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微响,显然他已准备离去。
刚响两下,他突然又转过身来,狐疑道:“你的背影……好生熟悉!姑娘,你且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听见此话,容笑立时双眸大张,呼吸凝在胸臆!
、087黄沙战血映天赤:鼻血
“姑娘;你且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霍去病一语落,惊吓到两个人。
刘迁大步奔入客房,昂首张臂,拦在霍去病身前,挡住对方灼灼然的视线;冷哼出声:“大胆霍去病!对本殿的女人,你也敢无礼?”
霍去病负手而立;弯弯嘴角,斜乜他一眼:“怎么;见不得人么?我今日定要看见这人的脸,你奈我何?”
刘奇葩一展宽袖,忿然抗议:“本殿虽只是区区淮南太子;好歹也姓刘,你若想羞辱我的女人,须从本殿的尸身上踏过去!”
霍骠姚轻蔑地半眯双目,伸臂一把揪住他的狐裘领口,冷笑道:“如有必要,本校尉可将任何阻路的人变为尸体!你给我让开!”
两个人鼻尖顶着鼻尖,大脸对着大脸,四只乌溜溜的眼珠子近距离瞪着彼此,兹兹放电。
背对二人面对床榻,想起夏侯始昌临别前的话,容笑心一抖。
“这小子疑心病那样重,日后你少不得还有大把的苦头要吃,你自求多福吧!”
霍去病心眼转得快,这点她早就知道,可是此时他实实转得不是地方。
这半个月来,她心心念念想向霍去病坦白自己是女儿身的秘密,可惜没寻到完美的时机。
然而,若在此时此地被他发现真相,自己却要如何解释这种窘境?
身为一个女子,偷偷下山私会男人,在男人的居所更换暴露的女装,那个男人还在门口把风……
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奸~夫淫~妇!
容笑以袖遮面,无语泪流。
咦?袖子?
灵光一现,容笑右手高挑层层叠叠的彩袖,左手手指拈住垂落的袖角,严严实实地遮住面孔,这才盈盈转身,面向二男。
霍去病和刘迁二人争执得不可开交,眼见着便要各自掏出怀中暗藏的四神匕,拼个你死我活,突然听见床榻那边传来窸窣脚步声响,二人按住彼此膀子,皆是惊讶侧目一望……
此时门户未阖,门口有淡淡的风掠过。
冬日天空晴好,湛蓝无边,薄薄一层镶着金粉的云彩缓缓飘散。
浅院寂寥,古梅送香,乍亮的光线一丝丝斜斜透入房间。
床榻前站着的那人彩衣素雅,贴身勾勒,更显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暖阳明媚,将她微露袖外的柔柔指端照得剔透,澄净得仿佛门檐前正在消融滴水的冰晶。
三层宽袖虽被指尖捏住
,绣着暗纹的边缘却仍随风轻舞,好似一双翩翩欲飞的彩蝶。
风又起,领衽似波微澜,蝶翼下有两座高耸的雪山隐露,丰润的莹白中夹着一道细细的幽谷。
那光影如此香~艳,竟让人一时迷惑,恍然不知鼻间那淡淡缭绕的,是否真是院中的梅香。
数瓣梅花辗转随风飞入,轻轻坠在彩袖顶端,那个女子好似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重量,身子轻轻一抖,彩翼下的莹白便随之微微一抖……
霍去病刘迁二人看得倒抽一口冷气,齐齐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对不住!”
他二人边惊慌失措地向外跑,边异口同声向彼此道歉。
木门被他二人在屋外“咣当”一声关严,容笑终于吐出口气,转过身来,放下衣袖,开始快速更衣。
正在以布裹胸,突然听到门外静默半晌的男人们居然开始聊天,容笑大奇,竖着耳朵细细聆听——
一人奇道:“殿下,方才是我不小心冲撞了你的女人,你却为何向我道歉?”
