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帝皇动也不动,只轻轻“嗯”一声,抬眼示意臣子走近。
待霍侍中走到案几前方跪下,常融心领神会,悄悄招出原本守在殿内的一众宫婢,自外面无声关严殿门。
殿内熏香清浅缭绕,霍去病规规矩矩行了君臣之礼,深吸口气,垂下眼睫,就等皇帝刘彻将手中简卷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谁知等了半天,对方并无任何动静,不禁狐疑皱眉抬眼——
刘彻仿佛读书读上了瘾,完全忘了有人在场,清俊双眸上下流转,读到叹服处,嘴唇还随着竹简字迹翕动,似在暗暗诵读。
“陛下!”
霍去病心中惴惴,忍不住出声提醒。
受罚不过吃些皮肉之苦,可这等待的光景实在难熬。罚他,他无所谓,怕只怕姨母卫后受到牵连。
“嗯,去病,回来了?”刘彻的目光仍黏在卷册之上,口气风轻云淡,好似今日何事都未曾发生,霍去病不过受命出了趟宫,现下又回转而已。
少年越发觉得自己揣摩不出君王深意,只好咬咬牙,率先请罪曰:“微臣今日未经陛下准许便私自出宫,罪无可恕,陛下如何惩罚,臣都绝无怨言。”
刘彻听清此话,胡乱打了个哈欠,合拢竹简放置几上,这才正正身子,隔着案几端坐,目视少年悠然道:“你自小过得无拘无束,几时被这样约束过?现下入宫整一个月,必是被憋闷坏了。忘记准你出宫休憩,是朕的疏忽,你何罪
之有?”
回宫这一路上,霍去病始终在等待皇帝雷霆一怒,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宽宥,心下立感惶惑不已,更觉自己有愧,登时俯身叩首谢罪:“陛下这样说,臣愧不敢当。”
刘彻一摆手,声音威严沉稳:“去病,现在殿内只有朕与你二人,勿须如此,倒显生分。朕今日在朝堂之上得到边关消息,称今夏匈奴扰关不如往年频繁,显然你舅父卫青去岁河朔一战有了威慑之力。散朝后,朕召卫爱卿在这儿闲谈了一会儿,他还提起你,问你近日兵法习得如何。朕这几天政务繁忙,也顾不上考校于你,左右今夜无事,便召你过来问问。”
霍去病是个洒脱的性子,听皇帝无意责罚,胸口压了一日的乌云立刻散去。
斟酌一下,他迎上刘彻的深睿目光,坦然道:“陛下赐给臣的孙吴兵法卷册,臣已悉数阅毕。”
刘彻脸上兴趣之色愈浓,唇角全是笑意:“可有心得?”
霍去病双眼清亮,傲然扬眉,朗声侃侃:“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
“什么?”刘彻剑眉一簇,眉心锋锐顿起,声音清冷,威仪峻严,“大胆霍去病,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霍去病跪直身躯,眼神坚定,视线不避不让,语声清澈却字字铿锵:“陛下,名将之所以为名将,皆因其善于审时度势把握利弊。孙吴兵法虽好,奈何其所谈之方略只是针对其时、其地、其人。我汉境如今面临的匈奴之患与古时兵势极为不同,若一味在古兵法中寻找克敌之计,只是徒劳。秦王嬴政虽败于暴政,但其灭六国的战绩武功,无人可以抹杀。以嬴秦之利,竟对匈奴之患无计可施,可见这破解之法当从新处着眼,不可拘泥于旧法。”
刘彻以指扣案,冷笑连连:“如此说来,我大汉开朝八十年来,竟无一人敌得过你霍侍中兵术奇巧了!”
霍去病知帝皇恼怒,然此话已积在胸中数月,得此良机如何还会错过,登时无惧无畏,直抒胸臆:“臣以为,过去匈奴之所以猖狂扰边,全因我汉兵被动抵御,是以我汉军当主动出击,方是解决此患的根本方法!”
