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笑恰巧两步交错,跃尘而上,难以腾挪。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想不到李雁心思如此深沉,明明箭术已臻化境,竟连人的步伐呼吸都能计算在内,平日里却假作生疏,哄我轻敌。罢了,死在她的手下,就算我替去病偿还李敢一命吧。”
留恋地望一眼霍去病,却见对方疾扑下马,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在尘中翻滚,堪堪避过这最后一箭。
二人终于停住身子,互相搀扶着站起,顿感侧肋和后背被地上的碎石硌得生疼,顾不得自己疼痛,齐齐抢着开口:“你没伤到吧?”
听清了对方的声音,二人俱是一愣,醒过神,又齐声答:“我没事。”
透过歪歪扭扭的衽口,容笑一眼留意到霍去病颈项上的鞭痕,心一疼,忘却了危险,伸手抚上对方的脸颊,嗔怪道:“你看你,落下疤了。”
霍去病见她无事,松了口气,刚要答话,心下猛然一凛,视线越过容笑的肩膀,瞧见一支厉矢细幼如银丝,无声无息地刺向容笑的后颈,竟不知是李雁何时所发!
来不及出口警示,猝然伸臂扯倒容笑,自己的肩头却硬生生挨了那一支小箭。
容笑自尘埃中挣扎着站起,帮助霍去病将箭拔出,只见矢头的血迹遇风转黑,心思一动,立时明白,回首怒叫:“李雁,你好卑鄙,竟用毒箭!”
毒性发作,霍去病躯干发颤,双手冰冷,一把攥住容笑的手,再不肯松开。四肢无力,噗通一声跪在红尘里,眼望随着跪低的女子,喘息着道:“为了嬗儿,活
下去!还有,告诉陛下,我欠李家,别去为、为难……”
容笑双目含泪,以肩撑住他慢慢垂下的头,蓦然想起太乙山脚的那个雪夜。
她是多么希望他可以如那夜一般,自她肩头再次苏醒。
然而,夏侯的毒丸是假的,李雁的毒箭却是真的。
林风飞纵,李雁骑在马上,衣袂翩翩,容光清丽。
偏头欣赏着霍容二人一生一死,紧紧相依的模样,她的俏目中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从怀里摸出一粒小丸,吞下喉咙,这才用出谷黄莺一般的声音念道:“容笑,你待我那么好,叫人如何舍得杀你?所以,雁儿才特地泄露消息给霍府,说我备了三支银箭对付你,就是希望骠骑将军能够赶来相救,啊,他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至于这第四支箭么,则是雁儿特意留给霍将军的。上面的毒嘛,哈哈,也是我今晨亲手喂的。能够亲眼见到毒效,也不算枉费我为你二人着想的苦心。”
笑罢,又转柔声:“容大哥,我叫你心爱之人死在你的怀里,也算待你不薄吧?寿命无限,是一件多么孤独寂寞的事,雁儿惟愿这蚀骨之痛可以陪你百岁千年……”
容笑睁大了双眼,怒不可遏,眸底的血丝迅速泛起,就连瞳色都转为淡紫,浑身的戾气弥漫在林间,震落满天秋叶。
李雁微笑着盯紧她不住颤栗的背影,毫不惧怕,慢慢的,脸泛青灰,嘴角流出一缕黑色的污血,却仍是轻笑:“恨我入骨,想为情人报仇?呵呵,与我对你二人的恨意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可惜呀可惜,容大哥,雁儿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就算死,也、也要死在自、自己的……手上!”
声音一分分沉下去,身子缓缓倾倒,终于跌落马下,面蒙叶雨,阖上了长睫。
秋林萧索,容笑跪着抱住霍去病的尸身,一动不动,只感世间冰寒,再无一丝暖意。
远处,有人成群结队呼啸而来,声势之浩大,天地为之震颤。
然而,这世间的一切,再不能入她的眼。
元狩六年九月,骠骑将军霍去病去世,年仅二十四岁。
武帝刘彻悲恸,念其无上勇武,且扩疆御土,赐其谥号“景桓侯”。
又在为自己选好的皇陵茂陵旁,修建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坟墓,状如祁连山。
并命霍去病生前征服的陇西五郡匈奴族人佩戴黑甲,组成黑甲军,列成肃穆的长阵,一路蜿蜒如长龙,护送将军灵柩自长安抵达茂陵墓地。
天下百姓闻此噩耗,多自家乡赶至茂陵吊唁,见墓前伫立一座巨大的灰白细砂石雕,细细辨去,原来刻的是个弓箭在手的凶
恶匈奴人,被威风凛凛的石马狠狠地踏在足下兀自挣扎。
百姓们见此情形,想起将军生前的勇猛威风,且哭且笑,洒酒悲歌,叩首不住。
凭吊的人中只有一个中年汉子面无悲色,从容饮酒,后遭人质疑,便将手中之壶远远掷了出去,负手朗笑而走:“一座空棺罢了,哭它做甚!”
