怪难看,现在女子,不都喜欢俏生生的男子么?就跟五皇侄一样,生得像个女娃娃似的,可是美人们就吃他这一套。皇兄,我听闻您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们,有的是好东西能让自己又白又好看的,能不能给我讨些来?”
无邪双眸清亮,说得极为认真,见无邪这副虚荣浮夸,不成大气的模样,建帝亦是哭笑不得:“好好好,只随你高兴。只不过,邪儿,你不打算与朕解释解释,怎的好端端的京城不待,往那样危险的地方凑了?”
无邪面颊微红:“那些叛军不是让皇兄您头疼了吗?我瞧着他们还把我也害惨了,万一让皇兄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怎么办?皇兄您让宣王他们去平叛,邪儿不高兴,您怎么不让我去呀,难道我还打不过他们不成?!”
建帝朗笑:“好,说得好,看来我们邪儿也是个有志气的,倒是朕小瞧了你,还当你是从前那不懂事的小孩呢,邪儿有这份心,朕就好生欣慰了。只是这等危险的事,可不是儿戏,怎能让你去,你可是老靖王独子,就是你父王舍得,朕从小看着你长大,朕还不舍得呢!也好,你倒是提醒了朕,如今邪儿长大了,心中又有了保家卫国的胸怀,这一回,你不顾危险欲助宣王平叛,朕该好好赏你。”
无邪听了,先是欣喜,然后小脸又一垮,沮丧道:“皇兄,您还是别赏我了,我本来是想去做大事的,可人还没到那,就让贼人给掳走了,还想拿我危险宣王他们,气死我了!”
建帝是听说了此事的,也听闻无邪命大,才捡回了一条命,却也连累得本就形势严峻的秦燕归与秦沧他们,不得不分心救她,听说就是为了救她,还让宣王都负了伤。
见无邪表现得实在是愧疚,建帝拍了拍无邪的肩膀:“邪儿有这份心是首要的,别的都不重要。就冲着你这份想保家卫国的担当,你也是立了大功的人,此次平叛,与你有功,朕昔日曾许诺你,若你长大些,立了功,朕便封你为王,如今,朕便下旨,昭告天下,封你为王,你看如何?”
正文 072 卿本佳人
建帝的确是聪明人,经那叛乱一事,靖王独子已经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了,建帝若动了她,只会坐实那皇统不正斩草除根之名,他一生好名,一生为这个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所困,又怎么会容忍自己这半生英名,毁在一个死了老子的小鬼手中?
秦无邪若在平城一不小心死了,那真是自作孽与人无忧,可她既然没死,还好端端地回到了卞京,建帝非但不能动她,还得必须加倍地安抚她,他就不信了,先帝的儿子如今一个也没留下,就连秦靖都死绝了,就剩一个秦无邪,她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只要秦无邪无子,她又肯安安分分享她的王爵与荣华富贵,将来再赏她一个体面的死法,这天底下,还有哪来的皇室正统?
恰逢百官未散,建帝便下了口谕,封无邪为王,承袭父爵,仍为靖王,赐了无邪一座更大的府邸做她的靖王府,又赐了土地官奴,金银财宝难以计数。
正待退朝,金殿之上,忽然响起了一声低沉而中气十足的声音:“皇上英名,老靖王泉下有知,定感皇上恩德。臣另有一事启奏,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无邪闻声望去,却见说话的乃一武将打扮的老者,鹤发童颜,面露红光,虽上了年纪,说话的声音却中气十足,可见身子骨仍颇为硬朗,依稀可见当年马背上所向披靡的雄风。
无邪感到面生,一时也不知此人是谁,可周遭官员似乎对他颇为客气,可见他在朝中应当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果然,建帝听了,微感惊讶,随即笑了:“定北侯言重了,但说无妨。”
定北候……
无邪眯了眯眼睛,似曾听父王提起过的人物,先帝在时便是卞国的一员猛将,论年纪,还比父王还长上几岁,父王亦是常年驰骋沙场的,想来二人应该也算有渊源交情,只是听闻定北候早在十几年前便已告老还乡,如今在朝堂上再见到他,也难怪无邪面生。
定北候忽然看了无邪一眼,那双眼睛依旧威风凛凛,正气凛然,但在看向无邪之时,却有极为难得的疼惜与慈爱,无邪微惊,心中迅速思量着自己是否与定北候相识,但想来想去,却无结果,定北候已将目光从无邪身上挪开,对建帝抱拳行了个武将之礼,却也不跪,建帝竟也待他客气有加,看来这定北候,于卞国朝堂之中,余威犹在,就是建帝也仍极其器重他。
“启禀皇上,臣以为,好事不如成双,老靖王独此一子,人丁单薄,若是皇上下旨,为靖王择一门亲事,诞下子嗣,也算了了老靖王生前的一番心事。”
前一刻建帝才刚下令册封无邪为王,此刻定北候便已叫上了“靖王”,如今有定北候打这个头,殿上官员也纷纷附和,欲成人之美,欲为无邪寻个靖王妃。
无邪愣了愣,心中却是哭笑不得,就算给她寻来再多貌美如花贤良淑德的女子,她也没那本事和人诞下个把子嗣啊,但那定北候却是出自好意,似乎是有心维护无邪,无邪若能诞下子嗣,老靖王后继有人,也算一桩美事,却不想这好意,要把无邪给愁得哭笑不得。
建帝微微蹙眉,眼底讳莫如深,似有暗潮汹涌,面上却仍一片平静,让人看不穿他的思绪,还未容他开口,无邪便已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小王年纪尚小,怕是不妥……”
定北候只当无邪是脸皮薄害羞了,不禁哈哈大笑:“小王爷,一十三也不小了,到了年底,便是十四,偌大王府,若有一个王妃持家,小王爷才能专心成就一番大事业!”
无邪还想再说些什么,建帝便已摆了摆手,面露了笑意:“定北候倒是提醒了朕,邪儿年纪是不小了,前些日子,朕还有意为邪儿做个媒,邪儿你看,可有看得上哪家的姑娘,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无邪心中无奈,只得轻叹了口气,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金殿之上,从始至终便若无其事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宣王秦燕归,秦燕归神情平静,对于无邪的目光,也只当没有看到一般,丝毫不予理会,大有袖手旁观的意味,无邪心中嘟囔,她从来不知,秦燕归的脾气竟也是这样大,自打从平城回来,还真是一眼都不曾看过她,完全把她当做了空气,这气恐怕还没消呢。
倒是秦沧,自从定北候关心起无邪的终身大事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好一阵的精彩,似乎自己也在发愁,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按理说,无邪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了,她要娶妻,早点诞个子嗣,这应该是件好事,光说有喜事可办,那自己也应当替无邪高兴,可他怎么反而高兴不起来了?这小鬼,才多大,连女人是什么东西都还不一定知道呢,能成什么亲?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小孩,怎么当人家的父王?秦沧心里不是滋味,他似乎不大乐意无邪成亲,无邪在他眼里,就似当年第一次见到的小孩一般,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小子也是要成家立业的。
秦沧也下意识地朝秦燕归看去,可见自家三哥依旧神情淡漠,即便是站在这朝堂之中,亦如那世外的谪仙一般,仿若这周遭的一切,都与他那不可攀附的淡漠从容,格格不入。
无邪早已将目光收回,看来秦燕归是有意冷落她了,就连眼前这情形,也没有丝毫要管她的意思。
“皇兄,定北候说得极是,还是好事成双的好,如果能抱得美人归,睡着了我也要偷着乐。”无邪笑眯眯地说着,似乎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