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笑气喘吁吁,脸上仍有豆大的汗珠滴落,似乎体力不支辛苦难当,只是盯着少年冠军侯一举一动的眼却温柔似水,视线半刻也不曾离开他。
此时见他来到面前,她粲然一笑,明眸皓齿,虽发丝凌乱,姿容却清丽不可逼视。
少年用手抓住自己的衣袖,轻轻为她拭汗,口中唤道:“常融。”
常内侍听到呼唤,从惊吓中回过神,连忙称喏,快步赶来。
“这铁链……”
不等少年将话说完,常融偷眼去看皇帝表情,却见刘彻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与卫青对酌欢笑。
明白这是默许,于是一招手,令人将容笑身上的铁索短枷给卸去。
身上一松,容笑连喘了几口气,这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手被霍去病紧紧拉住,来到帝后眼前站定,她与他并肩而跪,好似一对新婚夫妻在同拜高堂。
“启禀陛下、皇后,这就是我心仪之人!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去病非她不娶!”
少年坚定的声音震得梁上轻纱如烟飞腾婉转。
卫子夫以手扶额,轻眉蹙蹙,无奈开口:“孩子,莫再胡闹!”
刘彻轻啜一口酒,突然哈哈一笑:“去病啊,你可知她为何会被带来未央宫?”
霍去病昂首不答,脸上忿然的神情却很明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武帝手握玉杯,悠悠道:“她在太乙山上曾焚毁朕赐给你的重裘,可有此事?”
容笑听得胸口一紧,心脏砰砰乱跳。
当日一时激愤烧裘,只是为了气人,并没有蔑视皇权的意思,不想此时竟被人利用,成了攻击自己的借口。
斜眼瞟一眼常融,见他立于刘彻身后,脑袋垂得低低的,肩部微抖,不敢看人,便知定是这个死太监告的黑状。
不由大是懊悔那时没能一箭结果了他,才导致今夜之祸。
突觉汉武帝审视的目光向自己脸上射来,容笑暗暗心惊,连忙敛眉垂眸,不敢再四处乱看。
霍去病悄悄在袖下摁摁她的手,口中又道:“虽有此事,但陛下既已将之赏赐给我,去病如何处置便是去病的事了!那重裘埋于雪内,已然脏污,这才是对陛下的大不敬。我命容笑将之焚毁,这样处置再干净不
过,不知哪里欠妥?”
卫子夫心急而怒,厉声喝止:“大胆,你怎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御赐之物,你不好生保管,反倒容其跌入雪中,本来就已不对,后来焚烧更是大错特错!陛下不怪责于你,是陛下宽宏大量,你还不快快谢罪么?”
卫青听到此处,突然呵呵一笑,温和道:“去病,此事的确是你无理在先,快向陛下赔礼!”说着,给外甥递个眼色。
霍去病怎会不懂卫子夫与卫青一唱一和,是将容笑的罪过给引到焚衣上。
须知,乱军之罪要杀头,此乃军法;不敬之罪却只是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若刘彻开口,饶过这不敬一事,又没人揪住乱军之祸不放,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于是拉着容笑躬身叩首,二人齐齐告罪。
殿内众人等了半天,却迟迟听不见皇帝的答复。
卫子夫心存狐疑,微微侧脸,向刘彻看去。
不看则已,一看立时尖叫:“啊,陛下,你的手!常内侍,快召御医!”