众人发怒,以指戳其背,恶言唾弃。
这个汉子对众人的非议充耳不闻,脚下发力,转瞬奔到了太乙山巅的一处冰窟,竟似与人约好的一般,自九曲十八弯的冰洞内东转西转,来到最深处的一个密窟中,顶着森冷的冰气笑道:“那个小子可死透了么?”
窟内黑暗无光,亦无人应答。
他并不灰心,径直走了过去,仿佛将里面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伸掌重击一物,却仍得不到半点回应,他这才惊骇而呼:“好徒儿,莫非你也死透了?”
又过半晌,黑暗中才传来一把沙哑至极的嗓音:“师父,我知你有法子救他,所以我将他的尸身带到这里来保存。”
火石一击,洞中多了支燃着的火把,火光经冰晶折射,将这寒窟照得雪亮。
中年汉子这才看清方才讲话之人脸色苍白,一身冰霜,直如个冰雕玉琢的人像一般,手中却牢牢攥住了一具尸身的手,怎样也不肯松开。
“傻孩子,我若真能医活死人,又怎会让你师母长眠不醒?”
那人听得一愣,想了又想,才道:“可你若没法子救师母,又怎会将她的身体封存千年之久?我猜你不是没有法子,只是那法子不是你一人可以施为的。”
中年汉子干笑着退了两步:“这小子天命已尽,你再多想也是无用,还是叫他入土为安吧。”
“好,既然师父不肯救……”那人仿佛听了劝,改了心意,木然转身,跪在冰雪中连连叩首,手却仍牵着尸身不放,“那容笑恳请师父念在师徒的情份上,帮我夫妇照顾嬗儿余生吧。”
“你、你想做什么?”
“明晨太阳升起,便是徒儿命丧之时。”
“混账,你平白无故的死了,他也不会活过来!”
“那你们要我怎么样?”容笑目光呆滞,单手捶胸,发出的声音在洞内砰砰回响不息,“我这里疼得一刻也挨不过,还要我再熬上千百年吗?我没有你们想得那样坚强,身边的人因为我的过错而一个个离开,你们还想要我厚颜存活么?我不是个好女儿,更不是个好母亲,现在我只想做个好妻子——我的丈夫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找他,不论生死——这也不行么?”
洞内的寒气一层层笼下,罩得中年汉子几
乎无法呼吸,不用看,不用听,他现在完全感觉得到容笑心底的绝望。
呆呆地站了良久,他终于点了头:“为师明白了。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救他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你的一条命。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苏醒,会千百年疼下去的人,也许便是他了,这你也忍心?”
容笑眸光一亮,呼吸发紧,猛然攥住夏侯的衣角:“师父,只要别告诉他实情,叫他以为我还活着,他就不会太难过。而且……而且,还有嬗儿陪在身边,他一向都是个好父亲,即使为了孩子,他也会坚强的。”
夏侯突生怒意,真力一发,从她手中震脱衣角,喝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蠢徒弟?当初真是我瞎了眼!”
蠢徒弟嫣然一笑,绾绾散乱的头发:“师父等我一等,我想再见嬗儿一面,有些话,我定要告诉给他。”
夏侯鼻中一哼:“要滚快滚,免得我改了主意。”
洞内风声一作,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容笑果然滚得很快。
夏侯凝视着无知无觉的尸身,长叹了一口气。
气息出口,便在空中凝结成霜,如白丝般缓缓飘落,粘连在他的足尖。
、168陇上横吹霜色刀:企盼
容笑回来得有些晚;眼睛还微微红肿,师徒二人沉默着将霍去病抬到山巅的瀑布旁。
皎洁的月光下,夏侯借着泉水除去易容之物,右腿蜷起,斜倚一块青石,长袍曳地;墨发披散,以指勾住白玉壶;闭眼昂首品尝。夜风拂过,唇角溅出的一滴醇酒坠在草丛间;惊得秋虫呢喃。
容笑扯开发髻,解去外衣,将赤着的恋人拥在清泉一角;用干净的丝绢轻拭他的每一寸肌肤,就仿佛他还会呼吸,还会嫌弃肮脏,还会被人擦痛。
如玉的手掌撩起泉水,淋在霍去病的头顶,容笑边给人按摩清洁,边细声交代:“师父,分别在即,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还记得初见我时的那阵怪风么?”
