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去了。”
陆海尘怒目。呸,因为条虫子,我还得拼了命护你不成?——因为你死我就得跟着死?——那我死了好了,省得受你控制。
“我在你这年纪,也是一腔英雄血,从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现在想来,那时何其痴傻。这天地之间,最重莫过活着。活着还有转机,一旦死了,什么机会都没了。”
此时骆沛正坐在床边,灯火从他右侧照来,将他五官阴影都拉长,睫毛处更是浓重一笔。那双狐狸眼微眯,正看向墙角某处,目光却分明向内,似看向自己的曾经。一时没有言语,只余陆海尘沉重的喘息声伴着偶尔灯花“噼啪”轻响。
突然骆沛轻笑,侵向陆海尘:“可是我更知道你这个年纪在乎什么——你一家老小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上月还听他们报,你大哥才添了个儿子,想来正忙着满月酒。”
陆海尘猛闭了眼,生怕泄露眼睛里那一片恐惧,却不知他那点儿畏惧早在人家手心里攥着。
“我还晓得此刻你必定满怀悲壮,一腔豪情以为自己正升华了小我成全大我——再过十年,你往回看,就会觉出此刻的你何其可笑。你这样年纪,尚且看不透世间情义。你以为,你为他们舍生忘死,他们便会念着你,也当你亲人兄弟?那只因为他尚且不必将你和他想要的比较——哪天不得不舍弃一个,他弃的必定是你。”
陆海尘哪有心情听他啰嗦。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撇了情绪飞速打算起来:
这几年丫岭势力渐大,几大门派均有子侄被掳来驯养。和着武力威胁,不得不如上供般岁岁纳些钱粮。起先自然也有门派拼着舍了人质,火并一场,无耐艺不如人,计更不如人,“狠”字上更是根本不能相比。蓝笠所过之处,只余一片焦土。待到武林人士们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却发现勉强算有实力的几个所谓大派,早已并入丫岭旗下。
滁国重文,武林并不成气候,不过是各家划了块地方互不干涉,收收保护费押镖运货,本就有黑社会的意思。这边大黑社会来了欺负小黑社会,并不扰民,朝廷当然也不会认真插手。丫岭又在滁峣两国边境山区,这两国敌对多年,关系紧张,待官兵来缴,尚在群山峻岭中晕头转向之时,蓝笠转身就避入峣国境内,官兵便不能再追。
这丫岭唯一数得上的敌人,不过是峣国平生教。平生教乃峣国国教,看不得蓝笠等人在边境作乱,军队既然管不了许多武林中事,他们便要出面。即便蓝笠退至滁国境内,他们并不像军队那样顾忌许多,一径追来。虽每战双方都有伤亡,并不能撼动丫岭根基。
这样看来,眼前这几年丫岭根本就没有覆灭可能。自己这些人,也只得被囚于岭中,除终日自相残杀再无计可施。若能拜在骆沛门下,进入丫岭体系内部,别的不说,起码可以知道更多内情。丫岭如此行事,定有危难之时,到时反手一击,或可大有所为。总强过死在当下一无所成还要连累亲人!
想到此处,心中已定,镇静向骆沛道:“好。”
骆沛闻听哈哈大笑:“果然是我选中的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里陆海尘挣扎下床,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头。
骆沛坐着受了,并不拉他起来。伸手从怀中掏出本旧书,扔在床上:“那蛊虫需要此功压制,若不好好练,许明年这个时候你就是一堆白骨了。从此你就住这里,明天去暗门找赵楚,听他安排。”说罢推门而去。
第二日,陆海尘老实去暗门找赵楚,从此在赵木头手下开始了一对一加强训练。白天一堆功课,晚上打坐练功,不知不觉已过两月。这时的陆海尘已经基本掌握了易容、密文、火药、侦查与反侦察、侦讯与反侦讯、荒野生存、爬墙开锁等各项间谍技能。并着重学习了朝廷形势,漕都宋修业的人脉关系,房屋布局,府中体系。
其间骆沛并没有出现,倒是艾东儿来过一次。
那丫头一进门,就对赵木头甩出一句“出去!”
赵木头一句话不说,冲陆海尘点了点头,扭头就出门,还不忘把门关上。
陆海尘一阵紧张,差点喊“救命”,这丫头不会是来报上次,那个……的仇吧?
