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了这里,外面有人笑闹着一路奔进来,门口的使女来不及禀告,就听一个脆亮的童声道:“祖母祖母!今儿我与祖父钓到了好几条大鱼!”
这扑进来一头撞到班氏怀里的却是个八、九岁模样的男童,眉目清秀,生得有些虎头虎脑,煞是可爱,穿着一身靛蓝锦衣,身上几处都沾了水渍,还隐隐带着一抹鱼腥味,与班氏说了一句,才注意到卓昭节,忙又挪过去惋惜道:“表姐你今儿居然没去!我钓到了一条最大的鱼,都快有我高了,可惜叫祖父,祖父帮忙慢了一步,使它弄断了线逃走了。”
游若珩告老之后无事一身轻,除了偶尔指导一下子孙并同族里头没进入怀杏书院的子弟读书外,就是闲来带着喜欢的孙辈外出游玩或垂钓,他最喜欢的正是四房里的嫡幼子,也是孙辈如今排行最小的游小六郎游煊,还有就是外孙女卓昭节。
此刻伴着游煊的叽叽喳喳,卓昭节的询问声,就见游若珩慢悠悠的踱进门来,在门口方解去了蓑衣——游若珩年过花甲,因为告老的早,没操过太多的心,身子骨还硬朗,头发也没花白多少,他是个面容清癯、看着不苟言笑的长者,沉默寡言,进来后只与班氏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卓昭节,自顾自到班氏左侧坐了,对卓昭节的请安也只微微颔首。
看着仿佛不近人情,实际上相处久了就能发现游若珩一直在用心听着老妻与孙儿、外孙女的话——就知道游若珩并非冷漠,却是木讷了。
若不然,当初他科考得了二甲头名传鲈,与如今朝中大名鼎鼎的内阁首辅时斓是同窗同乡兼同科的交情,唯一的嫡女游霁与敏平侯四子卓芳礼的婚事还是时斓尚主之后帮着做的媒,这般好的局面,也不至于四十岁才出头就告了老,他委实不擅长与人交往,亦不擅长理事,除了读书之外,竟无一事擅长,当真是离了翰林就没奈何,若是赶上了吏治不清不楚的时候或许还能靠一靠幕僚混着,偏先帝与今上都是励精图治之君,以他这性。子若当真授了官职,恐怕反而容易出事,要说在翰林院里待上一辈子——游若珩思来想去还不如早早归乡,京中的气候他还住不惯呢!
对游若珩的本性,游家人上至班氏,下至游煊,并在游家长大的卓昭节都清楚的很,班氏仔细问了游煊钓鱼的经过,安慰了他一番走脱大鱼的事情,看了看天色,正待问游若珩是不是这会就用饭,忽的想起一事,皱眉问不远处的使女:“方才叫厨房里烧姜汤,怎么烧到现在都没拿过来?”
第四章 绮香
那使女忙道:“婢子去看看!”
她方走到门前,就见两个人抬了足足一大桶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后面又跟了一个主事妇人,手里挽了个食盒,另装着用来喝的姜糖水,进得屋来,先请罪道:“老夫人,姜汤送迟了些,却是这么回事,方才婢子烧好后,使人送过来,不想路上被人撞了下,都弄翻了,故此重新去烧,这才来晚。”
班氏皱眉道:“下雨天,都仔细些。”
就命明吟和明叶进里间服侍卓昭节泡脚,又叫游煊也一同去,安排了两个孙辈,这才转头问游若珩:“你可也沾了一身水气,要不要泡一泡?我叫人去偏屋给你预备。”
游若珩摇了摇头道:“我穿了蓑衣,煊郎淘气没肯穿,才把衣服弄湿了。”
班氏对他却不如对年幼孙辈上心了,闻言就道:“那就喝碗姜糖水去一去湿气吧。”
游若珩道:“春寒,湿气重,你也喝些。”
老夫老妻慢慢的喝完了一碗滚烫的姜糖水,里头卓昭节与游煊也泡完了脚出来,嘻嘻哈哈的打闹着,班氏放下碗,笑着叫他们过来:“喏,趁热喝了。”
游煊年幼,贪爱吃糖,却最不喜欢姜的味道,方才泡脚还好,此刻要喝下去,就愁眉苦脸道:“祖母,孙儿才泡了脚,觉得浑身都热得很,这姜糖水就不必喝了罢?”
“就是为着你们小孩子都不爱姜,才加了这许多的糖,我喝着都觉得太腻了。”班氏轻斥,“左右就这么一碗,快喝下去,就要传饭了!”
