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受了张仆射命令,前来管束新兵,演武一结束,就让众人以他为中心,在场侧围成半圆,便于聆听训示。
此刻见新兵们摩拳擦掌双目璨亮,他立时忆起初入营时,自己也是这般心向往之,于是面对众人,趁热打铁嘱咐道:“待你们来日通过四行考与骑射考,便也是场中威风凛凛的一员
,故此自今日起,你们要加紧训练。我期门最重骑射之术,不必说了,你们大多精通。然那四行、兵法与肉搏之术,却未必人人都能通过考核,你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听他说起骑射,三等残废容笑因自己基础差底子薄,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溜一眼旁人,发现有几个家伙表情古怪,似乎颇有些不以为然,也许是震慑于李敢父亲的名号,他们并没有出言反驳。思忖一番,容笑明白了——这些人肯定精通骑射,却瞧不起其他方面的技艺,所以对李敢的话很不服气。
李敢展开手中竹简,扫一眼上面誊写的姓名,续道:“此次我期门军共招募新兵三十六员,三个月后考校,通过者方为正式的郎员。训练中,每三人一队,共分为十二小队。这十二小队是按地支命名,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考校时,不计个人成绩,只记小队战果。小队优胜,则三人皆通过;若小队失利,则三人皆被淘汰。因队员间需要协同配合,考虑到这一点,仆射大人决定,同寝之三人便为同队的三名队员,其中一人被指派为队首,负责指挥同队甲、乙二员。”
此话一出,登时一片哗然,新兵们纷纷嚷着“这不公允”,生怕同队队友连累自己被淘汰。
李敢唰地卷上竹简,手握腰间佩刀,敛容大喝:“军令已出,你们却妄加议论,此乃轻军之罪,论罪当斩!谁要以项上人头来试我手中军刀么?”
新兵们的年纪大多在二十开外,很多人是出身世家名门的公子哥,骄纵成性。李敢今年尚不足十八岁,众人见他年幼,少不得对他有些轻慢,此时被他一喝,双目对上他凌厉的目光,心下皆是一凛,不由生出几分畏惧之心,连忙闭嘴哑口。
见下马威生效,李敢再次展开竹简,冷冷道:“现下我来唱名,被点到名者,按我所指方位列队。子队首,汲偃!”
话音落,一位个子极高的年轻人站出队伍,唱一声“喏”,站到了李敢所指的右手边。
容笑耳尖,隐约听见身侧有两人细声交换情报。
“他便是中大夫汲黯的独生子?”
“不是他是谁?听说汲黯大人以忠直谏臣自居,为人十分傲慢无礼,就连陛下有时都对他敢怒而不敢言,以后切切不可得罪这个汲偃哪,以免惹祸上身!”
“兄长说的极是,极是!”
容笑纳罕细瞧,只见那汲偃生得浓眉
大眼,鼻直口阔,戎甲披挂,英气俊伟,面上倒也没有什么傲慢的态度。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只记着对这人敬而远之,千万别惹他。
李敢没听见这边的动静,继续念:“子队甲员,夏侯始昌。”
有个身材瘦削的年轻男子同样唱声“喏”,遵照李敢指示,站到了汲偃身后。容笑见他相貌普通,表情木讷,属于那种让人过目即忘、掉进人堆里就捞不出来的普通人,瞧了瞧也就没了观察的兴趣。
李敢扫一眼竹简,点到子队的最后一名成员:“子队乙员,天离。”
某个少年低头钻出队伍,个子居然比容残废还矮。略长的下裳拖在地上,大大的头盔被他戴得歪在一边,遮去半边面容,浑身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像四处逃窜的残兵败将。
气质少年站到李敢身前,怪腔怪调地唱声:“闹。”
新兵们楞了楞,才明白他是在说“喏”,顿时轰然大笑,全忘了军规。
容笑也是忍俊不禁,使劲捂嘴,悄悄瞄一眼,只见那少年古铜色的半边脸颊上隐隐浮出羞赧之意,头越发低了,整个人都快缩进一顶大头盔里。再一斜眼,发现人群之中,唯有两人未露嘲讽之意,一是李敢,另一人便是霍去病。
李敢不笑也就罢了,那姓霍的小子克制工夫如此之好,实在出乎意料。
李敢抬手示意众人肃静,待声浪平息后,方才开口发问:“你是匈奴人?”
他这一问让新兵们吓了一跳,容笑猛地转移视线,狠盯住那个天离,眼睛一眨不眨。想起玉门关一众枉送性命的村民,双手不自禁便死死地握成了拳头,脸色跟着变得铁青。
少年天离沉默许久,勇敢抬头,头盔被这一甩,啪地一声罩住他鼻子眼睛,只剩嘴唇一张一合:“不粗,我师兄女人!”
他声音洪亮,讲完便用手将头盔扶正,露出一张小脸,表情异常坚毅。
众人呆滞凝望他须臾,方才醒悟过来,他是想说:“不错,我是匈奴人!”