艾东儿一脸好奇,满眼冒光,也不说话,过来伸手就要扒他衣服。
陆海尘一头是汗,“蹭”一下跳到桌上蹲着护住身子,结结巴巴“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艾东儿一脸不耐烦“你一个男人,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紧张什么——过来——”
陆海尘羞愤欲死,只顾着往后挪,却忘了自己在桌上。一个倒栽葱,脑袋先着地,顿时肿了个包。也顾不得那么许多,缩到窗边,惊恐的瞅着步步逼近的艾东儿。
艾东儿明显是恼了,骂道:“再不过来等我抓到不等你死就扒了你皮——”
话还没落音儿,只听“哗啦”一声,陆海尘破窗而出,不管方向撒腿拼命蹿去。
艾东儿一跺脚,“嗖”扔了把椅子过去,“咚”一声闷响,陆海尘就摔了个狗啃泥,饼一样摊在地上。
这边艾东儿已经从窗口跳出来,跃到他身边“你跑什么——我听蓝笠说,种了‘牵魂蛊’的人筋脉会移位,你给我摸摸到底怎么回儿事儿!”说着上手就扯陆海尘上衣。
当时正是晌午,声音一出,各房里正做事的人瞬间就跳出来。却看见陆海尘躺在大厅前头,艾东儿正骑在他小腹上,伸手就扒开他衣服,露出白花花一片胸膛来。
众人黙,艾东儿的事儿还是少管为妙,最好连知道都不要知道,摘得干干净净才好。纷纷转身回去做事,且一个个都将房门关得结结实实。
陆海尘那里正眼冒金星,一群星星飞来飞去明明灭灭。等清醒过来,艾东儿的手已经放在他胸膛上了。一时气急,运足了全身力气向艾东儿就是一击,刹那间竟将她打飞出去,摔在墙上。
陆海尘反应过来就是一惊,自己何时有了这般功力?又急忙看向艾东儿,见她撑了墙站起来,捂着肚子骂:“你个死东西,等我逮着你,扒皮、抽筋、下油锅炸了吃!”
能骂这么响亮,想来该无大碍。陆海尘也顾不了那么许多,飞身上墙,出了院子就向林中逃去。一口气跑到山顶那片古松林,拣了棵高的“蹭蹭”爬上去,在针叶间藏了。
待到安静下来,和一只松鼠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才顾得上想想——自己至于如此么?想了又想,又想了想,抬手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叫你没出息!
这才灰溜溜下树,垂头丧气回了暗门。推门进去见赵木头已经坐在屋里,见了他什么也没说,继续上课。
从此艾东儿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清静。每想到这个精灵般的女子,陆海尘心中都痒痒的,似那双小手又抚摸上了他全身。某晚竟然做了一场春梦,那梦中女子,赫然长着艾东儿的脸。陆海尘惊醒,身下一片粘腻。
又过几日,骆沛终于出现。还是风情万种,满面桃花。考查他功课一番,稍稍点头。
“明日你随赵楚前往中京,从此潜漕都府。一切事务,均由赵楚安排。”
于是陆海尘随赵楚出了丫岭,乘一条航船,顺淓水而下,半月余即到中京。
又经过一番安排,一个名叫“陆四”的新进小厮出现在漕都府中。
☆、寂寞
石青对着宣纸上那朵白描杜鹃发愣。万没料到万卷堂这么教她们作画。
每四天有一个上午,安夫人给她们每人一张已画了花鸟的白描底稿,温柔告诉她们,先用几号的笔涂什么颜色,再用几号的笔上水皴染,然后再涂什么颜色。大家会意,于是纷纷拿出准备好的粗细几十只笔,并几十种颜色,一层层一层层的往那白描底稿上涂。
涂了大概半个月,基本就可成形,那白描骨架早在浓重颜料下不见踪迹。这时安夫人就会亲自一幅幅提上字,用了万卷堂的印信,请最好的技师装裱了,着人送到学生家去。遇到“特别优秀”的,特地在送画之时附上书信一封。信中充分表达了对该画的喜爱,并希望能将此画割爱给万卷堂,定要挂在珍品室中陈列,以彰万卷堂丰硕成果。
那些得了信的人家,无不欢欣,似得了大荣耀般,将自家女儿画作被万卷堂收藏的事大肆宣传。往往一番宣传之下,中京就会出现一名新的才女,绘画方面的新星。其余人家虽未得信,也总会将女儿画作挂在最显眼位置,每有客到,必要在有意无意间展示出来,定会得到一番夸赞。
初知此事,石青大惊。别人的白描稿子,只是染了色,不过初学练习手法,也值得这样装裱了,大张旗鼓挂在“珍品室”里么?更可笑,凭这样一幅画竟然也可以落个“才女”之名。
过段时日,石青发现不仅作画如此,书法,刺绣,琴曲,棋艺,总要有个什么比试,排个什么名次。但凡得了名次,不多久总会在中京官宦人家间传开,那得名次者就会成哪方面的才女。
震惊多日,石青终于了然。想来这万卷堂本不是什么做学问的地方,官宦人家将自己女儿送来,学东西还是其次,最重要落个才名,嫁人之时机会多些罢了。
