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起兵,造反,逼宫,杀戮,屠城,任何一种手段都可以达成他们的目的。夺权简单,难的,却是守权。
权由朝堂百官的效忠与拥护守之,由百姓的臣服和敬仰守之,由史官的颂德和帝王的声望守之。否则这么多年了,建帝也不会唯恐史官和百姓的口诛笔伐,宁可善待和敬待所谓的皇室正统,也不愿轻易除之,除之,才是下下策。
这么些年来,他与太子赌的,都是人心。
他这样善于引导她思考着,虽然什么都想得通,可无邪还是觉得,心脏上好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微微的刺痛,十分的不舒服,此刻她就连说话的口吻,都显得有些讽刺:“你这样厉害,我再聪明,也还是不及你的。从前你明知我的身份会给你添不少的麻烦,但你不在意,任由皇兄忌惮你,防备你,削你军权,又慢慢令你羽翼全消,也许也正是你的意愿所在?你渐渐地示弱,甚至不管朝事,反倒显得怀疑你的野心的猜忌变成了一个笑话。而如今,你又笃定太子会保全我,谁都知道是他把我从坟墓里给挖出来的,他说我手里没有帝王剑,谁信?不仅皇兄会疑心他有反心,日后人们也只会认为,太子早就包藏反心。”
这孩子,是这样的咄咄逼人。
“无邪,我到底是救了你。”秦燕归有些无奈,这孩子看他的眼神,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是啊,所以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无邪有些失笑:“所以,我的生死,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也根本没什么重要的,只不过是被你握在手中可以利用的一步棋罢了?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
秦燕归微微蹙眉,他那原本便显得平静的面容,忽然变得淡漠了下来,又是那样的不可企及,难以接近,他说话的口吻,也变得冷漠了起来:“无邪,今日我与晏无极所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
“哪一句,我哪记得!”无邪的口气也不佳,他总是令她,一会在天上,一会又被打入了冰冷的地窖里。
“剑太钝,永远也磨不亮,弃了也罢。”秦燕归也没有与她计较,少顷,他的声音才徐徐地响起,宛如慨叹,又依旧带着点凉薄笑意:“我所说的不假。”
无邪眼眸中的瞳孔骤然一缩,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了不可。
秦燕归笑了笑,他笑得很随意,也很轻慢:“我不愿利用你去夺所谓的皇权,并非不忍心。只是……剑太钝了,你于我,没有利用价值。”
这四周空气好像突然降温了一般,无邪却感受不到冷,只是觉得僵硬,什么都僵硬,手脚僵硬,头发僵硬,眼睛僵硬,喉咙口僵硬,就连心窝处,也又冷又硬。
秦燕股静默了一瞬,眼底有一瞬复杂的情绪闪过,但随即,便化为了一潭幽深莫测,平静无波的深渊:“或许你于我,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今夜的我,有些失常,说错了的话,你便忘了罢。即便我的生活里出现了那一点无法掌控的意外,但那意外总不会太长久的,因无法掌控,而带来了一些失措,这所谓的与众不同与新鲜感,总会过去的。”
他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冷峻,又永远不可攀附的优雅侧脸:“你走吧。”
无邪没有动,他忽然轻轻地勾起了唇角,这一回,是毫不留情的嘲讽,带了些揶揄:“莫不是,我即便这样说了,你仍舍不得我,要留下来陪我,然后等着他们发现你我二人?无邪……我从未教过你,要如此感情用事,如此愚蠢。”
好半晌,无邪那几乎僵硬成石头的面容,终于微微有了裂痕,慢慢地,缓缓地,不怒反笑,迅速转过身去,寻着那空气和微弱的亮光走去:“宣王不必担心,无邪自然不会感情用事,你我毕竟是一条船上的人,否则我父王,也不会如此看重你。”
秦燕归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无邪挺得直直的身板,仿佛骄傲又倔强的雏鹰,在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中,缓缓地走远,直到,身形终于完全没入了黑暗之中,越走越远……
见无邪走了,秦燕归轻轻地吐出了口气,他的面容还是那样平静,淡漠,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但脸色却仿佛比先前更苍白了一些,白衣乌发,狼狈,却依稀仍旧显得那样的风采绝然,终于,他那淡淡稳稳立着的身形,却是再也站不住了,晃了晃,狼狈踉跄了几步,好在他及时伸手,扶住了一侧,才勉强恢复了站立的姿势,没有跌下,只是气息紊乱,漆黑深邃的眼瞳中,氤氲的倦意丝一般轻轻地化了开来……
就在此时,那原本走远的脚步声,忽然又往回走了,直到离得近了,秦燕归似乎才察觉到,凌乱的乌发下,沾了汗水,那双清冷幽深的双眸,浓浓的倦意缓缓地被意外和无奈的情绪取代……
他抬起眼帘,静静地看着那一双清亮的眼睛格外沉静透彻的狼狈少年,正是无邪,半晌,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无邪的神色复杂,却又有些不以为然:“你当我是个容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说一就是一的三岁小孩吗?你这骗子!下棋的人为什么会奋不顾身地去护我?”
