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秦靖面色稍缓,无邪才稍稍放下心来。今年秦靖入了六十,身体就一日不如一如,病来如山倒,果然如此,大概是年纪大了,他年轻时常年征战又落了不少病根,入了秋,竟偶然还会咳出血来,王府之中名医出入不少,却大多只开些养气的方子,无对症下手之法,无邪前世本身便是药罐子,一旦咳血,便知情势不佳,可这也是难免,六十已算高寿,只是看着昔日雄鹰一般的威风人物,老来消瘦,顽疾缠身,终是不忍。
今日大概是心情爽朗,秦靖气色稍好些,拄着拐杖站在那,也颇有几分当年的硬气,无邪故意说那番话惹他开心,面上天真无邪,秦靖看了,忍不住道了一句:“无邪我儿,等你长大了,父王还要教你拉开那玄火弓,想必我儿风姿,定不逊色于父王当年。”
“哼,我早就拉得开玄火弓了,不信父王你问秦容,是不是本世子用弓把他的脸射烂了?!”无邪嘻嘻说道,秦容早已内伤在胸口,说不出话来,心中越发恨起这疯疯癫癫的小王八羔子来,这下“他”可又记得自己脸上那伤是怎么回事了?!
无邪坐在马背上,面容粉嫩俊俏,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同秦川等人一同骑马冲出了猎场,无邪的追风还是小马驹,自然跑得慢,旁边还有马仆牵着缰绳一块跑着,可见追风速度之慢……
而猎场之上,王府门下的青年门生和三郡的贵族少年早已驾马冲进了密林深处各自寻猎物去了,无邪面前偶尔会有仆人特意将捉来的兔子放生在她不远处,让世子用箭去射,其实今日对别人确有狩猎之乐,对世子来说,也就是让“他”凑个热闹罢了。
太子秦川今日依旧一身风流倜傥的紫色猎装,与无邪打了个招呼便潇洒而去,秦容也紧跟着追了上来,在经过无邪身边时,眼光似有若无地瞥了眼无邪身下的马,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性仍是浮躁了些,忍不住就露了自己心里的那丝得意,恨恨笑道:“小皇叔可要小心了。”
这恨恨的笑意,分明并不是出自好意的提醒……
无邪皱了皱眉,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心下立即了然,无需再想,只因自己座下那匹原本十分温顺的小马驹追风说发狂就发狂,一头撞翻牵着缰绳的马仆,兴奋地嘶叫了一声,疯了一样横冲直撞起来,按理说一匹还未长大的小马驹,再怎么发狂也快不到哪去,总不至于让周遭反应过来的人拦都拦不住,可追风就是发狂得厉害,就连原本就跟在无邪身后的容兮立即狠抽了自己的马欲追拦,竟都追赶不上。
“糟了!”追风哪也不跑,偏冲向了猛兽所在的林区,容兮面色一变,丢了话让身旁的人立即调转方向去禀报靖王,让靖王调兵马进密林,自己则继续狠狠一抽马身追无邪而去,见无邪紧抱马身并未慌乱坠马,容兮不禁脚下更加用力,喝了声:“世子莫松手!”
那厢,待有人向秦靖禀报世子的追风突然发狂横冲直撞冲向密林之事,秦靖当即面色一变,吐出了一口血来,可作风依旧雷厉风行,立即命人调遣兵马入林,三方进入,一则于后方率先射杀其他猛兽,一则追着无邪的方向去,另一则从外侧进入,欲从中截上世子的行踪。
012 梁子大了!
追风横冲直撞冲进密密的丛林中,就连紧随在后的容兮都被甩了开来,无邪被追风甩得颠来倒去,两只小手紧紧拽着追风的皮毛才没有被甩下去,追风跟疯了一样,被无邪这么一拽,非但不疼,反倒更加兴奋,呼哧呼哧喷着气撒野乱冲。
此刻无邪周遭已经早已一个人影也没有,入了密林深处,隐隐的腥味迎面扑来,疯疯癫癫的追风终于放慢了速度,早已经晕眩得满眼迷糊的无邪甩了甩脑袋,这才稍稍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只见前方横着一条细河,细河另一端正趴着一头硕大的黑熊,方才那猛兽的腥味正是出自它,无邪还当是追风终于消停了,没有想到惊扰了那黑熊之后,追风竟然越发兴奋了起来,铁蹄在地上前后磨蹭着,伸长了脖子发狂地嘶叫,作势又要发疯再冲上去……
无邪这下反应过来了,赶紧要松手让自己跳下来离追风远一点,谁知就在此时,那黑熊充满警告意味地低吼了一声,原本就神经兴奋的追风立即前蹄立起,蹬着腿在半空中嘶叫,再一次发疯一跃冲了上去,无邪小小的身子第一时间只能选择再一次紧紧拽住追风的皮毛,否则这一甩下去,下半生定是要半身不遂!
