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氏问女儿:“你祖母与小姑姑呢?”
卓昭节道:“去别院等祖父了。”
“别院?”游氏一皱眉,知道其中定然有内情,也就不在人前多问了,只道,“乏了罢?先回房里歇一歇再说。”
如此到了四房,卓芳礼自也放心不下,只是到底没和游氏一样等到大门口,却是在念慈堂里翘首以盼,见游氏带着女儿进来,只叫冒姑去安置赐物的陈放,跟着又把四周伺候的人都打发了,惊讶道:“怎么了?”
游氏扬了扬下颔,问卓昭节:“宫里出了什么事?”
“今儿宴上,圣人与皇后对太子都淡淡的,甚至圣人连身新衣都未穿,倒是对真定郡王极好,中间太子特别过来,想留延昌郡王一起伺候圣人与皇后,却被推了。”卓昭节简单的说了下经过,“皇后还以膝下寂寞为名,要留真定郡王在大明宫里住下,圣人也依了。”
卓芳礼与游氏对望一眼,均是倒抽一口冷气!
“延昌郡王……糟糕!咱们家可怎么办?”游氏喃喃的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卓昭节闻言也变了色,低声道:“就是午时过后不久。”
“之前两位郡王一直势均力敌,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卓芳礼的脸色一片铁青,握紧了手中的茶碗,失声道,“尤其是圣人……不是从来都没理会过两位郡王之争吗?就是皇后从前也只是偶尔敲打一下延昌郡王,对真定郡王虽然喜欢……到底也只是喜欢,也没到这样公然支持的地步啊!”
“父亲,现在咱们家可是……可是……”虽然之前与卓芳礼之间还有芥蒂,但如今局势猝然变幻,谁还有心思计较那点儿委屈?卓昭节看着父母的反应,心里忐忑极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有危险?”
卓芳礼沉吟许久,才迟疑着道:“危险……料想现在还不至于……毕竟……你祖父极得圣人看重,而且如今圣人还在……太子也没……纵然到了真定郡王,那也是好些年后的事情了……”
游氏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道:“但圣人与皇后素来精明,倘若当真为了真定郡王考虑,即使不至于危险,这声势上……”
卓芳礼吐了口气,苦笑着道:“还能怎么样呢?”
“你今日进宫,赐婚的事情可有眉目?”游氏心念电转,立刻撇下来敏平侯府的前途问女儿。
卓昭节没想到话题转的这么快,不及脸红就被频繁催促,才怯生生的道:“没有呢,就当我和寻常小娘子一样,只有皇后最后问了几句,赐了东西。”
游氏深吸一口气:“皇后问了什么?”
“说我眼熟,纪阳长公主接话,说我生得像嫡祖母,就这样说了几句。”卓昭节咬着唇道。
游氏面上掠过失望:“纪阳长公主没有特别问你或者看你吗?”
“……”卓昭节茫然的摇了摇头。
虽然纪阳长公主在长安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但了解她性情的人还真不多,卓芳礼和游氏照着常人来推测,既然长公主最为重视宁摇碧,那么宁摇碧的正妻,长公主必然要极为慎重,不说再三考察,怎么也要亲自过目,为孙儿掌好了眼才是。
却哪里想得到长公主打的主意是“九郎喜欢就好,若不喜欢了再换个喜欢的”?
这会听说纪阳长公主没有很注意卓昭节,均是倒抽一口冷气,心想,糟糕,圣人一向尊敬长公主,难道长公主早就知道了今日之事,帝后会一起支持真定郡王,所以不想和咱们家结亲了吗?
敏平侯是极坚定的延昌郡王党,纪阳长公主的长子祈国公虽然也是,但长公主向来偏心幼子雍城侯,是以在两个侄孙里,长公主到底对真定郡王更和蔼的。
现下帝后选择了真定郡王,延昌郡王一派大受打击——接下来帝后为了真定郡王,很难说不会对延昌郡王这边进行打击,延昌郡王即使是庶出,到底是圣人与皇后的血脉,终究不会把他怎么样,那么这警告、这打击就只能是之前站在延昌郡王这边的人了!
如此算下来,敏平侯府纵然不倒,也必然经风历雨,纪阳长公主疼爱孙儿,自然是不想让宁摇碧再娶个即将失势的侯爵的孙女了,既是如此,她当然无需再关注卓昭节!
卓芳礼和游氏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以纪阳长公主的身份,与长公主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得到的消息自然不会是假的。
所以,敏平侯府即将失势这个消息……十有八。九!
敏平侯如今看着富贵,其实也是全靠敏平侯一个人撑着,卓家的情况和游家其实很像,敏平侯与游若珩膝下儿子不能算少了,偏偏一个能成器的也无有,从前敏平侯还要指望卓芳涯,不料卓芳涯中举后跟着娶妻,没多久就迷上了义宁坊那姓花的女子,满腔苦读的热情化作了绕指柔肠,成日里只顾惦记着哄花氏高兴,哪里还想得到读书?