他从来是不屑于解释的,也从来不曾与她说过这样多的话,他那么冷漠的人,今日分明是反常……
他的确是一个好老师,循循善诱,又是那样的了解她,就连她都差点要上他的当了,只可惜,她并不是一个好学生。
“你要我乖乖出去,可我偏要和你对着干!”此刻的无邪,目光灼灼,比起秦燕归来,竟然还更霸道些。
她似乎……越来越不怕他了……
秦燕归似乎并不意外,无邪比他想象中要更敏锐些,可也正因为这些,令他此刻感到有些头疼。他说过,秦川会护着她,或许会吧,就算不为别的,看在她此行为云染涉险的份上,或许秦川也不会为难她。帝王剑毕竟不在她手上,若是她一人出去,秦川或许会为了保全她,吃下了这哑巴亏,尽管,人们会疑心他获得了帝王剑,包藏反心,于他自己是不利的。
可这世间,无论是哪一种情感,到了利益面前,总是会变的。若无邪一人,便也罢了,若是他同她一起离开了这里,那么秦川,也许会放弃无邪,将她推入万丈深渊里,因为这是……他能扳倒他秦燕归的绝佳机会。
有帝王陵,有无邪,有建帝的忌惮,又有秦燕归,这样的诱惑,没有人会拒绝……
无邪皱着眉,看着他,也不知是喜是怒,骗子骗子骗子,一个两个都是一样的!
见秦燕归脸色不对,无邪快步上前,扶住了秦燕归的身形,她本就紧紧沉着脸,这一下,脸色便更加难看起来了!
地上全是血!秦燕归的气息也明显乱得很!脉象也是一团糟!
“你的脚……”
许是为救她以血肉之躯挡住了那整个倾覆而下的石墙,那顷刻间千万斤重的冷硬巨石与血肉之躯的碰撞,令人无法想象。秦燕归的脚被整个压断了,都露出了森森的白骨,穿透了皮肉,都是血!不仅如此,肋骨,胸骨,亦是多处折断,不知是否伤到了内脏!
她根本无法想象,在这种情况下,秦燕归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还可以那样漫不关心地与她谈笑风生,讽刺她,嘲笑她,赶走她的。
她一贯知道秦燕归待自己都是极为狠心的,不曾想,他竟是如此铁石心肠,待自己狠心到了如此的境地!
他又是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站得那样直挺冷漠,甚至一度让她根本没有察觉到分毫端倪。
无邪的嘴唇动了动,却发觉自己的喉咙涩得发堵,说不出来,心中一阵复杂与刺痛,咬着牙,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再一次咬出血来……
骗子!她走了,他要怎么出去?!这帝王陵随时可能再次坍塌,他这副模样,要怎么走?!
秦燕归无奈,只能任无邪扶着他,缓缓地坐了下来:“你这是何苦,我既令你不必感情用事,自己必然也不会如此愚蠢。我让你出去,我自然也会寻到办法离开这里的。”
“那就好,你既然能离开这里,自然也能带着我离开这里,你说,从哪走,我扶你。”
无邪这明显就是在无理取闹了,秦燕归摇了摇头,自然知道她是在恼怒,此刻正满脸的阴骛,对他的话,是半点也不信的。
无邪顿了顿,垂下了眼帘来,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秦燕归,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离开这里,骗我一个人走,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你是宣王,智计卓绝,自然有一起脱身的办法,也不必怕我会跟你一起困死在这里,给你陪葬,然后想方设法骗我出去。”
秦燕归神色疲倦,嘴角却轻轻地向上扬起一个极其轻微的弧度,那是他秦燕归,从未有过的苦笑:“无邪,我不是神。”
神是万能的,但他不是神,那是他仅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
正文 084 成精了吗?
