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喝!”冠军侯迅速放下手中茶盏,语意嗔怪,猛探胳膊好似要过来为她拍背——
仿佛想起什么,手指蓦然凝在半空,再也递不去半寸。
生硬地抽回右臂,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清朗无波:“王爷王后派美人前来,所为何事?”
式鸾奔进来,从衣袖内掏出方丝绢递过去。
容笑摆摆手,反手用手背拭去唇边的水珠,脸上还因咳嗽而泛着嫣红,所答非所问:“你最近身子可好?”
霍去病深深看她一眼,啜口茶,悠然道:“本侯一向身强体健,有劳美人关心。倒是美人你才应多多照料自己身子——本侯住在驿馆这几日听闻
喜讯,得知再过数月,淮南国便会多一位小太子。来年二月,本侯怕是无暇□前来道贺,现下便以茶代酒,先行恭喜美人罢!”讲话之际,他面容平静,手指却捏得甚紧,几乎嵌入茶盏。
容美人眼睫低垂半晌,微笑开口:“多谢侯爷,但您听错了,孩子要到三月才会出生。”
式鸾惊讶地睁大眼睛,却不敢插嘴,立刻低下头,站到容笑身后。
霍去病眸光一暗,指尖泛白,声音发紧:“原来如此。”
茶水渐凉,无人讲话。
式鸾骤然出声提醒:“美人,出来已经很久了。太子自昏迷之后,日日夜夜都是美人悉心照料。今日换了旁人,也不知她们是否笨手笨脚。既然侯爷没有其他吩咐,美人,不如我们早些回宫吧!”
容笑心下微恼,却见式鸾一脸警惕地看着霍去病,这才记起那日临别之际被冠军侯所“掳”,她恰好也在场。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从未对她讲过,难保她不是把霍去病给当成了仗着身份抢人老婆的登徒浪子,登时又好气又好笑。
不等她想好借口拒绝,霍去病遽然起身,负手而立,淡淡道:“这宫婢说的极是,美人请回吧。”
容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向外踏出两步,突然转过头面向他,鼓起勇气道:“我今日来此,除了是受王后之命前来探望侯爷和长安的兵士,还有句话要告诉侯爷。”
霍去病似乎兴致缺缺,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请讲。”
容美人仰起脸看着他脸上漂浮的云影,轻轻道:“我腹内孩儿的父亲现在身染奇症,有性命之忧。若他出了任何事情,我想不出自己该怎样活下去。容笑从小无父无母,深知孤儿的滋味,所以一想到未出世的孩子有可能幼年失怙,就难过得要发狂。我常常对自己说,只要孩子的父亲可以平平安安,伴我母子几十年的光阴,余愿足矣。所以,只要能救他,我做什么都愿意。然而,非常事,须非常手段!我的某些所作所为难免会令他不解、害他伤心。盼只盼,有朝一日,困难化解,真相大白,孩子的父亲可以原谅我从前的决定,不要心存芥蒂。”说着,一脸企盼地凝目眺望。
男子望向碧空,苦涩一笑。
默了半晌,突然扭脸看进她眼眸,柔声开解道:“太子得的是肺疾,此刻虽暂时昏迷不醒,但苏非医术高明,定能根治,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绝症!你莫要胡思乱想,小心忧思太过,动了胎气。不久之后,等他身体恢复,自然可以陪伴你母子二人一生一世。你来此见我虽不妥当,却有王后命令在先,也算不得什么过分的手段,便
是等他醒来知道,也必不会怪责于你!”
话到这里,好似下了决心,一字字道:“好,你放心回禀王后,本侯回转长安后,定会将在淮南所见到的一切守口如瓶。金婵的遭遇虽然可怜,但我素来对她没有好感,更加不会将她婆媳不和的事情透露出去。陛下现在因为太后薨逝而日夜伤心,实在也顾不得她……只要他们心向汉室,我自己不会、也不会让别人再来淮南!”
容笑呆怔一刹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原来皇帝刘彻派他前来果真另有计划,看来刘安夫妇并非杞人忧天。
立时,百感交集。
他误会了自己那番话的涵义,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他硬逼自己随他回长安。
毕竟,解药未成,终是心腹大患,总要熬到火鹤轩菱开花之际,方可放心离去。
他又答应照拂淮南,这样一来,是否便解了太子刘迁的祸患?
若果真如此,自己也算还了奇葩的救命之恩,心内的愧疚之感也就不会那样沉重了。
想通关节,她恬然一笑,深施一礼:“多谢侯爷,你我今日虽别,但总有重逢的一刻。”
霍去病摇摇头,目中含笑:“来年冬末春初是美人产子之期,那时本侯定然又去了大漠。一年也好,两年也罢,擒不到伊稚斜,本侯不会再回转长安!你我只怕……此生相见无期。”
容笑鼻根突酸,却强作欢颜:“冠军侯莫要这样讲,因缘二字往往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但我十分确定,来日重逢时,侯爷定然已经成了大汉的名将。届时,你我再痛饮醇酒,一醉方休!”