笑声再起,声音比上次还大,有几个家伙甚至笑得连连打跌,眼泪洒了一地。
李敢自己也有些撑不住想笑,抬了几次手,想压下众人嘈杂之声,却怎么压也压不住。
一片混乱里,容笑只觉心里的怒火越腾越高,真想一脚把这些人都踹飞:笑你妹
啊笑!匈奴军队在边关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怎么能让个匈奴少年加入期门军,护卫皇帝安全?这汉武帝到底在想什么?
她知道玉门之祸大半与这个叫天离的少年无关,可她无法接受与匈奴人生活在一个军营里。
咬咬唇,她握紧拳头,准备迈步向前。
身形刚变,手臂突然被人大力抓住。
压不住激愤,她扭脸低嚷:“姓霍的,你抓我干什么?”
霍去病低头看她脸色,不由得眉心微蹙,语气严肃:“你想干什么?”
容笑甩甩他的手臂,淡然道:“你没资格管我!”
霍去病将声音压得更低,嘴唇也几乎咬上她耳朵,语气却不容置疑:“只要我在,就不会放任你去闯祸!”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将头抬高了些,“唔,你我现下是一个小队的队员,我可不想遭人拖累,被轰出期门军!”
容笑咬牙,一字字道:“你没听到么,他是匈奴人!”
手下使力,握她手臂更紧,霍去病点点头:“我知道。那又如何?他已然归降我大汉。说到大漠的气候地理,匈奴人的迁徙规律,是你我知道得多,还是他了解透彻?若是日后攻打匈奴,陛下会选他做随军向导,还是你容笑?”
容笑呆怔当场。
这一点,她属实没想过。
闭上眼睛,被射杀的宝儿爹、被□的赵媒婆、被虐杀的孕妇赵婶、以及满脸是血的赵半仙等人的惨状,在脑中逐一闪过。如此深仇大恨,让人如何能忘?
咬牙沉思半晌,她慢慢松开拳头,湿着眼眶,仰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说的对,是我目光短浅,思虑不周。”
霍去病跟她初见面就有一场恶斗,早知她固执得厉害,是那种“你给我一拳,我定要还你两脚”的性子,此时见她表情隐忍,讲出的话深明大义,颇感意外,手下也是一松:“你当真明白?”
容笑不耐烦地甩开他手掌:“不但明白,我日后还要结交他。”
这下轮到霍去病糊涂了:“这又是为何?”
容笑向他立了立眼睛:“姓霍的,你是我什么人哪?我不用事事都向你报告吧?”
霍去病意味深长地一笑,双臂环胸,斜睨她一眼:“是你什么人,你稍后便知。”
此时哄笑
声渐低,李敢重新克制情绪,继续念了其他十支小队名单,待轮到容笑这个寝帐时,已然是最后的亥队了。
李敢瞥一眼仅余的三人,念道:“亥队队长,霍去病。亥队甲员,容笑。亥队乙员,李广利。”
容笑顿时各种羡慕嫉妒恨,凭什么让姓霍的做队长啊?家里有钱了不起哇?这下,就算他不踩石头,自己以后也是比他矮了一头,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要让她选,她宁可被娘娘腔李广利管理,也不愿姓霍的对她指手画脚。用膝盖想也知道,日后霍去病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生气归生气,李敢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当下迈步走到霍去病身后站好,又听李广利站到了自己后面,不由又心头窃喜。
往好处想呢,自己不是三十六人中的最后一名,好歹还有广利弟弟这个垫背的,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
、019偏坐金鞍调白羽:挑战
第十九章挑战
新兵考校第一场。
箭术。
听到这两个字,容笑顿觉一箭穿心。
负责制造器械的考工令,今晨为期门营送来了新近造好的一批兵器,弓箭矛戟一应俱全。
新兵们排着队,在武器库门口按名画押,领了弓箭,再列队去了靶场。
靶场就在演武场东侧,四面皆有围墙,防止冷箭伤人。
场上每隔十步远,便有一线青石子铺地,作为射程标记。
寄居在李府时,容笑搞不懂“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后来还是读靶小厮为她扫的盲。原来,“步”是一种长度计量单位,一步为六尺,一尺约莫有后世的二十三厘米左右,所以一步大概为一百三十八厘米长。容笑以前看电影,常听人夸某某箭术了得,便说“百步穿杨”,当时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想想,谁要是能一箭射透一百四十米远的树叶,那绝对可以报名奥运会,毕竟奥运会运动员与靶面的距离才不过七十米远。
新兵们背对着阳光,站在最靠近场侧的青石线上,也就是靶场的最东方。容笑扶扶头盔,瞪大眼睛一数,脚下的石标不算,第七道青石线上,十二个方箭靶被立得整整齐齐,越看越像十二张龇牙大笑的臭脸,表情嚣张得让人恨不得跑过去一个旋风腿将其踹成多米诺骨牌。
叹只叹亥队的容甲员有心无力,一想到七十步就接近一百米,她连腿都开始哆嗦。在李府,她连五十步远的箭靶都没射中过。读靶小厮天天闭着眼睛喊“脱靶”喊得浑身舒畅,一天不喊就犯痔疮。
捏着柘木弓,肛~门科的国手圣医容笑老大夫,紧张得冷汗一颗颗,额角霎时便淌出来两条小河。
按照李敢方才所说,每人都须发射十二支箭,其中六支中靶方为通过。每队三人,人人通过,全队方可午休,否则就要被罚——正午的大太阳底下,头顶重盔,身披铁甲,绕着期门湖跑上十圈,不把心肝脾胃肺吐个全活的就不是人。
这箭法是硬功夫,不是凭运气就可以过关的,闭上眼睛胡射,中一支有可能,但是射中六支……
六支哇!苍天啊,来个雷,把李敢劈死吧!
