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张脸,若是无遮无拦地晃在街上,非当街吓死一批人不可,难怪陛下要为他打造面具了。
霍嬗太小,还没有分辨美丑的能力,见了高不识的脸不觉害怕,只觉有趣,伸臂向他,想再玩一回方才的游戏。
霍去病苦笑着拍拍儿子的头:“小子,你倒胆大。破奴,这位姑娘被吓昏了,你先背她出去安歇,嬗儿暂时留在我房内好了,等姑娘醒过来,你再把他接过去。”
赵破奴回过神,应命背着式鸾走了出去。
高不识拾起面具,正要退下,被霍去病一手拦住。
招呼对方重新回到案前,待对方跪坐稳当,霍去病这才将嬗儿放在一边,任他自行玩耍,而后笑道:“高不识,你说,若那个姑娘当真与我有什么关系,赵破奴会不会不假思索地将她背负而出,毫不避讳?若她真是这孩子的生母,她抱孩子时,会不会那样恭谨有礼,生怕怠慢?”
高不识手势灵巧地重新戴好面具,轻声道:“小的愚钝,不懂侯爷之意。”
“哦,不懂?呵,无妨,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霍去病笑吟吟地瞅着对方,“我霍某人的确是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但我并未变成个傻子,若有人想肆意涂抹我的过去,那只会是痴心妄想。我早立下了誓言,此生绝不与女子牵扯,能令我违背誓言倾心相许之人,绝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这孩子的生母究竟是何人,你们又为何不想让我记起她,我早晚会查出来。到时候,凡是敢哄骗于我、加害于她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高不识到底是谁?老尉有没有在本章道出答案咧?】
、153陇上横吹霜色刀:人头
次月;武帝下旨——
雷被因密报淮南谋反一事有功,免其死罪。又因他有志抵御匈奴,允其投至大将军卫青麾下效命。
淮南王之孙刘建亦曾举报其祖父刘安及太子刘迁逆谋一事,但谋反大罪祸延全族,故此死罪难免。念其父刘不害为淮南王庶子,也算高祖血脉;特赐他父子二人全尸。
即日起,淮南国除;改为九江郡。
特此昭告天下,以正国法。
御命一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喜的是雷被,从此再不用受那淮南太子的窝囊气,日后少不得要凭精湛的剑术扬名汉军;一生抱负终将得以施展。
愁的是刘建,原以为谗言密告可铲除二叔刘迁,从而助父亲刘不害登上王位,哪料陛下翻脸不认人,竟忘了先前的约定,下旨将淮南国整个给废除了,还将自己和父亲打入死牢,择日鸩杀。
得知同是告密,雷被反而飞上了高枝,这位王孙越想越憋屈,等死的日日夜夜都在以泪洗面中度过,更是一眼都不想看那个被锁在隔壁的无能至极的父亲。如此几天下来,眼睛都快哭瞎了。
然而世事难料。
临刑前的那夜,他正肿着双眼,泣不成声地羡慕雷被的好运气,悲伤自己的生不逢时,把守监牢的两名狱卒突然齐齐昏倒,一个黑影快似鬼魅地飘了进来,还哑着嗓子唤人:“刘建刘公子?”
刘建心头大喜,暗道:“这定是我在淮南养的死士前来搭救了,如此忠心,日后定要重赏!”于是欢欣大叫:“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刘不害听见儿子回应,怕儿子独自逃跑丢下自己不管,忙一瘸一拐地扑到铁栏上疾呼:“还有为父,儿子,别抛下老父啊!”
刘建瞥一眼那个废物爹,嘴里哼哼哈哈道:“不会的。”
来人身后背着黝黑的机弩,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个红包袱走近他父子二人,熊熊燃着的火把照亮了刘建眉眼急迫的脸,也照亮了那人脸上的玄铁。刘建仔细分辨了半天,还是想不起眼前这人是谁,故作镇定吩咐道:“那些狱卒身上有开启牢门的钥匙,你速去搜来。”
那人将火把插在墙壁上,腾出手来向腰间一摸,拎出一串东西叮当乱响:“你说这个?”
刘建喜形于色,扒着铁栏杆的手都颤了起来:“不错,就是这个,快,你快给我打开牢门!”
那人点点头,手一翻,摸出一把钥匙插向锁孔,只听“哒”一声,机簧弹开。
刘建急不可耐,自牢内将锁头扯下
来,连钥匙带锁地丢向父亲。
见父亲慌慌张张地接住钥匙,手指颤颤巍巍地摸索着开锁,他放下心,拉开铁门,作势要出,却被黑衣人用身子给挡了个结结实实。
“你为何拦我?”刘建心底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公子,我今夜此来特意为您带来一份大礼,您看过了再走也不迟!”