霍去病盯着她的眼神湛亮,突感豪气满胸,于是大笑道:“好个一醉方休!到那时,你我不妨以匈奴惨败之事佐酒,岂不快哉?可千万别忘了将你的孩儿带来,有母如此,那孩子日后定也是豪气干云的好儿郎,我真是心急想要一见!”
容笑撑不住乐弯了腰:“甫出生的婴儿懂得什么叫豪气干云了?侯爷你也未免太心急,待他日后长大,我还要请侯爷教他骑马射箭斗蹴鞠呢!”
霍去病一愣,乍然想起从前二人夜半无人时的亲昵私语,记起自己曾说过:“容笑,为我生个孩子。若是儿子,我便教他踢蹴鞠、骑马、射箭、跟人打架,将来万一我……至少还有他可以保护你!”
现在想来,竟是一番空话。
心上好像有刀在翻搅,面上却带了最暖的笑,柔声道:“好!只要太子和美人不嫌弃,本侯自当竭心尽力。”
二人凝视彼此半晌,式鸾连咳两声,催促道:“美人!”
容笑回过神来,咬咬唇,恋恋不舍地走出房间,经过空
荡荡的院子,走出驿馆。
坐上车辇,忍不住挑开窗幔向里看,惊见霍去病大步奔了出来。
心底一喜,急跳下车,面向对方:“侯爷还有事?”
霍去病对式鸾埋怨的眼神视若无睹,不容反驳道:“我送你。”
翻身上了马背,落霜欢快地踏踏前足,长嘶一声,围着车辇跑了三圈。
“你看,就连落霜都想送你!”霍去病费力地勒住缰绳,“走吧。”
阳光灿烂,花香浓郁。
车辇在右,良驹在左。
一霎那,二人都恍恍惚惚地将这车马当成了红纱飞舞的喜辇,隔着飞卷的薄幔,并肩而行。
行往王宫的路再长,也长不到明天。
宫门在望,二人心有灵犀地凝视一眼彼此,都暗暗叹息一声。
式鸾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紧接着,开始为太子鸣不平。
太子人这样好,却得了肺疾。
昏迷不醒也就罢了,还险些被母亲将妾室给暗地里转赠他人。
她看得出太子对容美人情深一片,遂暗下决心,只要太子清醒过来,自己定要竭尽所能地撮合二人。
老天爷平时耳朵聋,但今天不知怎么搞的,格外耳聪目明。
似乎听见了式鸾这个小忠仆的宏愿,他大手一挥,天降神威。
容笑等人刚要在宫门处道别,就见朱红大门洞开,里面有个小太监泪流满面地跑出来。
一见容笑,那个太监立刻跪倒在地,尖着嗓子回禀道:“美人,你回来的正好!太子他、他、他……”
此话不祥,容美人和式鸾皆是听得心惊肉跳。
没得容笑发问,式鸾早一把捏住小太监的肩膀,怒吼道:“他到底怎么了?”
那小太监被她捏得痛呼连连:“哎,他……”
“醒过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
按照家中给老尉定的规矩,周二无更,周三继续更。
、124陇上横吹霜色刀:雷被
刘迁苏醒;于情于理,霍去病都须慰问一番。
于是下了马,伴着容笑前往太子寝宫。
王后荼和陵翁主恰好坐在床头床脚唏嘘,见霍、笑同时露面,母女两个借着拭泪的动作暗暗向对方递个眼神。
刘迁原本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嘴唇干裂泛白,见容笑神色慌张地奔过殿门;眼睛一亮,挣扎着起身笑道:“别跑;小心踩到裙角。”
奇葩不知自己天赋异禀,实乃乌鸦嘴转世,不说还好;话音一落,容笑登时一脚踩上曳地长裙!
身子一绊,眼瞅着要一头抢到地上,身旁突然伸过来一双手臂,牢牢锁住她的肩膀。
王后瞧着门口的两人,目光如电。
容笑被盯得毛骨悚然,未等回头,就听扶她那人嗔怪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莽撞。”
神情微窘,低声道了谢,待那人手掌松开,缓步入殿,走至床前盈盈下拜,给王后母子三人施礼。
陵翁主拍拍床侧站起身,柔声道:“容美人,迁弟等你很久了,你且过来坐着说话。”
王后荼向霍去病殷勤招呼,又唤内侍奉茶,这才温和地笑着开口:“容美人,你虽关心太子病情,却也要时刻记挂腹内孩儿的安危。现在你身边只有一个宫婢服侍,怕是应付不来,本宫再给你拨派几名内侍过去,也好多加照应。”
不待对方表示,她扭脸吩咐一旁的贴身老太监去调派人手。
容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客气道谢。
刘迁大病初醒没什么力气,坐了一会儿便颓然倒下,费力喘息,咳嗽不住。
容笑倾着身子,仔细审视他的面色,见那苍白肤色下慢慢泛起红晕,这才小声埋怨道:“那天你说倒就倒,险些把我给活活吓死,以后可别再这样吓唬人了!”