另一人似乎咳了两声,才颤着嗓子道:“是我的女人冲撞了人,本殿怎可不道歉?骠姚校尉,你……唉,你还没发现么?你在流鼻血呀!喏,这方丝绢是干净的,你快拿去擦擦吧!”
“嗯?唔……多谢殿下,哎呀,真是失礼失礼!糟糕,这帕子脏了……咦?殿下,你没发现么?你……你自己也在流鼻血,连前襟都湿透了呀!哎?殿下今日一身火红裘服,莫非都是自己染成?喏,丝帕虽脏,好歹也可勉强一用,你快接过去擦擦吧!”
“呜呜呜!本殿的狐裘!多谢骠姚校尉提醒,本殿真是羞愧羞愧!”
“唉,算了。今日皆是一场误会,本校尉这就回太乙山了!殿下千万保重!哦,对了,听说食用猪肝可以补血,殿下不妨一试!难得来一次长安,若是回去时消瘦脱形,淮南的人会说我长安怠慢了殿下!”
“骠姚校尉客气客气!日后,你可是我大汉的股肱之臣,本殿如何敢同你抢猪肝?此地离九市不远,校尉回太乙山时正好可顺路购之。免得日后骑马头晕,万一栽倒在大漠里,被匈奴人看笑话,那可是丢我大汉的人!”
两人唇枪舌剑地对着躬身施礼半晌,各自翻个白眼,错身而过。
眼见霍去病牵马而行的身影不见了,刘迁这才在门外轻轻以指叩门,细声叫:“容姑娘,你换好衣裳了么?”
容笑束紧军服的腰带,答一声:“好了,殿下请进。”
刘迁颤着手指推开门,见容笑果然又是一副太乙兵的打扮,这才长长吐口气,拍拍胸口道:“好险,好险!”
两眼盯上容笑脸颊,却见她两腮粉红,一眼也不敢瞧自己,显是想起来方才施的美人计,大为窘迫。
下意识想起方才所见的动人景致,刘迁心神俱颤,呼吸急促,也是脸红心跳,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目光躲闪半天,竟也不敢再瞧向对方。
尴尬相对须臾,容笑垂着头,声细如蚊:“殿下,我……我走啦。”
刘迁心中虽有百般不舍,却也不好挽留,只好默然点头。
容笑的脚步声越来越淡,刘迁望着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彩衣,不由得怔忡在原地。
牵着马儿走出客栈,容笑拍拍胸口,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唉,总算逃过一难!
又走出两步,眼睛蓦然惊惶睁大!
不对!
此事做错了!
若是方才坦诚相对,好好解释,说不定霍去病还会相信自己!
可是……
瞅着地上初融的冰雪,她手指紧紧攥紧马缰,眼珠慌乱转动。
他日一旦秘密被揭,以霍去病之聪慧,如何不会联想到方才一幕?
到那时候才真的是百口莫辩!
痛悔心起,容笑咬着牙狠狠以拳砸头,暗骂:“容笑,你个笨蛋!你怎的连这个关窍都想不明白?现在别无他法,唯有来个死不承认了!”
一路自责,一路走,好不容易在九市找到卖蹴鞠球的店铺,这才发现一件更蠢的事。
下山时,她竟然未带钱!
正在跺脚大骂,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掌心端着一枚黄澄澄的饼金。
回过头一看,霍去病牵着一匹黑色骏马,长身玉立,唇角含着暖笑:“忘带钱了?”
容笑心虚胆颤,“唔”一声,不敢再看,匆忙接过饼金,交给店老板。
店铺老板看着她二人,苦着脸道:“这……两位将军,您来买几文钱的蹴鞠球,居然……居然用万金?小店哪里找得开零头哇?”
“找不开,就都留着吧,你只管给我两个最好的便是。”霍去病淡然吩咐。
容笑一听此话,猛然回过神,“嗷”一声,态度极粗鲁地从老板手中抢回饼金,怒吼一声:“这不行,我去钱铺找兑!”