卓昭节到底十三岁了,又听班氏说自己先前踩着雨水怕是受了寒气,是要影响一辈子的,心头担忧,却一反常态的端起碗来,乖乖喝完。
游煊见表姐都喝了,只得很是勉强的喝了下去。
班氏这才满意,问过游若珩,就吩咐传饭。
虽然游家四房聚居一起,但除非大节,用饭却都是各房另设小厨房的,大厨房里只管端颐苑、游姿并卓昭节,以及众多下人,当然游若珩与班氏也会不时叫上晚辈过来陪着用饭,就如今日游煊也在这里一样。
游若珩木讷,用饭时就只听班氏不时纠正游煊的一些坏习惯、又叮嘱卓昭节几样如今要多吃的菜肴,他默默的用完,简短的说了句:“去书房了。”
卓昭节和游煊忙放下牙箸,起身垂手相送。
班氏叫人收拾下去,带着他们两个回了正屋,说了几句闲话,见无他事,就叫人各自送了他们回去。
端颐苑的使女珊瑚提着灯照路,明吟与明叶扶好了卓昭节,回到缤蔚院,明吉和明合早早点上了灯火,正站在回廊上眺望着,看到院门打开,就都趿了木屐迎下去,口中道:“女郎回来了。”
卓昭节谢了珊瑚,着明吟送了她几步,就回到屋中,惦记着班氏叮嘱如今不能受凉,就对明合道:“取条厚些的被子出来,现在的那条太薄了点。”
明合奇道:“如今是初春,不冷了呀!”就被明叶拿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轻咳道:“你去换了就是。”
听这话明合也知道里头有原因,忙进了内间去找。
卓昭节又吩咐将平常喝的茶水换成姜糖水,明吟记了下来,卓昭节叫明吉取了自己的妆奁出来,从底下取了四对小巧玲珑的赤金坠子出来,叫明吉四人分了,因为非年非节,也只听说老夫人那边接了信很有喜色,明吉接了,面上就有些询问的意思,卓昭节因为班氏解释之后,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这两天的担忧害怕可笑,尴尬道:“这几日我自己误解了些事情,倒害你们担心,今日又连累明吟和明叶在二舅母并祖母跟前都挨了训斥,是给你们赔罪的。”
明吉等人忙道:“婢子们怎么敢当女郎赔罪?”
明叶又道:“说来也是婢子们糊涂,只知道女郎这几日仿佛有心事,竟没想到那上头去,到底女郎也有这些年纪了呢,二夫人与老夫人骂的可不冤枉。”
卓昭节看她们并不计较,也自然了点,笑道:“总是我没告诉你们,你们又怎么知道呢?因着心里害怕狐疑,亵衣换了下来……”她面上一红,“都是藏起来的,我亵衣都是一个模样,你们才没发现。”
这么一说,没陪卓昭节去老夫人处的明吉也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晓得卓昭节为此还早老夫人跟前闹出一场命不久矣的笑话,就不明白明吟和明叶的窃笑之意。
四个使女分了金坠子,明吟和明叶也觉得心中委屈平复了下去。
明合出来说是换好了被子,又伺候着卓昭节梳洗了,预备安置。
不想卓昭节才解了外袍,就听得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凄厉万分,吓得她手一抖,惊疑不定的问:“这?”
今晚陪夜的明吉和明合也吃了一惊,都披衣而起,明合在四个使女里年纪最长,胆子也大,见卓昭节面色惊讶,就道:“女郎别怕,想是谁魇着了,婢子出去问问。”
就到外头叫了明叶进来陪着,自己提了灯出门去问,大约半柱香后,明合回来,先把灯交给回廊下等着的明吟吹熄,又脱了沾了夜露气息的外袍,这才进了内室,告诉卓昭节道:“是大房里的绮香,听更夫说是梦魇。”
“原来如此。”卓昭节知道了那声尖叫的来源,也就放了心,这绮香是大房里的一个妾侍,出身不是很好,本是勾栏里头的妓人,游家长子、即卓昭节的大舅游霰任过两任知府,就在秣陵邻边,在任时偶然遇见她出堂,当时绮香年方二八,却已经是那家勾栏里的翘楚人物,千娇百媚的勾得游霰一时心动,就将她赎了出来,收在身边伺候,陆续给大房里生了一子一女,那一个女儿却是襁褓里就夭折了,活下来的就是大房里的庶子游勉。
——绮香进游家门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游霰对元配江氏还算敬重,却也是个花心的,游家四房人中,大房与三房的姬妾最多,这绮香好几年前就被游霰冷落在旁,如今也不过是捱着日子指望游勉读书上进这么个出路罢了。
卓昭节对绮香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关心,因此听说是绮香梦魇,就没多想,照常睡了。
不想,次日起来,就听说大房里出了事。
才从白家回来的游灿一路听着闲言碎语,不觉大吃一惊,听说白氏已经去了大房,眼珠一转,却匆匆赶到缤蔚院,劈头问道:“昨晚你可听见了?”
卓昭节正听明叶说大房那边喧嚷一片仿佛发生了事情,碍着身份辈份也不好多打听,见到游灿这么一问,就下意识的想到那声尖叫:“你说绮香?”
“可不是?”游灿沉着脸,“我今儿才进门来就听说了,真是可恨之极!”又道,“大姐如今随大姐夫在湖北的任上,二姐嫁得近,震城离得不远,怕是送了信去就要回来的……咱们家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嘿!”