其余众人听见皇后惊呼,都向刘彻的手看过去。
只见他左手攥拳,指间所握的玉杯不知何时早被捏成了碎片,深深地刺进掌心皮肉,刺得鲜血淋漓,一丝丝沿着手腕流入墨色宽袖。他却仿佛不知疼一般,拳头越攥越紧。
霍去病惊讶,抬眸看向刘彻的脸。
那双一贯清冷无波的眼,此刻狂躁如飓风,深瞳里旋着的神色复杂难辨,好似惊痛,又似悲伤……
仔细端详,更有几分痛悔掺杂其中。
一向见惯了那个喜怒难辨的帝王,此刻见他也如常人一般,形容挂在脸上,众人皆吃了一惊。
“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刘彻的声音发紧,略略喑哑。
容笑听了汉武帝的命令,心下忐忑,却不敢不从,只好慢慢抬起头,露出容颜。
卫子夫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干净丝帕,想为丈夫包扎伤口止血,却被刘彻一掌推开手腕,不由怔怔然顺着帝王的目光看向容笑。
认真打量之下,惊见那个姑娘明眸善睐,丰姿尔雅,一身粗糙军服难掩其绝世芳华。
嘴里发苦,手指微颤,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袭入脑海。
慌乱的眼神在霍去病与刘彻身上不断打转,心中暗暗着急,万一所想是真,那该如何是好?
看清了容笑的双眼,刘彻的眼神突转热烈灼然。
定定地凝视着她
,帝王的身体微震,嘴唇翕动,好似在无声地呼唤一个名字。
容笑正面观他,看得清楚。
那无声二字是——
“嫣儿。”
、106黄沙战血映天赤:暴室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标题】106章 暴室
现在换回正文哈。
那个嫣儿,是谁呢?我们下章就讲哈。。。。汗,其实大家都知道是谁了。老尉这个关子卖不出去滴。
熏香袅袅而上;幽深眸底的痛彻之色一分分褪却。
汉武帝刘彻终于又变回了那个威严笃定的君王,眉间的锋锐不曾隐去半点。
容笑从没见过任何人能将情绪控制得如此挥洒自如。
被高高在上的帝王细细审视,虽强作镇定,心底却多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那人身上散发的一股王者之气,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似乎感到她的怯意,霍去病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感到少年掌心干燥的温暖;容笑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复。
“陛下、皇后,天色已晚;臣与去病不宜再留宫中。”稳稳地放下酒杯,卫青含笑起身;走到霍去病身侧,一拍他肩膀:“还不快些向陛下告辞么?”
霍去病点点头,刚要顺着舅舅的口风道别;却听刘彻淡淡道:“你二人出宫无妨,但这个女子要留下!”
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已下了令:“常融,带此女去暴室关押起来!无朕之旨意,任何人等不得接近她!”
口中说着,他霍然起身,脚步沉稳,自行出了宣室殿。
“陛下……”
看着他泠然的背影,霍去病心急大叫,帝王却充耳不闻,脚步丝毫没有迟滞。
好好的一顿庆功家宴变成这样,卫子夫盛怒难当,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里仿佛有火在烧。
近年来,王夫人受宠生子,很有可能威胁刘据的太子之位,卫后早已感到心力交瘁,本以为这次霍去病大漠立功,可让皇帝再次对卫家另眼相看,哪料到外甥的脾气如此孤傲骄纵,竟为了个奴籍女子闹到如此田地!
三年前,她曾想将自己的宝贝长女嫁给外甥,亲上加亲,谁知却被外甥给一口回绝了……
此刻才回味过来,原来竟是为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奴婢!
堂堂大汉长公主,在他眼内,竟敌不过一个养马的奴婢!
羞~辱至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克制不住胸口翻江倒海的怒气,她狠狠地剜了容笑一眼,脸色铁青。
将手中的酒樽在案几上重重一顿,头上的金步摇颤得像秋风中的残叶,她冷冷叱喝:“去病,休得胡闹!陛下自有陛下的计较,你多说无益,速速出宫!”