秦燕归的脸色有些苍白,可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是那样的散漫,好似那些伤根本不在他身上一般,他也从来没有当回事,见无邪垂着脑袋,眼睛定定地凝着他最为可怖的受伤处,那里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的白骨,看得无邪面色苍白,甚至比秦燕归还白,好似这伤是发生在她身上一般。
秦燕归看了她一眼,然后平静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袍,掩盖住了满是血与看上去很吓人的伤口,心中却是一声轻叹,淡淡地摇了摇头,抬起手,落在了无邪的脑袋上,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无邪温润的耳垂与苍白的后颈,这孩子的身子微微颤动,眼睛仍死死盯着他的脚看,秦燕归的面上终于有了些反应,轻轻地嗤了一声,声音低沉,满是嘲讽,面上亦是一层淡薄浅致的笑:“小孩子。”
他在笑她小孩子气,冲动,幼稚,固执,不够冷静。
这一声和平日一样满是嘲讽的话语,落在无邪的耳朵里,竟和平日又有些不同,浅浅的,淡淡的,一声轻嗤,尾音坠地,却又有些温和与呵宠,那微微上扬的语调,却似一道电流一般出其不意地钻进了无邪的心脏,酥酥麻麻的,寂静又复杂,良久之后,他这讽刺里,只余下了满满的无奈,就好似正面对的是一个固执又莽撞,却又固执得有些可爱的小孩子一般。
无邪抬起头来看他,这空间太过沉寂了,也太过狭隘了,只余下他与她,她的眼底波光闪动,很是复杂,抿着嘴,张了张口,又没说出话来。
秦燕归看着她,心中感叹,在无邪那固执又澄澈的眼眸里,他什么也无法做,到了最后,却也只作出了极其微妙的妥协,这妥协与退让,甚至不在他自己的预料中。
无邪看到,他原本淡漠又漫不关心的眸色渐渐柔和了下来:“你出去吧,没有必要留在这里,待我恢复了些体力,自会有办法离开。”
地上的人,正尝试着往下挖掘,这很奏效,因为无邪此刻几乎都能听到上面有人时不时地唤她的名字,要她回应他们,可无邪却置若罔闻,只毫不退让地与秦燕归对峙着,他没有放弃要赶她走的决定,但眼下,无邪显然比他还固执一些。
对于秦燕归的这句话,无邪却不肯再信了,只如听到了笑话一般,她看着他的眼神也立即风起云涌,涌出了变化,盯着他,咄咄逼人道:“好啊,你倒是说说,怎么离开,你说了,我自会相信,也自会乖乖从这里上去。”
秦燕归墨色的瞳仁仍是一片寂静,无邪那所有的恼怒与讽刺,到了他这里,却好似丝毫不起作用,没有对他的情绪形成半分影响,他还是那个无时无刻不清醒,冷静,又漠然的宣王,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浑然不在乎,即便是如此狼狈的境地下,竟仍显得这样高雅莫测,不可企及。
他平静地说道:“待你走后,我勉强能恢复些气力,寻着这墓底的水源,水源通往地上,我可以就此道出去。”
水源?通往地上?
无邪倒宁可他说这里有另外一条出去的道路来敷衍她,或许这个说法还更可信些。
对于无邪的反应,秦燕归脸上是早有所料的神情,笑意薄薄一层:“看,说了,你也并不相信。”
“你既然说这里有水源,那我就陪你找水源,反正都能出去,多耽搁一时半会,抑或从哪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秦燕归的目光幽深,好似第一天才认识到这样的无邪一般,无邪亦在此刻,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脸颊上忽然传来轻微的凉凉触感,她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怔愣地对上那双如清冷淡漠,犹如冰雪的墨色眼瞳,终于意识到,那是他的手,缓缓抚过了她的脸,他的面上,是满满的无奈和头疼,但眸底却又有如一汪幽泉,寂静,幽深:“你这样单纯,无邪。”
无邪的目光愣怔,因他的这句话,眼底终于慢慢地泛起了一层迷茫:“什么意思?”
“罢了,是我没教好你。”秦燕归淡淡摇了摇头,面色早已恢复了平静,那不可窥视的平静,除了冷静和从容,让人永远也无法窥视到其他多余一分的情绪。
他的确是没教好她,以往的他,睿智,沉着,无论何时何地,总有最冷静的分析,只有利弊与否,没有该与就不该,为了谁而涉险,为了谁而固执地不肯走,绝对不是他会做的事,也不是他会教她做的事,然而此刻,这些所有的意外,皆不在常理之内,这超出控制的变故,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无奈。
可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好似没有资格在此刻教导她些什么……
“走罢。”秦燕归终于放弃了劝说无邪先走的想法,他任由无邪搀扶着自己起来,再一次向这孩子妥协了。
而此时此刻,他的状况也的确不容乐观,却也能勉强撑着一口气,一只腿已经完全被砸断了骨头,无法用力,身上的肋骨也有多处折断,堪堪危险,险些刺穿肺部,他比无邪高出太多了,无邪钻进他的臂弯之间,恰好得就像一个为他量身订度的拐杖一般,这默契的配合,令他二人都有些失笑。
“瞧,还好我回来了。”无邪也不在意自己身为拐杖的身份,她的身子紧紧挨着秦燕归的,因为此刻,只需她的手稍稍松懈些气力,秦燕归的身子都难以站稳。
秦燕归的神情自然,只是从始至终,从未为了自己身上的伤皱过一下眉头,他的心理素质够强大,也够冷漠,对自己更是够狠的,可这血肉之躯,却不足以匹配他强大可怖的心理素质,在这伤痕累累之下,他不得不将身体的大半部分重量全部倾覆在了无邪身上,只偶尔动了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