容笑无语泪流。
李敢爱岗敬业,检查子队兵士们的器械查得好好的,没想到自己无缘无故会遭小人诅咒,不及转头,猛然连打两
个喷嚏。
站在正对面的子队甲员,夏侯始昌,生怕被传上来历不明的风寒,持械连跳两步,不小心一脚踩上个子高大威猛的队长汲偃,被狠狠瞪了一下。他还没怎么,子队乙员天离倒紧张得往后退了退,险些破墙而出,气得汲偃破口大骂:“一个个猥琐不堪,要是敢连累我受罚,看我怎么惩治你们!”
亥队离子队甚远,容笑自然不知道她才是这场小混乱的始作俑者,队首霍去病就更不知道了。
霍队首站在射手线上,虚拉空弦,眯眼瞄了一霎,好似感到了身后容笑的紧张情绪,边从箭筒内抽箭撘弦,边严肃道:“容甲员!”
容笑正急得抓耳挠腮,对队长大人的话没反应过来。
亥队乙员李广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提醒道:“容兄,队首叫你!”
容笑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是亥队甲员,所以姓霍的又给了她一个新称呼。翻翻白眼,她大咧咧地回他:“什么事?”
霍去病不满地清清嗓子:“容甲员,回话的时候,要叫我队首!”
容甲员心道,这姓霍的孩子想当官想疯了吧,芝麻绿豆的三人组组长而已,何必这样拿着鸡毛当令箭。
刚想回嘴,立刻良心发现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拖累这一前一后两个倒霉孩子绕湖跑圈了,十圈,整整十圈哇,能活着爬回来就算祖坟冒青烟了,现在就让他高兴下,又不会多块肚腩肉。
于是学着某队友的模样,低头敛首,声音里能掐住一把水来:“是,队首!”
霍队首没料到她会李广利附体,变得如此柔媚刻骨温顺乖巧,身一寒,手一抖,一支箭离弦而出,哆哆嗦嗦掉在前方两步远的地面上。
其他小队听到动静,纷纷看向这边,一下子发现亥队队首如此拙劣的箭术表演,不禁跌足大笑。
教官李敢颇感恼火,站在丑队前面,指着这边斥责:“亥队,怎么回事?你们为何不听号令,私自发箭?”
私自发“贱”?
看着霍去病僵直的背影,联想力强大的容甲员想乐不敢乐,被憋得颤巍巍地直喘,眼眶里蓄着两包泪,就快挺不过去。
李广利走到她身侧,看队友一抽一抽的,眼眶里又有泪水在打转,误以为她是惊惧得要哭,遂很好心地拍拍她的背,悄声开慰道:“容兄别怕,我们有霍队首在本队,没
人敢判我们失败。不瞒你说,当初我捐钱进入期门军时,知道分队的规矩,才特意让人安排我与霍队首同帐的。”
咦?
容笑好奇扭脸,也把声音放低:“为什么没人敢判我们失败?”
李广利睁大了一双含烟似水的俏目,用气声道:“难道容兄竟不知道霍队首的身世?他乃是……”
“亥队!”李敢在寅队那边突然发飙:“刚说完你们私自发箭,怎么又开始交头接耳!再不遵守军令,本宿卫便赏你们每人军棍五下!”
李广利吓得一哆嗦,忙退回原位,做低头认罪状。
容笑在心里捶胸顿足、连连惨叫:“老天爷,要不要这么玩我啊?这是第二次了!眼见着能打听到某人的花边八卦,却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人打岔给岔过去!苍天啊,来个雷,劈死李宿卫吧!”
李敢遇人不淑,结交个容兄弟,那位兄弟却在一天之内连续诅咒他两次。
幸好老天爷不是个软耳根,没有听信容笑的无耻谗言。
一轮红日当空悬,照得晴空湛蓝,万里无云,湖边时不时随风下一场桃花雨,再将三五花瓣送将过来,实实不像是要打雷的模样。
容笑三花聚顶,气运丹田,继续发功暗咒。
背脸再打个喷嚏,李敢不耐烦地结束检查,站到场北,也就是子队那侧,挥手示意发令兵敲鼓指挥众人。
一鼓响,搭箭。
二鼓响,瞄准。
三鼓响,离弦。
十二队的队首各个身姿挺拔,聚精会神,随着指令,动作一气呵成,箭无虚发。
十二支箭,没有任何一箭脱靶!
没有!
容甲员停止念咒,只看得两眼呆滞,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