那人讲话声音难听至极,但态度甚是恭谨,这让刘建又有了底气,喝道:“休得胡闹,这死牢岂是久留之地,什么礼能比我的命还贵重?你速速给我让路,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着,脚步向前一欺,准备夺路而逃。
至于老父,丢给他钥匙让他自行逃命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父慈子孝什么的,还是下辈子再说吧。
黑衣人看出他的意图,也不搭言,左手将红包袱抛至半空,右手抽出一把贴身匕首,闪电般划在刘建颈前。
刘公子躲闪不及被对方制住,心一抖,整个身子都僵了,却感半空有水滴坠下,黏糊糊地沾在前额,还没等那黏液滑至鼻梁,红包袱已然又落入了对方手中。
他呆怔半晌,大骇醒悟,那包袱的颜色其实乃是鲜血染就,看那圆滚滚的形状,里面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就不言而喻了。
黑衣人却不想让他这样轻易过关,硬将包袱塞进他哆嗦的手掌,沉声命令:“打开!”
淡淡两字,却威严得不容辩驳。
刘建素来惜命,此刻被冷刃逼喉,哪敢反抗,只好笨拙地解开两个活扣。
包袱皮一松,里面的东西被外面的火把照得雪亮,那不正是天下第一剑客雷被的人头!
雷被双眼圆睁,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至死都想不通自己怎会不敌对手。
他头发散乱,满脸血污,颈口断痕整齐,毫无疑问,这头颅是被人一刀割下的,刀法干净狠毒,毫无拖泥带水。
“你究竟、究竟是人是鬼?”刘建吓得将手中人头一丢,裤裆立湿,热尿淋漓。
雷被剑法天下无敌,谁人竟能将之一刀致命?若真有人功夫如此了得,早已名扬天下,自己怎会不知?
“鬼?”面具下的那人阴阴桀笑,“哦,我知道了,莫非是你生平做的坏事太多,常常被鬼索命,否则怎会发出此问?”
刘建听他这样一讲,反倒松了口气。
是人就好,是人就有欲望,就有弱点,还怕自己抓不住?
“不管是谁派你来的,他给你多少钱财,我都给你双倍,我堂
堂淮南公子说话算话!你放了我,好不好?”
“还有为父啊,建儿,你也顺路赎了我的命,好不好?”
刘不害也明白过来此人不怀好意,于是停住开锁的动作,将钥匙藏在袖内。
而后听见儿子利诱,顿感生存有望,但听儿子的口风,似乎压根没有营救自己的打算,忍不住心急大呼,“这位壮士,我在寿春的私宅还藏有很多珠宝,我全都给你,全都给你,只要你能救我父子出去!”
“双倍?珠宝?”黑衣人好似听见了世上最逗的笑话,昂首大笑,凄厉的嗓音回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来阴森可怖,“我的确是想要两样东西,而那东西只有你父子二人才有……”
刘不害刘建父子听到此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道:“是什么?你说,别说两样,就是二十样,我们也会双手奉上。”
“我要的,是你父子二人的项上人头!”
黑衣人话音一落,寒光乱闪,眨眼的功夫,刘建身上早被刺出十个血窟窿,痛得他哇呀乱叫,倒在杂草上狂滚。
刘不害父子连心,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扒着铁栅栏哀求:“壮士,你同我父子有何深仇大恨,非要置我们于死地啊?就算你要建儿死,也不必如此折磨于他啊!儿子,我的儿子……”
那人飞起一脚踩住刘建的身子,又在他四肢胸膛噗噗多刺了十刀,这才扬起一张溅得满是鲜血的玄铁面具来,森然道:“我高兴,这个理由充分么?”
刘建躺在血泊中,痛得大汗淋漓,却偏偏仍有意识,绝望嘶吼道:“你这狠毒之人到底是谁?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黑衣人昂首凝思一霎,慢慢摘下头上的面具,映着火光,向二人转了转脸。
刘不害父子看清了那人面容,先是张口结舌,而后齐声惊呼:“怎么是你,你不是死了么?”
那人重新戴好面具,冷冷道:“你们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好了,你们的愿望都已实现了,还有什么未尽之言,不妨到九泉之下去找殿下细细述说罢!殿下当日中了多少箭,刘建,今夜我便捅你多少刀,我一刀一刀数着呢。从前你诬告殿下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今夜罢!陛下赐你全尸,哼,你也配么?”
每说一个字,匕首就在刘建的身躯上扎一个血洞,一段话说完,刘建身上再无一两好肉,衣衫尽裂,血肉剥离,白骨绽出,只是还有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在喉咙处格格作响。
黑衣人直起腰,伸展四肢,舒
服地叹了口气:“就差最后一刀了,等这刀落在你脖子上,你的痛苦也就解脱了。啧啧啧,未免轻饶了你。这样吧,我先结果了你的爹,回头再来照顾你,你可给我撑着点!”
刘不害本来表情呆滞地看着儿子受难,此刻回过神,知道自己亦难逃毒手,忙连滚带爬地跑到牢房的另一侧,同此人隔开一段距离。袖内的钥匙被他拿出来,捏在手里攥得紧紧的,暗道:“只要我收好钥匙,你便进不来,看你如何杀我?”
黑衣人见了此情此景,似乎也感愁苦,用食指点点铁面具的下巴处,沉吟道:“幸好我带来了机弩,否则还真对付不了你这只老狐狸!”