偏偏敏平侯忙于政事无暇管他,沈氏又管不住——卓家、游家现在其实都在指望孙辈,游家指望游炽、游焕,卓家指望卓知润、卓昭粹。
是以老一辈的人根本就不能出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游家还要好一点,到底游若珩已经致了仕,留下的只有美名没有政敌。
若是敏平侯一倒,没有他帮着晚辈铺路,这偌大的侯府又能剩几分富贵?
卓芳礼一咬牙,顾不得旁的,问女儿:“今日宁九可曾进宫?他对你如何?”
游氏听出丈夫的意思,一惊:“夫君!”
“你知道个什么?父亲与真定郡王一派结怨极大!”卓芳礼面沉似水,低声道,“若当真……纵然不在乎给七娘寻个门楣低些的人家,但你想七娘生得这样好……自古红颜!此事必须速作计议!”
卓昭节起初没明白父亲的意思,听到此处,到底会过意思来,只觉得平地惊雷,呆呆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游氏大怔,哆嗦着道:“亏得五娘已嫁……八郎……古家娘子反正也是……可七娘……长公主分明不理会七娘了,这事?”
——卓家有如今的富贵,全仗着敏平侯能干,如若帝后决意扶持延昌郡王也还罢了,可现在帝后选择的是真定郡王,那么延昌郡王一派必然会受到打压,否则帝后何必表这个态?敏平侯年岁已长,现成的理由就可以暗示他告老……一旦敏平侯因此告老,即使帝后念着他多年为国操劳不追究,但接下来卓家的门楣自然也要衰落下来……
到那个时候,卓昭节这些还没婚配的晚辈,能够挑选的婚事自然要一落千丈!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敏平侯与真定郡王一派结怨不浅,失势之后,若帝后不追究,表面上也许不会怎么样,但背地里……尤其卓昭节美貌绝色,凭着这副容貌,生在清清白白的平民家都能招上祸事来,卓芳礼与游氏想到此处,哪儿能不急?之前对着宁摇碧挑来挑去,那是因为敏平侯地位稳固,护得住孙女,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们既然想到了卓家接下来的衰败,头一个醒起的,就是如何为儿女筹划,以避家祸!
子孙都是卓家人,那是没办法的,可女儿却可以出阁……出了阁的女儿,即使娘家被诛九族,也犯不着女儿身上了……以敏平侯的政敌来看,眼下除了雍城侯世子,根本没有旁的人家可以选择!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鹅墨池破春水
御书房。
咸平帝慢条斯理的看着案头堆积的一小摞奏折,对下头长跪不起的太子置若未闻,伺候笔墨的内侍动作轻如鹅毛,眼皮也不敢多抬一下。
屋角铜漏不急不徐,殿外传来隐隐的风声,似乎要下雨了。
内侍抬头看一眼窗外,研好一砚墨,快步走到最近的窗边关了半扇窗,折回来时却见太子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滴落,心头恻隐随生随灭,却是一抹凛然拥上来!
太子唐昂是咸平帝与淳于皇后的嫡长子,咸平帝登基次日册后,跟着不到半年就正式立储,那时候唐昂尚且只是一介幼童。
成为储君后,无论咸平帝还是淳于皇后都对他百般重视,处处比照着储君的要求来栽培,因着咸平帝专宠皇后,诸子女都是同父同母,彼此都处的不错,可谓是兄友弟恭,唐昂这个储君素来地位稳固,而且因为帝后恩爱的缘故,对太子一向就是悉心的扶持栽培,唐昂十岁即随咸平帝上朝听政,十三岁起独立处置事务,十六岁就在私下代咸平帝批阅军国大事。
这中间虽然也有失误和出错的地方,但每一次咸平帝都不动声色的为他收拾好场面,再私下进行指点,在今日之前,帝后从来没有这样不给太子面子过。
像这样的长跪,伺候咸平帝多年的内侍在这之前只见过一回,那是为了求娶平民出生的绿姬为太子妃,被淳于皇后大怒斥出后宫,太子也是这样抱着最后的希望在咸平帝跟前长跪不起。
只是咸平帝任凭他跪了一天一夜,仍旧选择了支持皇后的做法——朝野都知道淳于皇后虽然没有到和咸平帝一起上朝的地步,但朝政诸事,向来只有这位皇后不想插手、没有她插不了手的,而内侍因着身在宫闱知道的更多——淳于皇后做出的决定,咸平帝从来没有反对过。
所以这一次……
内侍心中一叹,料想太子也知道结果的,只不过是实在爱惜延昌郡王,明知道无望,不来跪求到底不甘心罢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咸平帝批完了最后一封奏折,将朱笔放在笔架上,闭目往后一靠,内侍忙轻手轻脚的将奏章移到一侧晾干,自己迅速移步到咸平帝身后,手势娴熟的为咸平帝揉捏起来。
“起来罢。”咸平帝淡淡看了眼太子,道,“这儿没铺氍毹,地上凉,当心身子。”
语气不是不关心,却平静的出奇。
太子用力磕了一个头,沉声道:“求父皇救一救宝奴!”