霍去病薄怒满面,还想争辩——
容笑被卫子夫凌厉的眼神刺得呼吸艰难,见事难缓和,忙握紧少年的手,细声道:“别再顶撞了!放心,我不会有事。”
卫青也攥一把少
年的肩,微微用力,嗓音和蔼却不容反驳:“起身,随我走。”
常融焦灼地看看君王越去越远的背影,又偷眼瞧瞧霍去病脸上的愠怒,硬着头皮走过来。
两腿哆嗦地站在冠军侯面前,可怜的内侍大人迟疑道:“侯爷,陛下的命令,小的不敢不听从啊……”
霍去病拧着眉心,俊颜冷冽。
沉思半晌,终于拉着容笑起身:“好吧,本侯也不为难你。只是……”
常融强憋出来的笑脸僵在半途,生怕霍去病又出新的幺蛾子,忙赔笑道:“侯爷请吩咐!”
少年看看殿外的月色,态度从容,眸色沉静:“此处离暴室略远,吾妻近日体力欠佳,我实在不放心。这段路程,本侯要亲自送夫人过去。”
容笑听见“吾妻”二字,胸口一荡,眸光灿亮。
雪白贝齿咬住下唇,脸颊慢慢腾起一抹娇羞之色,拉住少年的手指却勾得越发紧了。
“皇后,臣告退。舅舅,您先出宫吧,不必等待去病。”
不待旁人反对,霍去病向卫子夫和卫青分别恭谨施礼,然后态度坦然地握住容笑的手向外走去。
月明星稀,宫灯高挑,花叶簌簌。
二人衣角蹁跹,执手漫步在天下的至高点。
身后尾随着常融等内侍,二人也不讲话,只是在幽幽的花香中并肩徐行。
不像赶赴囚禁之所,反像新婚夫妇。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只可惜,衷肠易诉,岁月难守。
终于……
还是到了分别的一刻。
庭院内,暴室外,一幅幅白日里方才染就的丝绢纱绫悬挂竹竿之上,在夜风里飞舞得潋滟浓彩。
众目睽睽中,二人相对而立,牵着双手,凝视彼此。
看着霍去病柔情缱绻的黑瞳,容笑突感一阵舍不得,手指勾着对方的掌心不住摩挲。
霍去病笑着松开右掌,捧住她温润如玉的面颊,俯首一吻。
众多宫娥内侍未料到他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此唐突之举,皆倒抽一口冷气,急转背身,低头弯腰,不敢再看。
绢纱飞舞,透着宫灯幻彩,将二人的身形遮得影影绰绰。
长睫半阖,霍去病轻啜芳津,缠绵辗转,手指却悄悄探入衣襟,摸出一柄匕首,轻轻巧巧塞进容笑怀中。
容笑突然按住他要退去的修指,结果他的手掌却好死不死地被她压在自己胸口。
霍去病低低一
笑,在她耳边戏谑道:“等不及了?”
容笑被逗得面红耳赤,轻轻捶他一拳。
听他二人如此放浪形骸,常融背着身子,咳嗽不止,令众人又退远数步,生怕这两只色中饿鬼不管不顾,当众做出丑事,给一众□宫娥内侍造成心灵上的严重创伤。
见众人离得远了些,隔着飞扬的布幔,霍去病俯首耳语,语速极快:“不管谁送什么饭食酒水,都不要吃,切记切记!匕首藏好,以防万一!如需逃宫,出了院,便往东司马门,认准那道高阙,我会守在门外直到天明!”
容笑默然点头,表示记住了。
霍去病又轻啄她柔唇一下,这才昂首朗笑道:“夫人,你且安心在这里等待,为夫明晨便来接你。”
容笑仰头看着他的俊脸,手指僵硬,却只能一根一根地松开他,看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出院落。
双手抱膝,背靠墙壁,坐在暴室的角落里,容笑疲倦至极,却怎样也睡不着。
那柄玄武匕首紧贴着胸口,好似还残留着霍去病的体温,让人觉得无比安心。
只是,这柄玄武匕同时唤醒了她对另一柄匕首的记忆。
那柄朱雀是武帝御赐给淮南太子的护身之物,却被她在漠南一役中不慎丢失了。
如不出意外,朱雀应该是在休屠王的尸身上。
匕首与尸身随同天离一起消失了。
如果可以找到天离,是否就能寻回朱雀,将之完好无损地归还给刘迁?