说着,将马缰往霍去病手里一塞,大喇喇撒腿就往人堆里挤。
《
br》看着她生龙活虎奔腾跳跃的背影,霍去病怎样也无法将之同方才那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联系在一起。
摇摇头,抿唇一乐,他暗笑自己荒唐,心中的那点疑窦烟消云散。
回到山上,正赶上用晚膳的时分,大家吃饱喝得,回到主帐。
容笑铺好被褥,递给正在看简的霍去病一方干净丝绢,叮嘱道:“白日天暖,夜间寒气还是有些重。踢出一身汗,别忘了立刻擦干,免得受了风寒!”
合拢简册,霍去病柔和一笑:“我今夜不去斗蹴鞠了。”
容笑一惊,将有些散乱的碎发拂到耳后:“这是为何?身子疲倦?该不是病了吧?来,我摸摸!”
说着一伸手摸上他额头。
“不热呀!你哪里不舒服?莫不是又吃坏了东西?肚子痛么?”
看着她有些焦灼的眼,霍去病心头一热,抓住她搭在自己额头上的手腕,顺势一扯,便将她整个人给扯进了自己的怀抱。
双臂环住她,让她在自己膝上坐好,这才道:“玄儿,这些日子疏远了你,对不住!”
容笑被他搂在怀中,闻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凉气息,心跳紊乱:“你、你怎么突然这样讲?”
霍去病捉住她两只手,在掌心一握,细细摩挲:“我这半个月来躲着你,让你受委屈了。”
容笑胸口莫名酸涩,垂着头,不讲话。
原来他也知道!
“上次我入宫面圣,讲完军情,陛下突然问我为何喜欢个男子。”
“什么?”容笑难以置信地回眸看他,“是谁吹的风?哦……我知道了,定是常融苏文那两个该死的太监!”
点点头,霍去病坦然道:“我早知他们会说,这也不是什么意外。”
“那你是如何答复的?”容笑突感害怕。
若是汉武帝给他施加压力,他不可能不顾虑,毕竟那是他最尊敬最仰望的长辈和帝皇……
“你这样聪明,你猜猜!”霍去病星眸闪亮,里面漾着满满的笑意。
容笑受不得他这诱惑,凑过唇去,在他柔软的唇上便是一吻,然后温柔流连吮咂,含糊不清道:“你怎样说的?”
霍去病环住她的手臂越来越紧,越来越僵,一颗心跳得连她都能清楚听见。
嗓音喑哑起来,他细细地在她温热的唇上回应辗转,将几个字呼入她的唇齿:“我说我不喜欢男子。”
容笑讶然离身,蹙着眉瞅他:“你欺君?”
霍去病左臂箍她
在怀,右手抚上她面颊,看着她摇头:“没有,我的确不喜欢男子。”
“那……”
“嗯,陛下也很诧异。”霍去病眼中的笑意更浓,“我不喜欢男子,只不过,我喜欢的人——恰巧是男子,仅此而已。”
用额头抵上她的,他低低道:“容笑,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男子还是女子,只是因为你是你,明白么?”
容笑听得全身血脉奔涌。
颤抖着闭上眼睛,她紧紧搂住他脖颈,回应道:“霍去病,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大将军的外甥,还是陛下的外甥,只是因为你是你,明白么?”
霍去病抵着她,拉起她的手,郑重地放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掌下为她而狂乱的心跳。
帐内静默良久,只有柔和的烛光耀出一室暖意。
“既如此,那你回来后为何还要疏远我?”容笑突然想起来那些天受到的冷淡,不解问道。
霍去病不知想起什么,一把将她身体推开,脸颊随即染上些许羞色。
以拳捶地,他懊恼道:“别问了。”
容笑更感好奇,凑近他,阴笑道:“到底怎么了?你不说出来,今天就别想睡觉。”
霍去病被她逼问不过,只好昂着头看帐篷上的暗纹,若无其事道:“我……咳咳……我就问了问陛下,男人和男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呼!他告诉我啦!”