夏侯抬睫看着璀璨的星河,并不回头,一张清俊的脸庞波澜不兴:“那风势的确非同寻常,不过,也并非为师第一次见到。”
“嗯,师父,你见多识广,所以我才敢同你说这样的话——其实,我是被那股风带来这里的,只是我来的地方有些奇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容笑斟酌了片刻,方才续道:“我来自两千年后的世界,在这里遇到的人和事,对我而言,原本只是史书上的只言片语。”
夏侯始昌彻底呆住了,玉壶把持不稳,一下子击在青石上,壶身立刻绽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细纹,酒液滴滴渗出,渐渐洇湿了他的袍角。
容笑的眼睛还是盯着霍去病的头发,声音沉稳无比:“我在那个世界从没有兴趣了解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所以虽然早知道刘彻、卫青、去病,甚至卫子夫、李广、司马迁等人,但从来不清楚他们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命运。史书上说,去病只能活到二十多岁,我却不知他究竟是何时、为何而死的,所以……”
“所以你总是战战兢兢地守在他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夏侯恍然大悟,“因为你想阻止他的死亡。”
容笑捧住霍去病冰冷的脸,看着他面颊上隐隐现出的黑色,苦笑道:“我在这冰窟中冥想了数日,最后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我来到汉朝绝非偶然,正是因为我的出现,身边的这些人才会有如今的结果。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历史,没想到却一直在促成历史,如此说来,我原本就是这段历史中的一部分,可恨我一直都没明白。”
夏侯皱眉思索半晌,不解发问:“既然你知道霍去病不是长寿之人,那你为何还执意要我救他?我若真的救活了他,你们那里的史书岂非写错了?”
容笑的眼睛亮极了:“那是因为我知道一件着史之人所
不知道的事,所以确定去病会复活——我在两千年后,亲眼见过去病和嬗儿,而且,去病还是我在那个世界的恋人。”
夏侯惊愕地回过头来,盯住她的眼眸,连呼吸都凝住了:“你说什么?”
容笑握紧了霍去病的手掌,眼眶倏然湿润:“两千年后,他一眼认出了我,我却不认得他,还误会他,生他的气;现在,我总算认出了他,却认得太晚了……师父,请你一定要相信,他会再见到我的,尽管、尽管我们最终还是难免要分离……”
哽咽着,她俯下头,在霍去病冰冷的唇上落下一个吻:“去病,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到时候别忘了再教我骑马,学拳,带我去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玉门关。如果想换名字,‘平疆’两个字就很好听,姓氏就不用换了吧,嗯?我还是喜欢你姓霍。”
夏侯用手指点点下巴,强作笑容:“那你在两千年后,没见过为师?”
容笑悄悄拭去泪水,仔细地为恋人擦干头发,绾起发髻,板着脸道:“没见过你这个老妖怪,估计你是寿终正寝了吧。”
夏侯暴怒跳起,射出一枚碎石子,将泉水激起数点涟漪:“混账,你敢诅咒为师!正好今夜将你逐出师门算了。把那个臭小子拎出来,我要给你们两个放血了。”
容笑依命而为,将霍去病抱到岸边,拭干身体,又给他穿好一套干净的便服,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交给了夏侯:“师父,我知道刘彻对你颇为看重,时常唤你入宫畅谈,所以有些事你不可不知。”
夏侯一点即通,匆忙摆手拒绝:“你是要说我未来的命运么?哎,我可不想听,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活着还有何意思?就像你一般,知道小情人命不久矣,只怕每时每刻同他在一起,都会想到这样的不祥之事,哪还有半点乐趣可言?啧啧啧,真是可怜啊可怜。”
容笑噗嗤一乐:“师父,你在我们那边的史书上,可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所以我根本没法告诉你关于你的任何事。”
夏侯气得两眼翻白,连骂“混账”二字不休。
容笑拍拍他的背:“将来登基为皇的,并非太子刘据,唉,卫后的下场也不怎么好。刘彻最后把皇位传给了最小的儿子刘弗陵,那儿子的生母据说叫做‘钩戈夫人’,你要留心。”
夏侯奇道:“这个称号到是闻所未闻。”
容笑努力回忆了半天:“好像是因为那个女子生来就是双手成拳,无法展开,十多岁时在乡间遇到了闻名而来的刘彻,皇帝陛下亲自展开她双手,
结果那手掌中竟然握着一枚玉钩,这个称号就是由此得来。对,故事里说的是这样没错。”
夏侯冷笑起来:“什么天生成拳,掌握玉钩,只怕是有人为了进献美女,故弄玄虚吧?”
容笑用手指点点下巴:“哈哈,这样的好事与其送给别人,不如师父来做啊。你将来就往个美女手里塞个玉钩,把她献给陛下好了。”
夏侯也若有所思地点点下巴:“有道理,有道理。幼主登基,必有重臣弄权,我去做那个重臣好了,也免得某些混账说我不重要!”
容笑叹口气:“重臣是有,不过不是你,而是霍光和金日磾。他们两个都是我至亲之人,你可别抢他们饭碗。”
夏侯不理她,低头察看她刚递过来的那个物什,翻开布绢一看,里面包着的是一封血书,上面是工工整整的隶书:“司马兄,一时之辱,怎及生平之志?血泪流尽,便是提笔着史之时。容笑本非世间人,万莫在书中提及。愚弟叩别于元狩六年九月。”
见夏侯一头雾水,容笑轻声解释:“他日,司马迁会有一场大难,请师父想方设法劝刘彻留他活命。司马大哥素来心高气傲,恐怕难以承受那一场非人的□和苦痛。到那时,还请师父将这封信送到司马大哥手上,告诉他——他的性命珍贵无比,他一定能写出流传百世的史书!”
夏侯点点头,珍而重之地将血书重新包好,纳入怀中。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