她说的大姐游灼和二姐游炎都是江氏嫡出,江氏当初嫁进游家为长媳,过门七年才生了两个女儿,虽然那些妾侍生的子嗣也陆续没站住,但压力可想而知,因此身子就渐渐差了下去,及后虽然生了三个儿子,却夭折了两个,仅仅游烁平安长大,这也是游霰是游霁的长兄,比游霁足足大了九岁,但游烁的年纪却反而比游霁的长子卓昭质还小两岁的缘故。
卓昭节好奇的问:“我只听说大表哥那边出了事情,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咿?”游灿道,“你在家里竟然还没我知道的多?”
这才恨道,“大房的两个侍妾昨儿个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争执中有人说出另一个厌胜大伯母之事!”
“什么?”卓昭节大吃一惊,“竟有此事?!”
“可不是嘛!”游灿愤然道,“她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又对卓昭节道,“我过来时,人都在大房那边,但我想总要到祖父祖母跟前禀告的,咱们去端颐苑陪着祖父祖母罢?恐怕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也难过呢!”
卓昭节迟疑道:“这事情……咱们就不要往前凑了罢?恐怕祖父祖母不要咱们在旁边听着呢!”这样的事情属于游家的家丑了,卓昭节在游家虽然受厚待,但自知到底不姓游,更何况长辈后院的事情,她们做晚辈的也不合适靠前去。
“就怕祖父和祖母被气坏了身子。”游灿一向就有点好事,就劝说道,“何况如今满府都在传这件事情了,难道还要独独避了咱们两个吗?”
这话说的也在理,游若珩和班氏都十分看重游家的家声,对江氏这个长媳也是很满意的,正月里江氏去世,班氏人前人后都哭了几场,如今居然闹出侍妾谋害主母的事情来,还闹得这么沸沸扬扬,两人不气才怪。
第五章 游烁
端颐苑里,游霰眼角打量着游若珩与班氏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父亲、母亲,厌胜之说,本是无稽之谈,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
“哐啷!”
游霰话还没说完,一只斗彩粉蝶月季细瓷茶盏已经连着盖子砸到了他头上,里头茶水虽然不怎么烫了,但泼得一头一脸也实在狼狈,奈何砸他的是游若珩,游霰向来最惧父亲,纵然当众丢了这么个大脸,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游若珩为人古板方正,最讲究规矩,何况侍妾谋害主母,别说大凉律里写得明白,从古以来那都是怎么处置都不过分的,游霰如今居然还敢为侍妾开解,这在他看来根本就是昏了头!他不擅长言辞,盛怒之下就动起了手,相比游若珩出于对规矩的重视,班氏却是失望了——如今满府都传遍了的事情,游霰竟然还天真的妄想可以拿几句圣人之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真当江家没人了?
“求祖父、祖母为母亲做主!”游霰被游若珩砸了一头茶水不敢作声,他的嫡长子游烁却是悲痛万分,也不管游霰怎么想了,膝行几步,跪在堂下砰砰的磕起头来,游烁的身体向来不是太好,正月里江氏去世,哭灵时哀毁过度就不轻不重的病了一场,大半个月前才能够起身,如今旧事重提还扯出母亲被人诅咒的内幕,心中愤恨犹如惊涛怒浪,方才听见游霰似有为侍妾开脱之意,眼睛都红了,如今看也不看游霰,只顾乞求游若珩和班氏。
见游烁话里提都不提自己,游霰觉得很是难堪,只是被游若珩含怒瞪着,他也不敢说什么做什么,只是讪讪的继续跪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游若珩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自然只能班氏来开口问个究竟,虽然事情是从昨晚就传得满府皆知了,可班氏总也要从头问一遍。
游烁用力掐了掐掌心才能够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哽咽着道:“回祖父、祖母,昨晚孙儿和曼娘尚未睡下,大房里的粗使衔雀忽然闯进院里来,说是伺候父亲的绮香因事寻同样是侍妾的紫玉理论,两人起了争执,引得附近的下人去劝解,哪知绮香被紫玉追打之际,失口说出了曾经亲眼看见紫玉埋下木偶诅咒母亲之事!”
顿了一顿,他含悲带怒道,“不管绮香还是紫玉都是伺候父亲之人,孙儿也不能平白听了个使女的话就怎么样!所以就与曼娘一起带着人去止住两人的扭打,问个究竟……”
听到此处游霰忍不住哼了一声:“你那是问个究竟?人都险些被你打……”
“闭嘴!”游若珩震怒拍案,将案头一柄紫檀如意都差点震了下来,游霰顿时噤了声。
班氏也冷冷的道:“两个侍妾值得什么?打死了不过几两银子!莫非在你眼里嫡长子还不如两个妾?!”
游霰看着父母的面色,乖乖的垂下头不敢说话。
“烁儿慢慢说来。”班氏缓和了下语气,对游烁道。
“孙儿问出绮香曾见紫玉在院角埋过刻有母亲生辰的人偶!”游烁忍着悲意,含泪道,“孙儿昨晚带人在绮香说的地方挖出那人偶,那人偶的头上还插了十几根银针……母亲临终前不是一直都嚷着头疼吗?!”
想到江氏临终前缠绵病榻时的憔悴不舍,游烁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到底忍不住大哭出声,“求祖父、祖母为母亲做主!否则孙儿愧为人子,必不能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