被激怒的黑熊终于选择了攻击,无邪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有一道巨大的散着腥味的黑影要迎面铺来,无邪心下一凛,面上却依旧冷静又果决,目光犀利而迅速地扫清了前方的地势,做了最快的判断,四下无人,她自是不必有何顾虑,决心破釜沉舟于最佳的角度位置跳马自救。
咻咻……
几道破风的声音忽然从无邪的耳边擦过,接连几道利箭直入正腾空扑来的巨物黑熊的眼睛,脑门,心口,两腿,轰!那从天而降的黑影忽地重重一沉砸到了地上,无邪心知来者非等闲之辈,面上不由得闪过了一丝苦笑,只得继续装作慌张无措,原本松开的小手再次紧紧拽住了追风的皮毛,大呼:“救命救命,啊啊啊!”
身后破风逼近的声音没有停止,这回完全是对准了无邪的方向逼近的,无邪当即黑了脸,可紧接着,一箭两箭三箭,毫无例外地全部打在了追风的同一条腿上同一个位置,轰隆一声,追风身子一侧,这一坠倒,直接把无邪给甩飞了出去……
“哎呀哎呀!”无邪双手双腿在半空中乱蹬着,忽地一道淡淡的龙涎香袭来,淡色紫袍于半空中翩然掠起,然后身后一暖,就像那日在金陵城门上一样,无邪直接被人从半空中接住了,此时的无邪眼中早已无半分诧异之色,自那几发又准又及时地利箭接连而出之时,她便早已心中有数,此刻更是夸张地手脚并用抱住了那于半空中接住她的人,小小的身子十分迅速地攀了上去,哇哇大哭!
怀里的小人儿哭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秦川携着秦无邪到了安全地带,这半大的孩子仍攀在自己身上嚎啕大哭不肯下来,秦川满面哭笑不得地站在那任秦无邪挂在他身上,嘴里道:“小皇叔,恕川来迟了,现下已无危险,请皇叔莫惊。”
无邪又哭了好一会儿,这才一下跳了下来,用小手胡乱抹了把脸,满面怒气地瞪着悠悠然淡笑而立的秦川:“你一定是和秦容那坏小子一伙来害本世子的!”
救了“他”反被“他”倒打一耙,秦川哭笑不得:“小皇叔,我救了您,就在刚才。您倒是说说看,侄儿要害您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救您?”
无邪不理,仍无理取闹:“因为你嫉妒我聪明!我又不是笨蛋,才不会上当!你和秦容不是一伙的,怎么会正好在这里?!”
秦川略一沉吟,狭长的凤目扫了眼倒在地上呼哧着气的追风:“小皇叔的马状态异常,许是中了发狂之药,变得十分疯狂好斗,异常兴奋,因此猛兽气息最重的地方必会吸引它冲撞过去……”顿了顿,秦川朝正气呼呼的无邪郑重地行了个长辈之礼:“老五小孩心性,此事做得不妥,还望小皇叔大人大量,莫与一个晚辈计较。诚然,川确知秦容动了手脚,知而不报为川之过,故将功补过,即时救小皇叔于安然。”
无邪瞥了眼秦川因行礼而高举面前的两手,有血滴正在渗出,正是因为刚才连发十几箭所致,无邪像被安抚住了的小孩一般,面色稍缓:“哼,你知道那坏蛋对本世子的追风动了手脚,为什么不拆穿他!”
秦川双眸微眯,笑而不语。
原因嘛……纵使他明知秦容做了手脚,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秦无邪与秦容生了间隙,太子一党中,秦容阴毒乖戾,却思想简单,最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利器。至于为什么要救“他”……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活着,才会更有趣吧……
“世子世子!”
“在这,世子在这!找到世子了!”
“小人救驾来迟,世子恕罪!”
“世子可有受伤?”
就在此时,容兮等人已经追了上来,秦靖派出的几对人马也几乎同一时间寻到了此处,众人见秦无邪完好无损地与太子秦川站在那,先是一愣,但随即立刻松了口气。
容兮的神情不佳,见到秦无邪安然无恙,先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神情凝重地翻身下了马奔向无邪所在之地,上上下下将无邪检查了一番,确定她没有受伤之后,然后蹲下身,以手作遮拦,凑到无邪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靖王急火攻心……”
无邪面色骤变,立即伸出手让容兮将她抱了起来要回去,童稚的面容上仍是一片刚受了惊吓又怕又恼火的正在闹脾气的表情,可眼底却光芒忽明忽灭,阴晴不定。
靖王受了刺激,忧心加之急火攻心,本就满目疮痍的衰老身体自然扛不住……这下她和秦容那小子的梁子算是结大了!