刘彻细长凤眸微眯,颌首赞许:“这话倒是有几分点到实处,你且继续说下去。”
霍去病得到鼓励,更是畅所欲言:“去岁,舅父与李息将军受命出征,打得匈奴二王兵败如山倒,狼狈逃窜,大大彰显我汉军军威,是以今夏扰边之事便少了许多——陛下方才也说过了,此乃震慑之力。”
刘彻冷哼一声:“不错!”
霍去病下颌微扬,目光湛亮,傲气夺人:“扰边之事虽少,却仍未断。臣以为,
若想根除祸患,不若我军奇袭深入大漠,彻底剿灭他匈奴王庭!”
武帝刘彻未料少年竟然说出如此一番惊天之语,不由呆怔一瞬,随即回过神,笑道:“去病,这些年来,在一众子侄之中,朕格外喜爱你,皆因你的性格与朕颇为相似——傲气天成,知难而进!有时候朕甚至想,若你是朕的亲生儿子就好了,我大汉何愁后继无人?你姨母终归是个温存的性子,教得据儿温顺柔弱,半点也不像朕!”说着,轻声叹息。
霍去病听得心一沉。
表弟刘据乃是皇帝长子,姨母卫子夫也是因为诞子有功,才能独宠未央一举为后。可如今听皇上口吻,竟是对这长子颇为不满。现下太子未立,后宫美人众多,难保他日太子之位不落于旁人手上——这于卫家危矣!
隐忧袭上心头,深恐被皇帝看出神色,他忙垂下眼睫,做出细心聆听之态。
刘彻眼神幽深,望定屏风前一盏铜灯悠叹:“去病,你的壮志雄心,朕何尝没有?只是,你可曾仔细算过,若派大军深入敌境,这辎重补给共需几何?祖父与父皇轻徭赋、重民生,是以近年来,我大汉国库充盈,百姓夜不闭户——然而,若要确保重兵远袭大漠,彻底剿除敌寇,除了召集训练无数精兵,更需征集全国之财物粮马!我军不熟悉大漠气候地理,对匈奴的迁徙规律更是陌生,此战战果绝非一朝一夕可成。若是战线拖长,旷日持久,即便举全国之力也未必能够保证物资供给,更会连累无辜百姓生活困苦,重现昔日暴秦之悲景!若非如此,先皇各个英明睿智,岂容他人酣睡枕畔侵扰汉境这许多年?奈何……此举实非国力所能及也!”说罢,以掌拍案,发出沉重声响。
霍去病沉默半晌,突然道:“陛下,去病不是无知幼童,您所思所虑的,臣也曾深以为恼。我大汉兵士,平均一人须五名百姓供养,所以,若派精兵十万与敌对阵,背后需要至少五十万百姓辛苦劳作。如此算来,远攻剿贼实非上策。然而,臣转念又想,难道这辎重补给一事,必要我大汉百姓鼎力支援么?”
睿智如刘彻,一息便明白他话中涵义,脑中灵光一现,讶异发问:“你是说……”
霍去病点头,思忖道:“臣近几日一直在考虑,若是我骑兵轻军入境,全靠劫掠匈奴辎重粮草供应补给,此事是否可行?”
刘彻闭眼凝思,只觉幽暗夜空中似有一道闪亮流星划过,霎时照得心头雪亮,黑睫乍分,喜色充斥眸底,“不错!若我汉军皆为精锐骑兵,兼之战术得当,此举未必便不可行!”
想想,又沉吟起来,“只是,此战若是领军不当
,会有全军覆没之忧,所以这统帅之人至关重要,必要胆气过人、意志坚定、作战果敢、善于审时度势随机而动方可!若说你舅父么,别的都还可以,只是他作战过于求稳,恐非最佳人选;至于李广,四年前雁门一役,朕给他一万兵士,他竟全军覆没一人独归,唉,叫朕如何敢将此重任交付给他?说到其他人……”
苦笑半晌,年轻的帝皇摇摇头:“细细想来,此计过于大胆,我朝中竟无一人可当此惊世之任!”