“救他作甚?”咸平帝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嘲讽,道,“他是你之庶长子,虽然不是嫡子,但也是我皇家血脉,难道谁还敢对他不利?再说他不是好好的么?”
太子膝行几步,哽咽出声:“父皇,慕氏与绿姬之间仇深似海!若将来凤奴继位,叫宝奴与珍奴怎么办?尤其是宝奴,这几年来凤奴就常常与宝奴过不去,名为兄弟,实如仇雠……”
咸平帝淡淡的道:“照你这么说,若是宝奴继了位,凤奴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太子抹了把脸,迅速思索了下,悲声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宝奴、珍奴、凤奴都是孩儿的骨血,孩儿怎么会不心疼凤奴?只是……只是凤奴还有邵国公府,慕氏乃邵国公胞妹,有外家扶持!而宝奴、珍奴的外家……”
咸平帝笑了笑:“方才还说他们三个都是你的骨血,是我大凉皇室子弟,如今就替凤奴打算,让他将来靠着慕家去过活?难道皇家没用到了需要正经的嫡皇孙在外家寄人篱下苟活了吗?”
咸平帝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其中的怒意却已是暗流汹涌!
太子一怔,随即补救道:“父皇饶恕!孩儿说差了话……但慕氏与绿姬之间仇恨已无可挽回,孩儿……宝奴与珍奴乃是同母兄弟,慕氏却只凤奴一人,孩儿……孩儿总是想多保全子女的!”
“但凤奴是嫡子。”咸平帝仍旧心平气和,几乎是和蔼的道,“他是你唯一的嫡子,我大凉遵循古制,以嫡子为重,当年你皇祖父时,若非燕王与齐王做的太过,有叛逆谋乱之心,为先帝所不容,这皇位,也断然轮不着朕来的!”
他看着太子,慢慢的道,“你若只是朕的长子,这东宫,也轮不到你住,懂了吗?”
太子全身一震!
他抬起头来,触及到咸平帝平静无波的脸色,半晌,才沉沉的道:“求父皇指点!”
“嗯?”
“孩儿想知道……宝奴输在了什么地方?”太子带着祈求与绝望道,“父皇之前没有管过他们……母后也是……孩儿想知道,宝奴到底什么地方做的叫父皇与母后都失望了?”
见咸平帝沉默,太子不顾仪态的啜泣起来,“父皇说孩儿能成储君是因为是嫡长子的缘故,但孩儿以为父皇固然看重嫡孙,却也不至于为此支持凤奴……求父皇念在了父子之情的份上,告诉孩儿……好么?”
咸平帝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才道:“你这样疼爱宝奴,朕难道不疼爱你?可朕疼爱你,所以才要帮你一把……由母及子,绿姬去太子妃太远,宝奴的心胸气量为人,绝非能够继承大统的人选!你因为宠爱其生母,一意栽培他,反而是在他为招致祸患!”
太子失声道:“凤奴论聪慧并不胜过宝奴,只不过惯常作温润谦逊之态罢了,宝奴……宝奴也非桀骜之人啊!”
“你是偏心。”咸平帝闭了下眼,随即睁开道,“但朕与你们母后看得清楚!”
见太子还是一脸不肯相信,咸平帝抬了抬手,原本为他捏肩的内侍忙住了手,退后一步,皇帝吩咐道:“去把今年牡丹花会上斗诗的记载拿来。”
内侍恭敬道:“是!”旋即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叠白宣,回到咸平帝跟前,咸平帝却没接,而是道:“拿给他看。”
太子跪在地上看完了天香楼的这场斗诗的记录,怔了片刻才道:“父皇与母后就为了宝奴输了这一局?但凤奴从前也不是没输过。”
“前头的都不重要。”咸平帝淡淡的道,“你只要看最后咏青龙卧墨池还有姚黄的两首即可。”
太子忙翻到最后,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仍旧不得要领,只得请教:“孩儿愚钝,求父皇指点!”
咸平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丝失望,但还是道:“你且读一遍。”
“陈子瑞所作《咏青龙卧墨池》:万紫千红非争春,捧出韶华一主人。驰骋青龙亦来卧,笑看此间献缤纷。”太子喃喃的读道,“宁摇碧所作《咏姚黄》:白鹅墨池破春水,睡鹤紫楼候天青。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
读罢,太子低声道,“请父皇恕孩儿不敏,孩儿觉得,宁摇碧也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朕本以为二姐是极偏心的了。”咸平帝这次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不想你倒是像了她,但二姐只是长公主,而且她偏心的宁九,固然纨绔了点,却极有分寸,知道什么能犯什么不能犯,也不枉费二姐偏心他一番,对于一个侯爵世子来说知道分寸就成了,其他地方差一点好一点都无关紧要。大郎,你可是一国储君,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见太子满面羞惭的低头不语,咸平帝长长叹了口气,半晌才道,“虽然这两首诗不是宝奴、凤奴自己所作,但可以看出他们各自的为人性情!”
“陈子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