013 宣王燕归
靖王身子抱恙,就连寿宴最后也是草草散场,太子二人在金陵又待了数日,便匆匆告辞回京。
无邪回府,见到秦靖坐在那座无邪最常坐的,琼花树下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之上,早上起来的时候并未梳头,黑发白发相错,凌乱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藏青色袍子去年还合身,今年就显得空空荡荡,像挂在一具骨架子上,粗糙的大手正如待珍宝一般,缓慢地,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一柄笨重的古剑,剑鞘呈青石色,几乎要与秦靖融为一体,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是数十年来被人无数次细细擦拭过的光泽,秦靖抚摸着它,今日的神色很祥和,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少了几分昔日的霸气,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面露慈色地低头凝视自己的孩子。
无邪连忙上前,将自己的小披风解了下来,因她太过矮小,十分费劲地才把它歪歪斜斜地盖在了秦靖身上,面色有些责怪:“父王,你怎的又在这里吹风了。”
远远地,容兮便停住了脚,没有靠近父子二人。
见是无邪回来了,秦靖的眼睛有了一丝神采,将剑放在了身侧,朝无邪招手,要她坐到他身边来。
无邪依言靠了过去,被秦靖一只手勾搭着肩膀揽在怀里,父子俩一大一小并坐着,秦靖忍不住又低低咳了几声,袖子挪开时,藏青色的袖袍上有一片深色,无邪知道他又咳血了。
抿了抿嘴唇,无邪的小身子挨了过去,脑袋靠在秦靖胸前,仰起脑袋看他:“父王,明年寿辰,无邪一定会真的给您弄头老虎来。”
秦靖听了大笑,整个人也恢复了生气:“无邪我儿,你有这份心,父王就欣喜得很。如此,父王也有一样东西要赠你。”
无邪歪着脑袋,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秦靖神秘地笑了笑,自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了一方红色的锦盒来,无邪立即低头看去,秦靖拿锦盒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无邪心下一涩,只当没看见,打开锦盒,里面正方方正正躺着一张折叠好的纸,只因有些年头了,那白纸有些泛黄,打开来,墨迹依旧未褪,一如新颜,苍劲有力的娟狂字迹赫然其上——无邪。
落笔之人,定是胸有丘壑,高山流水,内敛而张狂。
无邪心头一滞,面上很快将那抹诧异之色压下,扬头眨了眨眼睛:“父王,这是什么?”
若她没记错,这幅字迹的主人,正是当年于靖王府书房之中,与爹爹一番谈话的那个少年,她的名讳“无邪”二字,正是出自他手。他究竟是何人,为何他留下的东西,爹爹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收起,直到今天?
“若父王去了,无邪我儿,你便拿着它,去找宣王秦燕归。”秦靖冷笑了一声,将此物交给了无邪:“本王一死,他们虽不敢明着害你,却也不会放过你。但父王断不会将你推入了火坑而不救你,宣王秦燕归,凭他的本事,只要他肯保你,没人害得了你。”
宣王秦燕归……诸位皇子之间,除了太子秦川,唯一一位封王的皇子便是排行第三的秦燕归,十四岁封王,古今唯此一人。
无邪脑中迅速闪出一幅幅画面,正是皇宫雪夜中,那被人追着一口一个“三哥”地喊的白衣少年,那个小小年纪,即便满面笑容,却依然是危险到了骨子里的优雅虎兽……
无邪皱眉,明眸皓齿,覆上一层委屈:“父王,你胡说什么,父王你不保护我,那无邪肯定迟早被人吃光了肉喝光了血拆光了骨头,欺负得尸骨都无存!”
“你……”大概是被无邪那番话惊到了,秦靖说话时灌进了一口风,惹得他又是一阵猛咳,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道:“你尽管放心,当年宣王既然写下‘无邪’二字,便是他对你父王我许的诺,你拿着此物去找他,他必记得与父王的诺。”
写下此二字之人……无邪心中一阵苦笑,原来前前后后,竟是同一个人。
“父王,你莫说了。”无邪始终没有问出口,靖王埋藏在心底的野心到底是什么?竟要谎称她为男儿身,莫不是要她以后令皇权回归皇室正统,让她一个假男人当皇帝不成?
“无邪我儿,皇宫之中,宣王可保你平安,可信他,但不能尽信。”
可信他,但不能尽信。
靖王鹰眸一敛,忽地迸射出了一道道久违的寒光,往无邪腰中挂上了一块青铜方牌,鹰头浮雕刻于其上,无端端生出一层冰冷的寒意。
“此人手段卓越,城府深讳,非你我可及,有朝一日,如果你感到秦燕归不可信了,就……”秦靖无声地做了个“杀了他”的手势,那鹰头青铜,是他给无邪的最后一道破釜沉舟之杀手锏。
无邪只觉得腰间一沉,那块烙铁一样的东西,好像会灼伤人。
说完了这些,秦靖忽然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笑道:“无邪我儿,父王此次若是去了,这金陵三郡与靖王府,怕是要有变数。府中家眷数百,你若看得上眼的,且让他们随你回京,你若看不上,便容他们自生自灭去,只一点……”秦靖再一次抚了抚被他放在身旁的古剑:“你且容父王的老伙计随父王一同葬了,他日秦柳建下了黄泉,父王还要用它问候老朋友!”
秦柳建,正是当今建帝的名讳。
014 去赎“儿子”
半年之后,靖王果然去了,无邪按他的要求将他和那柄剑一同葬了。
靖王一死,靖王府的门生幕僚也就散了,靖王虽有世子,但世子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加之靖王已死,靖王府势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没有人愿意继续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