霍去病目光炯炯,双拳紧握,好似此时便置身大漠,与敌厮杀血战,耳边尽是敌人的惊恐哀嚎,不由悸动得浑身热血沸腾。
听到刘彻苦笑叹息,少年眼灼灼,猛然趋膝向前,双拳一抱,其声激越,在开阔的未央宫主殿内不停回响:
“陛下,臣不才——”
“愿请战!”
、058弯弓辞月破天骄:太乙
第五十八章太乙
容笑脸很酸。
比山楂还酸。
以至于晚上练功时;连千年血妖都看倒了牙。
夏侯始昌坐在树杈上,愁肠百结地向她丢几颗石子:“不就是今日军营中来了个人么,你何故如此激愤?为师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十五日前那个月黑风高雷电交加的夜晚,你偷偷与人私会,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灯下嘻嘻傻笑。衣裳滴出的水将整间寝帐都给淹成了浴桶;害得为师竟然要连夜逃回子队寝帐去睡。这才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见到同一人;你怎的就变了脸?”
顿一顿,忧心忡忡添句:“你若要哭就快在这山上哭;千万别回到军营掉眼泪,再来个水淹寝帐,为师今夜可不想再回子队!唉;你有所不知,那汲偃打呼噜打得颇有几分像旱天雷;天离睡觉最爱讲梦话,偏偏唠叨的又是匈奴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半点隐秘心事都打探不到,真真让人苦恼。”
容笑唰唰挥舞军刀,眼见石子尽数被击出火花,窜至半空又直直跌下山崖,这才冷冷道:“师父,你活了两千年,是不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诉,所以才舍不得杀我?”
夏侯顶着那张平淡无味的假脸,所答非所问:“霍去病受了御命前来期门挑选郎员,自是要挑骑射武功最高强的。期门郎员共千人,他挑出八百,连汉话还讲不利索的天离都给选走了,却独独不选你,足可见此人头脑清楚、公私分明!为师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了!”
容笑双手合握,猛然将刀一横,挑起一道月光射向夏侯眼眸,高声喝道:“师父,你这是存心要与我决斗么?”
夏侯被晃得眯住眼,一个鹞子翻身从树上飞落,墨色宽袖一张,便如月下苍鹰滑翔,“现下是他瞧不起你,你怎的却迁怒旁人?看来今夜为师诸事不宜,你便一个人在这里发脾气吧。为师先回寝帐安歇,明晨再来接你回去。哦,若你等得不耐烦,不如随便杀只乌鸦,吸干它的血,自己跑回期门营。”话音方落,不待容笑回答,他已从陡峭险峻的崖壁滑了下去。
容笑站在山巅居高临下,恨恨然看那身影转瞬变成小黑点,接着便消失不见。
夜风强劲,吹得鬓边散碎头发不住击上眉眼。
眼角被刺得隐隐作痛,容笑恼怒心起,反手一刀将碎发斩断,随即翻腕将刀半插入地,自己则开始望着月亮发呆。
白日里正随众人在军营操练,冷不防见了骑马入营的霍去病,自是惊喜万分,谁知那人冷着眉眼策马而去
,神色倨傲,对她竟是视若无睹。
先头想着他是避嫌,心里并未计较。
后来李敢与他同出仆射大帐,说霍侍中此行要挑走八百人,她当时是怎样欢欣雀跃,心想他定是第一个选走自己,哪料他点到最后,选了站在容甲员前后左右之人,唯独将容某人淘汰!
回忆至此,容笑开始咬牙切齿。
还说什么共赴大漠同生共死呢!
夏侯老妖说得对,他压根就是瞧她不起!
恨恨地拔刀出土。
越是被他瞧不起,她越是要变成汉军第一高手,好叫众人日后知道,是他没有眼光!