不过仅仅焚烧了一件裘衣,汉武帝就借故将自己捉进宫里囚禁起来,若他知道朱雀匕丢失,他会如何严惩刘迁,甚至淮南国?
想到此处,打个冷颤,容笑摇摇头,甩掉脑海里这个让人无端惊恐的忧虑。
偏过头,默数着小轩窗上透过来的星光点点,看那光影逐渐移动,眼皮慢慢跟着沉重起来。
刚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突感身侧有风掠过。
机警地睁开长睫,见到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此的人。
“师父!”容笑压低了嗓音叫,声音里却满是无法抑制的欣喜与思念。
夏侯始昌墨发垂腰,白衫翩然,风华绝世。
定睛凝眸徒弟,他弯弯唇角,笑嘻嘻道:“果然多了几分女子的韵味,不再像个假小子了。可是,你怎的又惹祸了?竟被关在此地,害得我好找!门口那些人都被我药昏了,你放心吧。”
容笑高兴得一跃起身,冷不防头部一阵晕眩,下意识伸出手抓住
左近之人,稳住身子。
眼前黑了又黑,她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摇晃。
夏侯始昌大奇,以右手食中二指贴上她攥住自己衣襟的玉腕,细细数算。
少顷,他脸上神色古怪,一眨不眨地瞧着容笑,眼眶都快被突出来的眼珠子给撑破了。
容笑抬腕,以指端轻柔眉心,纾解酸胀感,漫不经心问道:“师父,你瞪我干什么?炫耀你眼睛大么?”
夏侯始昌以手指点点下巴,狐疑道:“徒弟,你……就没觉得自己身子有异?”
容笑听他说得郑重,不由得也严肃起来:“师父,身为血妖,我从未觉得自己身子正常过!哈哈!”
夏侯一巴掌拍她头上,叱责道:“哪个同你说笑?你个笨蛋,自己有喜了都不知道!”
容笑大奇,想说话,却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得咳嗽起来:“师父,咳咳,你说什么?”
夏侯皱着鼻子摇头咂嘴:“真没想到,这个姓霍的小子还真本事,这才几天啊……哎呀,不好,世间又要多一只小血妖,我是该趁他没出世就把他杀了呢,还是等他长大了再杀?唉,这真让人苦恼!算了,就当我不知此事算了。哈哈,果然!当做不知此事,立刻烦恼全无!咦?徒儿,你傻笑什么?哎哎,嘴巴闭上,口水要滴出来了!哎哎,衣裳,你的衣裳都被口水弄湿了……哇呀,别抱我,你别抱我……”
室内静默半晌后,突然传出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你看你,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乱哭鼻子!唉,算了,你男人不在这儿,为师就勉强受累,抱你一抱吧!哎呀,我这身是新衣裳,鼻涕眼泪别都往我身上蹭呀……容笑,你可真脏!娶了你这样邋遢的女子,你男人委实可怜!”
容笑噗嗤一乐,从夏侯怀里抬起头,站远了些,这才用手背抹干眼泪,笑着道:“师父,多谢你告诉我这个喜讯。若不是你说,我还当真没想到。怪不得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体乏身倦,骑马都觉辛苦,本来还以为……”
话到此处,脸色大红,难以为继。
夏侯始昌听到这里,怔了怔,瞧一眼她脸色,登时醒悟:“哦,还以为是你家男人太过操劳所致!”
容笑大惭,双手捂面,噼里啪啦一通跺脚:“师父,你偷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我笑话的?”
夏侯回过神,想起来此行目的,遂敛容正色道:
“我来找你,是因为——”
“霍去病所中之毒,终于被我寻
到了解救之法!”
、107黄沙战血映天赤:火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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