容笑一头从他膝上栽倒,额头正撞在矮几几脚上,差点磕出个血窟窿。
手指颤抖,她愤怒点他:“你!你居然问陛下这样无耻的问题?”
霍去病被她责问得恼羞成怒,气呼呼看着她道:“这种事情,我不问陛下,还能去问我舅父么?他又没喜欢过男人,怎会知道?”
容笑偏着头想了半晌,恍然大悟:“哦,你去问你姨父,是因为他以前同韩嫣……”
霍去病翻翻白眼,以指重重弹她脑门:“笨!若是要问,当然要问有经验的人啦!陛下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容笑捂着额头,苦着脸追问:
“然后,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让你对我这样敬而远之?”
、088黄沙战血映天赤:定襄
元朔六年二月十五。
这是个让容笑终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的清晨;碧空如洗。
汉武帝刘彻面色肃然,身着墨色冕服,站在嵯峨的长安城关,为十万汉军送行。
肩挑日月,广袖轻抬,面对一身皮胄铁甲的大将军卫青;年仅三十四岁的帝皇以美酒相敬,郑重沉然。
卫青跪谢隆恩;双手接过金樽,将天子满满的期许一饮而尽。
浩浩汤汤的百姓及整装待发的军士屏住呼吸;近距离仰望着这位宏图将展的天子,皆是热泪盈眶,激动难抑。
武帝额首冕旒色沉如夜。十二串长长的玉珠重重垂落;耀着灿烂的晨光,仿佛刺破幽夜的星辰。珠串如帘,随风轻摆,将冕旒下那一双深沉冷傲的眼遮得影影绰绰,让人难以看清那眸底所蕴含的雄心壮志。
年轻的天子俯视城下虔诚跪拜的十数万子民,朗声宣告:“朕今日将这十万兵士交给卫大将军,待大将军得胜归来,朕会在这城关与全军将士痛饮三樽,以匈奴大单于的首级祭天地,告慰我边疆百姓的亡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安城内,容笑披盔戴甲,下了马随众叩拜,三呼万岁,只觉那从众人胸臆发出的呐喊响彻云霄,听来让人莫名血脉贲张,浑身战栗。
十万大军玄甲绛服,弓箭短刀寒光冷冽。
兵士们胯~下骏马金辔在身,铁蹄翻踏如雷。
数万百姓分列长街两侧,挥舞手臂欢呼呐喊。
排在太乙军队伍的末尾,马儿即将慢踱出城,容笑手执马缰居高临下,留恋地回头看一眼长安城和万分激动的百姓——
却意外地发现淮南三人组居然也在人群当中。
刘迁还是穿得很招摇,一身火红重裘,被一胖一瘦两个大大的忠臣夹在当中紧密守护,仿佛生怕有人会趁乱偷袭。
奇葩太子背着手站在混乱招手呼叫的人群中心,好似那年夏夜翠华山上天池中的某块石头,任凭飞瀑拍溅,他自岿然不动。
静静地瞅着她,他似笑非笑,眉眼轻弯。
见她终于留意到自己,刘迁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快速朝她眨了下右眼,再将右手攥成虚拳,虎口向内,轻轻捶了捶胸口。
容笑骑在马上点点头,偏脸朝他翘翘唇角,紧接着便回过头,看向不可知的前方,只是——
怀中暗藏的那样物什此刻沉甸甸的,沉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那是刘迁三日前
私赠给她的朱雀短匕。
那天,武帝下令太乙兵士随卫青大军出征的消息甫一传出朝堂,他立刻偷偷摸到太乙山脚,瞅个空隙混上了山。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终于寻到机会得以同容笑单独见面。
容笑吃惊地看着因为四处躲藏而沾了一头稻草狼狈不堪的他,他却笑嘻嘻地从怀中摸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