这样一想,心胸顿时开阔。
月色正好,不如便把师父前几夜教的那套对阵刀法练熟,将来上了战场,闭着眼睛也可斩杀几个匈奴人,好为赵家村一众村民报仇雪恨!
舞过小半个时辰,一身黑衣被汗水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有些黏腻。
长吐一口气,她掏出袖内黑色布帕,胡乱抹去额上渗出的汗。
就在这时,突听山巅下隐隐传来人声。
不想被人发现踪迹,容笑转转眼珠,还刀入乌鞘握在手中,双足借力,纵身上树,迅速将身形隐在茂密花叶之间。
顺手将那方黑色布帕蒙在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心中暗暗感激夏侯为人鬼祟,每每出来练功都不忘提醒她穿黑衣带黑帕以防万一。
过了半晌,果见有人身形敏捷,奔上山顶。
星光自叶缝间筛下,容笑屏气凝神悄悄看去,不由吃了一惊,来的不是别人——
竟是张仆射,李敢,以及霍去病等三人。
三人各自腰佩军刀。
李敢同平时一样,弓箭不离身。
霍去病除军刀外,手中还额外拎着把精巧小弩。
此时夜半更深,他们不在期门营中休息,来这山巅做什么?
莫非与白天挑选的八百兵士有关?
猜了半天,容笑摸不到半点头绪。
张仆射显然未料到如此深夜,树上竟还有人行偷窥之事,四下张望一番,在树下站定,率先开口:“现下我们在秦岭探查了一夜,看来看去,老夫觉得这翠华峰驻军最为合适,你二人意见如何?”
李敢点点头,欣然道:“是啊,大人!这里高峰环绕,峭壁险峻,人迹罕至,最难得的是山脚处一片荒野,地势大开大合,极适合演练行军布阵!”
霍去病也细细审视脚下群峰,却沉默不语。
张仆射见他若有所
思,便微笑询问:“霍侍中可是有不同意见?”
霍去病沉吟一霎,终于说出心中思量:“大人,去病也认为此山可做驻军练兵之用,但若要将八百军士长期聚集于此,又不引人注意,该想个什么法子掩人耳目才好。”
老人负手点头,想了一想,双眼精光乍现:“听闻这里是太乙真人修炼的神山,陛下为祭祀真人,便在此修建太乙宫,特此征集民夫……”
李敢顿悟,大喜抱拳:“大人果然好计!我们命七百军士穿上布衣出城,假装成修建祭坛的民夫驻扎在这里!另外一百人便做南军打扮,随队而行,在外人看来,他们自然是负责在此处封山护宫!这样一来,我们即便平日里运些武器粮马过来,也不显突兀。”
霍去病心念电转,微抿唇角:“不若干脆同时将此山更名为太乙,以证其实!当然,此宫工程浩大,没有三年五载建不完!那么,此山也只好被兵士封它个三年五载!我明日便回未央宫将此计上奏,料陛下必会应允。”
突又笑道:“张大人,这些日子不见,没想到您居然是避人耳目,入了考工令,设计连弩!今日一见,此弩居然可以做到五箭连发,威力果然非同一般!我明日会将弩机带回宫内,陛下定然欣喜万分!”
张仆射点点头,淡然道:“老夫不辱使命而已!但愿他日我汉军兵士人手一把连弩,与匈奴人短兵相接时也可减少伤亡!”
三人事情议定,胸口一块大石放下,都是长吐一口气,相视而笑。
霍去病犹自把玩手中小巧弩机不休,可见他心实爱之。
容笑藏在树上,眼睛由始至终都是瞬也不瞬地盯住一个人。
此时见他月色盈面,清俊非凡,唇角隐露微笑,一颗心便跳得飞快。
耳朵里嗡嗡的全是那夜他嬉笑时说的“内人”二字,白天对他的怨怼全都烟消云散。
脑子一热,手足发软,整个人险些从树上跌落。
布帕遮面,鼻息不畅,呼吸不免便重了起来,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