于是愤然:想不到这名声甚好的万卷堂居然也是欺世盗名之类!这安夫人要么是根本分辨不出作品优劣,要么竟是根本就不在乎优劣,只要名利双收,别的均可弃了。
然而不过数日,她对万卷堂的看法又翻了个个儿。
某日安夫人无聊,带她们一众女学生参观了安先生所教男学生的“珍品室”。石青再次大惊,室中所列,和她们那里完全不是一个水平!技艺之纯熟、风格之多样、心思之奇巧,果然件件都是精品。
安夫人一改平日怏怏之态,两眼放光,每根寒毛都精神抖擞。想她平日,收了学生画作,总要笑着点头以示鼓励,且从不吝啬夸奖几句。到了这里,却一言不发,面上居然带种虔诚之色,屏息凝神,仰望般流连于一幅幅作品间。
刹那间,石青觉出,安夫人不是不懂,更不是不在乎,恰恰在于她太懂太在乎,才觉得她们这群人交上来的东西根本就不能算作“作品”,根本就用不着当真。她不过是闲来无事,哄着几个小孩子,让孩子和家长都高兴了就好。
这万卷堂女馆中的女子,各个出身官宦,不几年就要嫁做官人妇。所谓才名,不过是项出彩的嫁妆,真到做夫人时,哪里用得上这琴棋书画?官宦人家再不会欢喜自家夫人笔墨流出,更不可能让她以文会友。不过各种风雅都懂一些,夫君吟诗作画时来个红袖添香,闲逸处品茗对弈一番罢了。
相比这些风雅之事,安夫人所授礼仪、账目之类才是她们要学的重点。
石青尤其讨厌礼仪,那些何时做何事,何人行何礼,何处说何话,条条框框,不胜其烦,但凡睁眼,处处束缚。
一日正讲到“七出”之妒,她突然想起汀州时邻人之事。那邻人经商,众人皆言其妻甚妒,每纳小妾,必折辱之,且与夫对骂不已。终有一日,邻人忍无可忍,休之。那妒妇本家父母已逝,兄弟分家,无人肯收留,流浪多日,竟冻死路边。
石青忽然醍醐灌顶,这礼仪实在不是说要做什么,而是在说什么万万不能做。一旦做了,死无丧身之地啊。丈夫纳妾,哪个妻子不妒。但这“妒”名一出,实在是违反了现世道德,群起攻之,一己之力,不死等什么啊?所以这礼仪实际上是告诉自己大多数人怎么想,万不可做那有违“道德”之事,这条绳子,一踩就被勒死。“众”不可犯,民意不可违,出头的椽子先烂,想要与众不同,必要有与众不同的资本。
那日回家,她就让母亲帮着穿了耳洞。
晚上石青躺在床上,两耳生疼,看着床上摇曳竹影,心下一片凄然。那耳垂被绿豆撵薄之际,一阵痛麻,身体上就多出个洞来。她本不想在自己身上钻两个洞的,而今自己逼着自己钻了。她本不想寄住在姨母家的,而今命逼着她住了。她本不想来到这世上的,而今也磕磕绊绊走了十几年。若来世可选,且必有精魂,她宁愿做一颗草,春华秋荣,经冬而逝。
倦怠,无穷无尽的倦怠,她想闭上眼睛就不再醒来。
她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招万卷堂那些女孩子喜欢的。
初入万卷堂女馆,便迎来一片打量目光,不多会儿,手腕耳垂脖项竟然发起热来。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人的眼光是有热度的啊。抬头望去,满眼珠翠,风格虽不相同,皆精致非常。
有人问妙菡,这可是你表妹?妙菡语噎,先红了脸,极不情愿才“嗯”了一声。休息时众女子分了各处聊天,一团儿一团儿的,从没一个团子收了石青进去,偶尔感觉到一两道目光,抬头看时,已无处可寻。
石青独自站了,想着若一直这么站着实在显得孤僻。又只认得妙菡,只得在她身边站了,钻她们那个团子去。
只听一个蓝衣少女正说道:“昨儿听说西街万福记来了个新裁缝,竟会将金子打成发丝般细,将那金线缀在衣料之上,何其华美。今儿下了学我就要去看看,若真像他们说的,也做条裙子来穿穿。”
众女甚是惊奇,纷纷表示要同去。
一粉衣少女说道:“那万福记总能找着好裁缝,就像张金德那等心灵手巧的,也都在那里——你们说,他如何想得将裙摆弄出一百来道褶子来,花瓣样的。”
一紫衣少女嗤笑:“你不晓得了吧,那百褶裙并不是张裁缝首创。他不过学了人家峣国女子衣饰,稍加改良做出的。我们和峣国向来不通音信,那些没见过的才觉得是张裁缝点子。”
一红衣女子娇笑:“听说那峣国国教教主甚是英俊,不知是真是假。”
众女哄笑,纷纷逗弄那红衣女子,不多会儿红衣女子已经脸红得衣衫一般。
石青甚感无趣。从衣服说到男人,果真是女子。然而,果真无趣得很。转头默默退出,那团子里也没人正眼看她。
于是她发呆,一有空就发呆。
她想,自己的将来,一眼望得到底。再过三五年,必要开始寻一门亲事。犯官之后,几乎没有陪嫁,若有来求娶的官宦之家,必是为了和漕都府这点关系——也罢,哪门亲事没有关系呢?挑挑拣拣就嫁了,嫁过去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然而母亲怎么办?再没有带着母亲嫁人的道理?