刘迁胸口窒闷,气息不匀,强撑着精神微笑:“是我的不是,以后再不敢了。”
这两人窃窃私语旁若无人,陵翁主全身缟素,站在床侧偷眼观察,第一次发现霍去病眉宇清俊如斯,尤其是他神色漠然负手而立的冷淡样子,更是看得她心头重重一跳。
下了决心,走到霍去病身前,施了一礼,眼圈泛红,声音微哽,又仰抚云鬓做出一脸崇拜样:“刘陵在长安时仰慕侯爷威名已久,苦于无缘得见,此刻在淮南见到,本应欣喜万分,奈何国丧在身。唉,想起太后她老人家,陵儿就止不住这眼泪!”
讲到这里,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如玉的面
颊在阳光下微闪水意,凹凸有致的身躯微颤。
此情此景,格外惹人怜爱,天知道她用这招在长安城里掳获了多少权贵公子的心,让多少英雄豪杰瘫死在她的香塌之上!
她有把握,一百个男人里一百个都逃不过她的纤纤玉指!
然而,老天爷跟她开了大玩笑——
霍去病竟是第一百零一个男人!
她费了半天劲,露出一副娇羞无限的模样,霍去病居然连瞧都不瞧一眼,只在口中嗯啊应付,不给面子至极。
咬咬牙,看来不使出杀手锏是擒不住他了!
娇躯晃了几晃,刘陵突然以指扶额,脚步虚浮,整个人朝着霍去病的方向倒去!
容笑坐在床边,正拿绢帕为刘迁拭汗,听见陵翁主态度做作,本是十分不屑,后来见她竟无耻装晕,分明是故意勾引某人,心中又觉好笑。
此刻大家身处淮南王宫,霍去病再怎样鲁钝,也要装装样子待人家淮南王的宝贝女儿温柔些,这是最基本的礼数。
这么一想,忍不住定睛凝眸,去瞧两人如何唱戏。
可她万万没有料到,陵翁主猛然摔过去,霍去病却身形快如鬼魅,一脚滑到一旁!
结果陵翁主这下糗大了,假摔变真摔,“啊”一声惨叫,在地上扑成了个大字型,动作之猛,震得大殿晃了三晃,玉砖上裂纹乍起,自她身下放射开去。
王后惊呼飞奔:“陵儿!”一把翻过爱女的身子,为她擦拭鼻血。
“哎呦!”霍去病这才跌足叹息,自怨自艾:“本侯乃练武之人,常年练的便是如何闪避冷箭,方才见白光一闪,以为是暗器,遂不假思索闪了开去,真是对不住啊对不住!”
刘陵躺在母亲的怀抱里,眼前星星乱舞,心头悲愤难表,却要强作大家风范:“怪只怪刘陵体弱,侯爷无须懊悔自责。”
说着话,又一串鼻血喷出来,溅得白衣艳梅朵朵。
霍去病笑道:“难怪长安城的男子都在传诵陵翁主的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又负手向刘迁一点头,态度礼貌:“太子身子还虚,好在身侧有家人悉心照顾……”
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一眼容美人,“本侯就不打扰太子静养了,这便告辞!”
不等旁人开口,眸底突转阴鹜,向王后拱拱手,一甩素色长襟,昂然出殿。
王后心急刘陵的伤势,顾不上寒暄,指挥众太监将女儿抬回自己的寝宫。
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大殿里就剩了两个人。
容笑呆怔怔地望着闭合的朱门良久,惊觉衣袖被人扯住,扭头一看,刘迁侧卧锦被之下,手指攥住她衣裳乱晃:“我听说你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于我?”说话时,一双黑眼珠亮亮的。
容美人板着脸抽衣袖:“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刘迁死拽着不松手,眉眼弯弯:“美人怀内死,做鬼也风流啊,本殿如何能不得意?”
容美人惊觉他说话不吉利,没好气道:“少胡说八道!给我松手,衣袖快被扯破了!你不是病人么?怎的力气这样大?”
原以为他还要耍赖,哪知竟真的听话松开,接着就仰望床顶红帐,收了笑,淡淡道:“我醒来时,听他们说冠军侯来了淮南,你又去了驿馆看他,便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
他故作镇定却难掩语声中的苦涩,好似一个小孩,明知避免不了被人抛弃的命运,就只能故作坚强,仿佛这样一来,心里的痛就能少上几分,“方才又见了你,险些以为是在做梦。后来便开始窃喜,幸好那火鹤轩菱只生在淮南,又是十八年才能开一次花,解药不到手,你是不会放心离去的,如此便还能留你在寿春数月……现下你知道我的心思多么肮脏了,容姑娘,你还是随他回长安吧。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日定然会将解药双手奉上,就不知姑娘信不信得过我。”
容笑听得心中不忍,咬着唇,说不出话。
日光一寸寸地在红帐幔上移动,刘迁鼻翼的阴影越来越深:“姑娘,当初不阻止你来淮南,其实全是我私心作祟,死过一次,才真正看明白了自己——从前总说只要姑娘高兴,我做什么都行,其实那也不过是想哄得姑娘心软的手段罢了!做了许多,无非是希望姑娘被我蒙骗,舍不得伤我的心,然后左右为难,我正好趁乱抱得美人归。你瞧,这心思多龌蹉!亏得姑娘还一直把我当成好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