自腰后扯出弩机,想了想,走到刘建牢房外,自墙壁上寻了根长索,将一头缠在弩箭后打了个死结,这才将箭尖瞄准了刘不害的心口,淡淡道:“刘不害,你可要好好躲,千万别被我射中了!”
刘不害虽不被刘安喜爱,但自幼也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又喜文不喜武,哪里躲得过机弩?
有心想跑,两条腿还在颤,只听“嗖”一声,剧痛传来,那弩矢早带着绳索穿透了胸口!
鲜血狂喷中,绳子上有大力传来,他承受着撕心裂肺之痛楚,被人硬生生给拖到了铁栅栏的边缘,又被黑衣人隔着栏杆给拎了起来。
嘴边全是血沫子,他翻着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黑衣人慢慢举高鲜血浓艳的匕首,一点点自刘不害颈中割下,自言自语道:“殿下,你赠我甜糕裹腹,我便赠你这三颗猪头下酒,也不知你欢喜不欢喜……”
刘不害被钝刀磨骨磨得浑身抽搐,刘建躺在血泊中绝望地看着父亲垂死的背影,发出最后的嚎叫,只是那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黑风阵阵,牢房外火把被吹得东倒西歪,黑衣人丢下没了头的尸身,又拎着滴血的匕首逼近刘建。
刘公子瞪着眼珠子,亲眼看见自己的人头快速离开身子,连同另外两颗人头被悬挂在不知名的高处。
长安的黑夜,真冷。
狂风呼号了一整夜,次日凌晨,长安城的百姓奔走相告——
城关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被人挂上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差点把守城的将士给活生生吓死。
头颅下方,还被人写了八个歪歪扭扭的血字:
“卖主求荣,当有此报。”
、154陇上横吹霜色刀:河西
四年后的长安城逾显繁华;九市内花香缈缈,行人攘攘,车声辘辘,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这一晚,湖风拂柳,华灯潋滟;都城内最大的酒肆里充斥着欢声笑语和丝竹弹唱,时有美艳妖娆的胡女载歌载舞。
就在最热闹的时分;有两个年轻人在外面栓好了马,一前一后走入店内。
前面那人玉冠束发;姿容英挺,穿的衣裳虽不花哨,但一望而知造价不菲。
掌柜的眼毒;知道这必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忙使个眼色命伙计热情招呼。
小伙计迎了过去,这才发现跟在公子后面的随从斗笠罩头,黑纱覆面,腰佩短刀,通体的寒气,打扮得有些古怪。
亏得这店伙计迎南送北数月,眼里颇得几分见识,心下再怎么揣测,脸上仍是堆着笑,按照公子的吩咐,寻了个最僻静的角落安置了一张矮几,而后又催着厨房上来四碟小菜和两壶醇酒,为两位客人分别斟满了,这才悄然退下。
酒肆里的诸多食客此刻正忙着听两个太学儒生在大厅中央口若悬河,倒是谁也没去留心这两个后来的客人。
须臾,儒生们的争辩声渐渐压过了丝竹音,令后来的两个人也不得不去侧耳倾听。
其中一个年长的儒生激动拍案,胡子都翘了起来:“你无须再辩了,卫青卫大将军军功显赫,被陛下封为大司马,我心服口服,但骠骑将军霍去病凭什么同被封为大司马,与卫大将军平起平坐?屈指算来,此人今年也才不过二十有二,嘿嘿,他何德何能而权倾天下成为朝廷重臣之首?”
玉冠公子正将酒樽端至唇边,听到此处略微怔了怔,一双清亮的黑眸中全是傲气,眉毛跟着轻轻扬了起来,态度很是不屑。
乌沙覆面的随从噗嗤一笑,笑声极浅,却被对面之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见公子狠狠地瞪了过来,他忙双手举杯敬酒赔罪,露出一双黑蚕丝制成的手套。
对方拿他无可奈何,面色虽还隐隐有些不豫,敬的酒却还是饮下了。
一杯醇香下肚,也觉好笑,唇角跟着慢慢翘起。
随从见他心情转好,不再理他,自顾自抄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将四碟小菜给扫进胃里。
公子又恼,伸直腿,自案几下轻轻踹了随从一脚。
一脚踹完,年轻些的儒生忽然面色绯红,饮罢一杯酒,砰一声将酒樽摔在地板上,慨然道:“德才与年纪何干?那骠骑将军年纪虽轻,但军功远胜旁人,如何领不得大司
马之职?哼,你的见识未免太过短浅了!”
邻桌有好热闹的人不解,截口发问:“我非长安人士,消息不够灵通,虽也曾听说这位骠骑将军的名头,却始终不知他究竟有何等了不得的本事,竟能将一干名臣老将给活生生比了下去。这位仁兄,可否请您指点一二?”
散坐各处的众酒客也跟着起哄:“正是,我们也想跟着听听故事,这可比胡女唱的曲儿有趣得多了。”
年轻的儒生大喇喇地跪直身躯,拍案道:“想听故事也不难,只是我今日酒钱带得不够,哪位将我的酒帐给会了,我便是讲他一夜又何妨?”
“原来为这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